此時養心殿,似乎也如這道霹靂一般,那一道道驚雷随着跪伏于地上的言官上奏,不斷的于衆人心底激蕩着。
“……其罪之五:于朝鮮宗藩大建前朝之祠,大興祭祀,蠱惑藩邦臣民之心,此等忘恩、亂國之舉,其罪當誅!”
跪于殿中的闫崇年雙手捧着奏折大聲彈劾時,醇親王、慶郡王以及禮親王無不是垂首而立,至于如軍機大臣張之萬、孫毓汶等人卻是後背冒着汗,至于如翁同龢等人則是神情惶惶的聽着闫崇年的彈劾之言。
曆數駐朝鮮統監唐浩然十大罪!
今個這養心殿算是熱鬧了,言官以彈劾他人爲晉身揚名之道,這大清國但凡是個大員,又何曾有人未遭彈劾?可是這字字誅心的彈劾,卻着實吓了人一跳。
尤其是在這個時候,杭州那邊還在那說道着“滿漢畛域”挑動地方疆吏漢臣的不臣之心,這邊倒好,立即有人撞到槍口上——唐浩然自己撞上去也罷,被闫崇年這個六品言官彈劾也好,總之這下朝廷怕是要……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闫崇年全不知軍機大臣們在想什麽,此時他整個人完全被那胸腔中的慷慨激昂所籠罩,似乎他将是一言爲國去一大患一般。
昨天,倉皇逃出朝鮮的二弟回到京城後,第一件事便是将其在朝鮮目睹的一切告訴了他,而闫崇年立即意識到這是他的機會,機會!對言官來說,彈劾高官是唯一的晉身之道,他曾彈劾過許多大臣,可那些個地方大員,朝廷又豈會輕易處置,至于那唐浩然,于朝鮮倒行逆師之舉,他亦曾多次彈劾,甚至結下怨來,可最後還是被北洋衙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權臣如此跋扈讓忠心耿耿的闫崇年焉能受之,他一方面痛恨疆臣跋扈,另一方面卻又爲朝廷衰弱如此,而心憂不已,每每想到皇上和朝廷竟然受漢臣脅迫,總是默許他們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維持局面,更是痛心疾首狀的難以自抑,主辱奴恥,心有所恥的他自然一直在等待着機會。
而現在二弟從仁川帶來的消息,卻讓他看到了機會,這唐浩然是想造反啊!現在這厮都想造反了,他李鴻章還能說出什麽話來?他李鴻章不是自許是大清的忠臣嗎?非得看看現在,他還拿什麽保他唐浩然!
可以說,正是因爲懷揣着爲國除奸的心思,才使得闫崇年在上折彈劾時,并未與他人商量,以至于那些個大臣們這會也無不是被他的“擅自妄爲”吓了一跳,醇王被自家門下的這個奴才吓到的時候,心下一亂,卻是不知該如何應對此事,這幾宗大罪可是樁樁死罪,至少擱大清律裏頭,那都是死罪!
可問題是,現在這年頭,誰還拿大清律當成回事?這唐浩然看似隻是一個駐朝統監,甚至連疆臣号都排不上,可問題是,北洋衙門卻保着他,正如同各地總督保着門下親信一般,想動他唐浩然,非得經北洋衙門不可。
現在闫崇年挑出這件事,又該如何收場?但在另一方面,醇王卻又意識到,這或者是考驗李鴻章的一個機會,畢竟,現在這些個漢臣,可靠不可靠,這還是兩可之事,心思如此思讨着,醇王便選擇了沉默,垂着眼簾不予說話,旁人見醇王如此,自然也都垂着眼簾起來,任由闫崇年在那裏的如跳梁小醜的表演着。
“其罪之六:違以祖宗發制,自行剪辮,以至于朝鮮國人無不是效仿,緻使綱常失亂!以《大清律》,其罪當斬!”
跪伏于地的闫崇年此時甚至産生一種錯覺,似乎在這一瞬間,他與史上那些言官一般,不惜已身彈劾奸臣,以爲朝宮廷江山,以爲萬世之表。
“其罪之七:改以祖宗軍制,假練新軍之名,操弄軍制、把持新軍,其心不詭!”
“其罪之八……”
此時整個養心殿上隻能聽到闫崇年的話聲,偶爾的人們會随着他的話聲将視線投在他的身上,看着那張瘦削的臉上胡須随着其講話一動一跳,那副慷慨陳詞狀,卻是顯得好不激昂。
坐在龍椅上的光緒随着闫崇年的話語,那張蒼白的臉上卻是早不見一絲血色,那胸膛不知是不是因爲惱怒而劇烈起伏着,若是離近了看去,可以看到光緒緊握的手指關節煞白,完全暴露了他心間的氣惱。
曾幾何時,他曾視唐浩然爲股肱之臣,甚至曾将唐浩然統監之朝鮮視作“朕之薩磨”,可此時他整個人卻完全被唐浩然于朝鮮種種棄國背群的逆舉給驚呆了。
雖說其中一些罪責過去還有人爲其開脫,想來到也不覺有異,畢竟對于唐浩然來說,他需要鞏固藩蓠,對其設明祠一事,朝廷到也接受了,畢竟那朝鮮人至今心懷皇明是衆所皆知之事,隻要能鞏固藩蓠,設立明祠又有何妨,可現在将其所辦一樁樁一件件差事加以連通,卻使得光緒頓時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唐浩然從始至終都不是大清國的忠臣。
唐浩然于朝鮮處心積慮所辦之事,不是爲了大清國,而是爲了謀大清國的反!如此處心積慮,何以能忍!
“其罪之十:杭州陷匪後,朝鮮國人受其蠱惑,言必稱杭州逆衆爲“義軍”,爲其募款,并遣以兵勇以作支持……”
終于曆數完十大罪的闫崇年,把再一次伏于殿中,語間怒顫的繼續彈劾道:
“如上所述十大罪,奴才請皇上下旨誅唐氏九族!非不誅唐浩然九族不能正朝廷之法典!”
誅唐氏九族!
這一句話方一道出,隻引得所有的漢臣無不是渾身一顫,他們無不是面面相觑的互視一眼,彼此都看到對方眼神中的恐色。
這一句話之所以會讓衆人心生恐意,恐怕還是因爲打從道光年之後,這大清國雖說誅過逆黨的九族,可卻再無誅大臣九族一說,甚至别說是誅,就是處以極刑亦需反複斟酌,以免生變亂。而現在闫崇年卻一語請誅唐浩然的九族,若是這事成了真,那将來大家夥若是淪了難,那可不就……
可這會卻沒有人敢說話,畢竟這闫崇年曆數十罪,無不是罪罪誅心,若是這時爲唐浩然站出來說話,不定會給自己招來多大的麻煩,更何況現在……瞧着一旁的滿臣,瞧着那些人因“杭州匪亂”對漢人生出的防犯之心,漢臣們無不是把眼皮一垂卻是不再說話了,這時候說什麽?還是明者保身的好,他們這些朝臣,可不比地方疆吏,說起話來自然沒有他們那般硬氣。
“奴才請誅唐浩然九族,以正法典!”
站出來附和闫崇年所奏的啓秀,這位出身正白旗禮部侍郎,在得知杭州逆黨殺盡滿城旗兵後,便于朝中大肆宣揚要屠盡杭州亂逆,這會一聽朝廷委任的大員居然有不臣之心,立即第一時間站出來附和。
“不誅其九旗,恐将引他人群起而效之!”
見有人開了頭,立即引得一片附和,其中雖說不管漢臣言官,但相比之下那些地位不顯的滿人廷官,更是一個個氣急敗壞的叫嚷道。
“奴才請誅唐浩然九誅!”
“非誅其九族,不可正法典!”
一群奴才們在那叩着頭,群情激憤的請誅唐浩然的時候,醇親王以及禮親王世澤卻垂着眼簾不願意說話,領班軍機這般不表态,立即引得衆軍機大臣無不是沉默着,至于清流又因翁同龢等人的沉默,而陷入沉默中,一時間,這養心殿中的氣氛隻顯得有些古怪。
有人喊殺,有人沉默。
就在這氣氛越發詭異時,卻有一個滿臣站了出來,是捐班出身的刑部侍郎端方,隻見他走出來大聲說道。
“皇上,奴才以爲朝鮮統監唐浩然雖有負君恩,然其本心皆是爲朝廷,如……”
不待端方把話說完,卻聽到龍椅上傳來一陣冷笑。
“好一個雖有負君恩,本心皆是爲朝廷!”
心間早被杭州逆亂和唐浩然之事給折騰的壓着一團火的光緒,這會聽着端言的話,便怒視着他,又冷笑一聲說道:
“以你這奴才這麽說,當年吳三桂莫非也是爲了朝廷!”
端方被這尖刻的譏諷刺得渾身一顫,自覺有些站不住,忙再次伏跪下去,頭也不敢擡的說道:
“奴才以爲,以爲,闫主事爲求晉身,而不擇手段,當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廷不應追責地方,如……”
頭上冒着汗的端方原本想說朝廷嚴查此事,必遭疆吏離心的他話到嘴邊才意識,這話不能說,至少不能當着衆臣的面去說,于是便臨時改口道。
“如爲有心賊衆利用指以“滿漢畛域”,進而愚惑無知百姓……”
“滿漢畛域”!
光緒的語氣象結了冰,盯着殿中的奴才和大臣,曆聲說道。
“朝廷本無畛域成見,不過是無知者恣意揣度而已,爲亂逆所污蔑,端方,你爲朝臣,焉能不知!”
衆臣眼見光緒的臉上一紅一白,那惱怒的模樣,隻讓衆臣心底無不是一顫,無論如何,眼前這坐在龍椅上的都是皇上。
“皇上,端方出于旗籍卻不知報效,奴才請罷端方之職!”
先被被端方指責爲“不擇手段”的闫崇年立即趁機大聲再彈劾起來,此時他這個旗下包衣奴出身的奴才,卻是全比端方這樣的奴才更加賣力的表露着自己的“忠誠”。
似乎像是爲印證自己全無畛域成見似的,光緒盯着跪在殿中的端方。便大聲叫道:
“來人!”
幾個侍懷就守在殿外廊下,聽命應聲而入。
隻聽到光緒厲聲喝道:
“革去端方頂戴花翎!”
“紮!”
皇上的處置隻讓端方臉色煞白,擺手止住了撲上來的侍衛,用細長的手指擰開珊瑚頂子旋鈕,取下那枝孔雀翎子一并雙手捧上,又深深伏下頭去說道:
“罪臣謝主隆恩……”
待到端方被侍衛押出養心殿後,隻聽到光緒又看着衆臣,盡管軍機大臣、大學士們都保持着沉默,心底因唐浩然的“不臣”而心惱非常的他,盯着禮親王世澤問道:
“禮親王,朕現在問你,以唐浩然之罪,當然如何處置!”
皇上的話說得這麽突然,又這麽令人心驚,使世澤一愣,雖說自己是皇家的遠親,可論輩份皇上可還他稱他一輩,這會喊銜不喊其它,皇上這是什麽意思,細心地在心裏品着,過了好大一會幾才回答說:
“奴、奴才以爲這朝鮮統監藩邦,朝中對其多有不解,若朝廷欲整頓統監府之責失,當先召唐浩然回朝奏對,再差幹員往朝鮮巡察,若其确有罪責,自可以國法論處。若其所爲确是因鞏固朝鮮藩蓠所行,而所奏種種不過隻是失查之舉,奴才以爲,屆時當斬闫崇年以謝天下!”
雖說作爲領班軍機大臣世澤平素不怎麽發表意見,可這般話說的到也算老成,尤其是那最後一句話,更是透着狠意,殺一個地方大員或許是引漢臣心警,可殺一個言官卻可平息地方疆吏之怒,更何況這言官還是在旗奴才。
“皇上,奴才……”
禮親王的話隻讓闫崇年渾身一顫,連忙跪拜下去,猛然咬牙叩頭道。
“奴才所奏十大罪樁樁皆實,皇上大可派員巡察,若奴才所奏有虛,奴才自甘願伏首!”
這會闫崇年倒也光棍,他盯着禮親王質問道。
“既然禮親王所言,那報紙上募捐之言,百姓集會募捐,隻是其唐浩然失查所緻,以奴才看到無須派員巡察,朝廷早先已派員往朝鮮巡察又能如何?”
闫崇年自然不會忘記李鴻章派去朝鮮的兒子于奏折中爲唐浩然的美言,他李經述都能爲唐氏所用,更何況他人?爲了升官闫崇年可以用其它人的腦袋,他自然更不會介意請拿别人保住自己的腦袋。
“所以奴才以爲,可令唐浩然将報上所羅爲匪逆募捐之人,具解往京城,以正刑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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