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天空裏突地響起一個霹靂,電光閃爍中頓時下起雨來。
秋天打雷,遍地是賊!
被驚雷喚起至門外的唐浩然,立于房外走廊下,雙眼朝着外面看去,狂風暴雨不停的吹襲,書院内一角的“大明竹”在暴雨中搖曳着,似要被那風折斷似的,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世界末日一般,竹林、樹木都在狂風暴雨裏顫栗了。
因爲身在卧室中的關系,唐浩然并沒有戴那假辮子,來到朝鮮之後,他便把那蓄了幾個月的辮子給剪掉了,留着個光頭,戴着個假辮子,雨水在走廊邊流過,盯着那連綿的水漣,他隻覺自己的胸中更是彷佛被火燒針灸一般。
置身于這無處不帶着思明之心的華陽洞書院中,他所能感受的每一絲氣息都是刺激着,刺激着他強行壓抑于内心的民族情緒。
我是中國人!
每每想到這個詞彙,唐浩然便隻覺胸膛中有一股烈焰在燃燒着,以至于讓他甚至恨不得現在便提兵西去,匡正中華,再造中華河山,但理智卻告訴他——現在不行!
甚至在自身力量不足時,反而要更加謹慎,無論是李合肥也好、翁常熟也罷,他們都不是省油的燈,朝鮮雖在海外,可他們的眼睛又豈沒盯着自己,還有那個把自己一腳踢到朝鮮的老娘們,又豈是好相與的?
爲了自保,自己甚至要千方百計的做個忠臣,至少在力量不足之前,應該如何,否則……
我是中國人!
我是中國人,絕不是滿清的奴才……
頭昏腦漲着,唐浩然反複于心中對自己強調着,人便朝前走去,想讓那雨水淋在身上,以讓自己清醒一點。
看着那外間的雨,心頭卻是一陣陣慌亂。
而他心裏之所以煩亂卻是因爲……無論如何,他都無法把自己置身于“奴才”的位置,或許,在京城時,他跪在光緒、慈禧的面前,但在内心深處,對于滿滿,他從未有一絲認同感,思甲申而不悲者,其人必不忠,講的又豈是此時之後,後世之人未嘗不是如此。
将來又當如何?
望着那風雨中的書院和院外的水稻田,瞧着這雨幕中甯靜的書院和遠處的山巒,唐浩然卻未因這片甯靜而平靜下來,内心反倒是無法平靜,這間思明之處,總給他帶來了太多的觸動,以至于讓他所有的僞裝,在置身于此時,瞬時崩潰了,甚至正是這思明之境,令他才會在于柳重教談話時,說出那番傳入滿清耳中,足以摘掉他的頂戴投入大獄的話語。
“以後應該更加謹慎!”
在恍然之中,唐浩然一邊輕聲提醒着自己,一邊,沿着書院間用碎石鋪成的小徑,朝着書院外裏走着,他想離開這片思明之地,往外處讓自己冷靜一些。
走出書院後,沿着小路往前走去,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唐浩然卻看前方一片樹林,似乎是一片高大的柏樹林,林中卻有一座磚石建築,建築是典型的明式建築,這裏似乎是一座祠堂,立于祠堂前,借着些許光亮唐浩然看到祠前紅色柱梁上寫着副對聯。
“恥作狄夷臣,綱常鄭重;甯爲東籬客(1),竹帛昭垂!”
一副簡單的對聯隻讓唐浩然一愣,這祠堂柱上的對聯與書院中思明之詞截然不同,這副對聯道出的似乎是海外遺民的情懷,拖着有些沉重的腳步,推開未鎖的祠堂,往裏走去,在祠堂正門旁同樣挂着副對聯。
“明皇永治東籬,天光化日;鄉裏安居北地,地利人和。”
詫異中,唐浩然繼續往裏走着,進了那祠堂前的走廊處,唐浩然便看到祠堂正堂内,卻擺滿了一個個牌位,一共十九個牌位。
“聖神文武欽明啓運俊德成功統天大孝高皇帝!”
望着置于中央的牌位上書寫的字樣,唐浩然不由一愣,雖說那字眼有些陌生,但他還是認出這十九個牌位是明朝十九個……不對,應該是十八朝才對,盯視着那牌位,這是唐浩然第一次看到皇明祠堂,此時目睹着眼前的牌位,一種莫名的親切感瞬時于心底湧出。
“這……這裏是?”
驚訝的看着那牌位,這裏顯然于山上的萬東廟不同,萬東廟隻祭祀明朝三皇,而這裏供奉的卻是明朝十九位皇帝。
許是先前淋的雨水蒙住了眼,使得唐浩然的眼睛都幾乎睜不開來,于是便抹了幾下臉。驚訝中唐浩然并未注意到有人走了進來。
這人……
剛走進祠堂的女孩,恰好瞧到這一幕,還以爲他是在擦眼淚,正欲開口,便看到祠堂廊間的泥腳印。
“你這人,怎麽這般不小心,看把這祠堂裏弄的……”
嬌脆的話聲傳入唐浩然的眼中,讓唐浩然連忙回過神來,雖是聽不懂女孩的話語,但卻聽出其言中不悅,回過頭來卻看到一個年輕女孩子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她穿着件淡青色衣裳,那衣款與朝鮮女子截然不同,左手撐着紙傘,輕盈地踏着步子走過來。
待有些朦胧的眼睛看清面前的女孩相貌後,隻讓唐浩然心頭一震,暗自贊道。
“這個女孩子好漂亮!”
隻見面前的那個少女頭上梳了個雙髻,眉細若黛,唇紅若朱,挺直的鼻子上兩顆烏溜溜的眼睛,似黑寶石一般閃動着光彩,饒是見慣了網絡美女,可一時間,見到如此天然的麗人兒,唐浩然卻是看傻了眼。
甚至于心底生出一絲欲念來,自從來朝鮮後,因事務繁多加之雲兒留于京城的關系,未再聞腥的他,還是第一次對朝鮮女人生出欲望之心,縱是往這位于忠清道的華陽洞書院的路上,瞧着鄉間那些穿着露乳裝的朝鮮婦人,亦未如現在一般欲望大生,嗯,應該是失禮。
她剛一走來,便看到唐浩然怔立在祠堂前,好生無禮的盯着自己。
頓時,一時心惱的她便叫了聲。
“喂,誰叫你進來的?你看,這地上……”
順着女孩手指的方向,唐浩然才看到自己那雙滿是泥污的腳和幾個污穢的腳印。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失禮了,連忙收斂起紛亂的心神,躬身一揖說道:
“姑娘……”
但是他才剛一躬身,才意識對方肯定聽不懂自己說的話。
“咦?”
瞧着這人剃着光頭的模樣,再聽他說的話,那少女噗嗤一笑,走了過來,憑着光打量着這人,好奇的問。
“你是清國人?要不怎麽開口便是說漢話?我這還是第一次見清國人!清國人不都是留着辮子嗎?你怎麽是光頭?莫非你是清國的和尚!”
女孩似嬌似奇的話語,讓唐浩然一時竟不說什麽才是,和尚,自己居然成了和尚了!有,有見着你兩眼就放光的和尚嗎?
“姑娘,實在是不好意思?”
這時一陣風從祠堂外吹來,感覺到一絲涼意,唐浩然的身體不住顫抖數下,女孩卻将她的紙傘遞到他面前。
“好了,你快些回去吧,我還要把這收拾幹淨,要不然爺爺看到了,一定會生氣的!”
女孩說話很快,聲音婉轉輕脆,像是黃莺鳥在枝頭輕啼一樣,相比于柳重教等人的官話,女孩的官話聽起卻是極爲悅耳,雖帶着些江南口音,但卻不甚明顯,話音又與唐浩然習慣的南方普通話有所不同,極是自然的發音,于後世來說,似乎略帶些許方音。
“真對不起,姑娘,要不然,還是我……”
想着自己留下的腳印那能讓人家收拾,就在唐浩然表示要自己清理時,不待他說完。
“快些走吧!”
那少女把小嘴一嘟,有些不滿的說道說道:
“你這人,真是不知好,淋了雨,若是再閃了汗,那豈不是小女子之錯?”
女孩的話讓唐浩然一時不知作好是好,連忙說道。
“是,是,我這就走,這就走,辛苦姑娘了……”
就在唐浩然要離開時,女孩身上的淡青衣裙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這衣裙……絕不是所謂的朝鮮服裝,而是,是漢服!
沒錯!
因讀書時常出沒于漢網等論壇的關系,使得唐浩然還是認出了女孩身上的衣裙,應該是漢家的褙子,聯系到女孩口中流利的漢語和這座與衆不同的祠堂,尤其是那滿是遺民之情的對聯,更是讓唐浩然确信眼前的女孩,絕不是朝鮮人,于是便試探着問道。
“請問,請問姑娘是否是中國人!”
而對唐浩然的試探,女孩先是一愣,而後卻又微揚下巴,神情驕然的說道。
“我是皇朝人!”
皇朝人!
好了,再也無需多問了,無論是女孩的言語亦或是服裝,已經給了他答案,唐浩然沖着女孩恭行一禮說道。
“在下亦是中國人,今日能見姑娘實在三生之幸!”
說罷,唐浩然便笑着離開了祠堂,臨走時,甚至還特意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女孩,尤其是她身上的衣裙,他沒有想到,在朝鮮竟然還有漢人保持着兩百多年前的衣冠,既然女孩穿着褙子,那麽她的家人一定也穿着漢服,嘴角不由一揚,這一趟華陽洞書院之行,倒也……而想到女孩的相貌,心頭頓時便是一熱。
“回頭先拜見一下她家長輩再說……”
(1)東蓠即是朝鮮,朝鮮位于中國之東,明時自稱“海東或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