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字傳入耳中時,不單胡存禮詫異的看着這個清國的官兒,雖說他居于鄉下,可卻也知道,眼前這位可是清國派來朝鮮的統監大人,等于朝鮮的太上皇,便是朝鮮王對其也是極爲恭順,可,可這清國的官怎麽會這般說話?
别說是胡存禮,就連同唐紹儀也驚愕的望着唐浩然,這國朝有幾人敢說出這三字來,那,那不是……更何況,他,他可是堂堂的三品大員,朝中要臣,朝鮮統監,豈能,豈能……
倒是李光澤卻顯得極爲平靜,就像沒聽到似的,隻是瞧着這破敗的“承恩祠”全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對于身邊兩人截然不同的反應,沉浸于對曆史的感傷中的唐浩然卻像是沒有覺察到似的,而隻是瞧着身這破敗的祠堂,心想到:怪不得祠堂弄成這個樣子,連兩吊錢薪水都不發,他怎麽會用心來看管?在朝鮮官府眼裏,哪裏還有當年再造朝鮮的大明官兵的一絲半點地位?
想到這,臉色越發難看的唐浩然指了指房裏堆的雜物問道。
“那是些什麽東西?”
胡存禮瞥了一眼後忙說道。
“回大人,小人也是沒有辦法,靠幾畝薄田勉強度日,隻,隻能住在這……”
胡存禮的話越說越小,唐浩然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又問道。
“這地方就一直這麽破落嗎?”
胡存禮連忙答道。
“早年間,這裏倒還算富麗,牌位、供桌一應俱全,在小人祖父那會,因爲鄉人欲收回祠田,便搗了祠堂,燒了牌位,小人祖父禀告官府,官府不聞不問。小人祖父實在是拿不出錢來重制牌位,隻好用半吊錢請個畫匠照着原畫重畫了一幅畫來。”
原來如此!相對于朝鮮官府百姓的淡薄無情來,這個天朝遺民還算是有點情義。
劉四捧着一大把燈燭果品進來了。
唐紹儀頗有深義的看一眼唐浩然說道。
“朱大人要祭奠前……明朝官兵,你把祠堂左右清理一下,再把那間廂房打掃好,燒點開水,也讓大人坐下歇一歇。”
“是,是。”
胡存禮忙答應着出了門。片刻工夫,他重新走進來對唐浩然說道。
“請大人到外面院子稍坐一會,小人把這裏打掃一下。”
唐浩然、唐紹儀走出祠堂。隻見院子裏已擺好一張小四方桌,方桌上擺上了茶點,旁邊放着四條凳子,唐浩然、唐紹儀便坐了下來。胡存禮帶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屋裏忙碌着,才一袋煙工夫,當兩人再次走進祠堂時,與剛才大爲變了樣,至少整潔了許多。
擡頭看那個畫像,四周的蛛網也給抹去了,隻是黑黃黑黃的煙灰塵土無法清除。這是歲月留下的積澱,豈是人力所能撣抹?一個長形供桌也不知從哪裏拱出來了,上面盡是斑斑駁駁的油漬裂縫。大樹帶來的各色瓜果已被幾個碟子裝好,石爐已擺正,上面擺起了燃着火光的白燭黃香,煙霧袅袅,香氣彌漫。有了這一股迷迷蒙蒙遮遮掩掩的煙霧氣,祠堂仿佛立時神秘起來、崇高起來。
這用于祭祀忠烈的祠堂應當長年四季都是這個模樣才對。唐浩然喃喃自語,從石爐裏拈起三根香,跪在臨時擺好的草墊上,向着那副描述着大明官兵的畫像磕了三個頭,然後挺直着腰膀,然後默默想了一會,然後便禱告道。
“諸先烈在上,托祖先保佑,後輩今天終于能前來祭奠。祠堂這般冷清,想必諸先烈在天之靈深受委屈。後輩既身處朝鮮,就不能眼看這種景況繼續下去,現大事已定,後輩必重修祠堂,改換舊貌,再祭忠魂,讓諸先烈神主面前****鮮花供果,夜夜煙火缭繞。願諸先烈在天之靈安息,願我祖先庇佑晚輩所謀之事順利成功,屆時定讓我華夏衣冠再現中原……”
在他輕言祈禱時,到最後一句時,卻完全變成了心底自語,沉浸于對曆史的追思以及現實的回憶中的他,并沒注意到唐紹儀、李光澤兩人的神色變化,那變幻的表情,随着他的祈禱可謂是變幻無常,直到唐浩然禱告完畢起身時,先是頗有深意的看一眼唐浩然,唐紹儀方才也拈了兩根香,跪在棕墊上,向畫像磕了三個頭。
就在唐紹儀欲言又止時,胡國禮在旁邊說:
“廂房裏已擺好茶水,請大人進去歇息。”
那間惟一沒有堆放雜物的廂房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剛才放在庭院裏的那張小方桌,連同桌上的茶點及矮凳都端了進來。劉四則在祠堂外面站着,唐紹儀則将廂房門虛掩後,坐到小方桌邊,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唐浩然,
“我想應把這個祠堂好好地擴建一番,我看了圍牆外邊的情況,此處位于山上,不需要動遷民居,想來此事到也沒什麽問題。”
唐浩然的建議,讓唐紹儀沉思片刻,然後點頭說道:
“把這裏修繕一下,再把靈位重新立起來,咱們既然來了,自然不能讓他們的煙火斷了,不過擴建的話會不會。”
望着唐浩然,唐紹儀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修繕祠堂、重立牌位,自是應該的。我之所以建立加以擴建,不僅僅爲了讓這裏的香火延續,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端起茶碗,唐浩然悄聲地說道。
“自明清變鼎以來,雖說朝鮮臣服滿清,爲清之藩屬國,但其在文化心态上,朝鮮一直采取尊明貶清的态度。朝鮮把明朝看成中華的化身,把滿洲看成夷狄,明朝滅亡以後,朝鮮以“小中華”自居,更是大肆宣揚明朝的正統,貶斥清朝的正統……”
滿清、夷狄、正統,接連的字眼落入唐紹儀的耳中,卻隻使得他心頭微顫,而此時望着唐浩然眼内閃爍的神采,想起他在來到這處祠堂後的些許變化,還有突然提出的來祠堂的動議,他突然想到:也許他并非僅僅隻是爲了祭祀,可他想在這裏幹什麽?
不過唐浩然并沒有注意到唐紹儀的神态變化,而是繼續說到:
“……我想将承恩祠堂擴建是爲了讓我們名正言順的呆在這裏。”
朝着門外看了一眼,唐浩然頗有些激動的說道。
“現在我統監朝鮮,這些日子,少川你們謀的是如何穩固外交,而我想的是如何建設特區,于朝鮮北部的大同江兩岸,兩岸資源豐富,煤、鐵儲量豈止百萬萬噸,若善加利用,我等便可以此地建立了不世功勳。”
唐紹儀頗爲深意的看着唐浩然的說道。
“大同江位置極爲優越,若開采沿岸礦産,亦可借水路之便運往仁川或海外,那裏确是個好地方。”
唐浩然輕輕歎了一口氣說。
“我們現在要辦的不僅僅隻是特區,若僅立足于貿易,怕不見得有多少優勢。現在日本對朝鮮之野心人盡皆知,看眼下情形,朝鮮局勢多變,若是我等不提前準備,恐怕後患無窮,所以,我想大修承恩祠。”
這隻是一個想法,在唐浩然看來,現在也許是再次強調“中朝鮮血疑固的友誼”的時候了,隻有如此,才能交好朝鮮士民之心,當然那額外的私心,便是借此去影響府中諸人,讓他們認清自己的身份,進而成爲自己的助力,而非滿清的忠臣。
“借承思祠之名,對朝鮮士民加以警示,令其盡曉日人之野心,我等亦可憑此得先人之餘蔭,于仁川、大同江行以建設。”
這是你的理由嗎?
望着唐浩然,李光澤在心裏暗自思量道,此次來朝鮮之前,他既對這個“隐士之國”充滿好奇,在漢城時,也曾對朝鮮有所了解,朝鮮兩百五十餘年來一直視清朝爲“夷”、“虜”,祭祀明太祖、神宗和崇祯皇帝的大報壇二百餘年間煙火一直不絕。之所以如此,根源就在朝鮮秉持以春秋義理爲核心的中華正統觀,這種正統觀決定了其對明、清兩朝不同的文化心态,是朝鮮王朝尊周思明的理論根據和思想基礎。
故面面對作爲中華正統的明朝,朝鮮有很強的認同感,以“小中華”自居,大講慕華,恭行事大。滿洲以邊鄙“胡人”取代明朝,入主中原,對秉持程朱義理觀的朝鮮來說,這是華夷變态、本末倒置、天地不容之事,此時的慕華即轉變爲尊華,尊王攘夷的春秋義理觀甚嚣塵上,遂極力崇明,大講尊周思明。
受宋時烈等朝鮮大儒的影響,朝鮮儒家學子對明朝滅亡有切膚之痛,或是對清朝則有滿腔的仇恨,或是對其充滿鄙夷,多年來朝鮮儒家更是大肆宣揚尊明貶清的觀念。
而現在大人在初定朝鮮之後,便大建“承恩祠”,僅僅隻是爲了交好朝鮮人、提醒兩國血濃于水的交往那麽簡單?若難爲如此,又豈會冒惹人猜忌的風險?還是說他另有想法?
我大明、滿清、夷狄……諸如此類的話語,一一在李光澤的腦海中閃動着,這會看似冷靜的他望着唐浩然不禁有些迷茫,他到底在想什麽?
“既然朝鮮視國朝非正統,反以明朝爲正統,隻怕我等如此宣揚,恐會惹其更加離心離德……”
雙目炯炯的唐紹儀望着唐浩然試探着問道。
“到時,豈不更不利于我?”
心道一聲,故作思索的唐浩然卻是搖頭說道。
“這不是沒有可能,但是,這卻也能帶來一些好處,至少可以保證朝鮮暫時的穩定,畢竟咱們也是中國嘛!有了暫時的穩定,我們才在這裏做出令世人刮目相看的業績來,少川,可願與我共謀這朝鮮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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