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每天早晨,每天清晨一醒來的時候,他首先聽到的便是那邊傳來的咳嗽聲,三年前入冬的時候,爹便病了,一病不起直拖了幾個月。他和弟弟常常躺在床上聽着爹發出的痛苦的咳嗽,那咳嗽聲響了幾個月後,終于在三年前的進春的時候停了下來。
父親去世了!
過去父親在世的時候,靠着家裏的小買賣,這日子還算過得去,更是能讀得上私熟,雖說格外受先生器重,可這隻剩老母幼弟的家裏,再也供不起兩個人讀私熟了,瞧着那邊小床上睡着的正香的弟弟,想到去年爹送他進私熟時的高興勁,他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父親既已離世,那這個家就得靠他這個做長子的撐起來,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着實不假,他既做不得生意,又幹不得農活,如何養家?如何孝敬老娘撫育幼弟?
迫于生計,他說服了母親,花了二十餘兩左右打點,方才以14歲冒充18歲入了水師營,成了水師營的學兵,于水師營中當差、上課上操,這一當便是三年。
膠東人有句流傳千百年的話:“能上南山去當驢,不下北海去打魚。”海上生活的艱苦可見一斑,于水師營中當差,還要要忍受着暈船的痛苦同大海相搏,一旦遇到暴風之類的天氣,還有性命之憂。
不過,他所在的學兵卻是勤雜,無上船之憂,軍饷較之船兵亦少許多,雖是如此,可是靠着水師營每月三兩的饷錢,卻能讓老母幼弟衣食無憂,又能讓幼弟讀得上私熟。
隻是……想到荒廢數年的學業,他忍不住長歎口氣。
在歎息之餘,卻又想到另一件事——三天前,那位叫商德全大人,來了水師營,在水師營外設了募兵點,這募兵的告示,不單貼滿了全城,就連同鄉裏也貼滿了。
那是駐朝大臣募勇充衛的告示,所召的人倒也不多,不過三百餘人,不過與過去官府募勇那樣,坐辦到某個村,在一幫爲肚皮發愁的壯丁裏挑出一撥就算交差。按照那位商坐辦在告示中所說“此番駐朝大臣募勇充衛,關乎天朝上國之體面”,故對丁勇要求極爲嚴格。所募兵丁,須有确定籍貫,且家世清白、有地保作保,甚至還要求丁勇必須會寫自已的名字,粗通文字。
非但如此,應募兵丁還要測試體力、耐力,總之瞧着極爲新鮮,一般書生體力自不能過,而尋常閑漢,卻又是目不識丁,雖說開出了三兩五錢的高饷,可這三日間,合格的卻不過隻有兩百餘人,那位坐辦倒是不急,隻是和着水師營的教習,教授他們洋操,全是一副甯缺勿濫的模樣。
“三兩五錢……多出五錢銀子的月饷,倒也可以一試……”
心裏這般思索的功夫,他聽着那邊開門時的吱吱聲,娘起床了。
在娘起床後,他也跟着起來了,把床上的帳子推到一邊,這是個朦胧的、天色微紅的黎明,風吹動着窗戶上一片未撕下的窗紙,透過窗戶的方孔,露出一片發亮的天空。
在來到院子的時候,他聽着娘在廚房裏發出的一聲歎。
“這缸又見底了!”
缸裏頭的高梁米又見底了,家裏又沒糧食了,聽着娘的話,他這才想起來,從營中回來的時候,忘記買糧了,于是連忙說道。
“娘,明日營裏就開饷了,今個要不,我到外頭買點果子啥的!”
“孚兒,不能廢那個錢!那饷錢,還要攢下來供你哥兩讀書!”
娘的話讓他的臉色頓時一黯,讀書是爹的遺願,可這家境。
“娘,這幾日,有人來咱們這募兵,募的是駐朝大臣的親衛,我打聽過,像我這樣的學兵,若是改投的話,至少能當個棚目……”
一家人坐着吃飯的時候,他看着娘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啥是棚目,那棚目不還是個兵丁!”
“棚目有月饷有四兩,而且沒有官長克扣,若這樣的話,再攢上兩年,沒準能剩下三四十兩銀子,到時候,自然可以投先生,考取功夫了!”
他這般一說,原本端着飯碗喝着稀粥的婦人,看了眼兒子。
“那你可得想好了,别耽誤了自己的前程!你爹咽氣的時候,還想着他日你中功名那!”
功名,功名有那般好取嗎?自己都休學這麽些年了……
心裏這般想着,他的腳步走的飛快,很快便出了縣城,近晌午的時候,終于回到了水師營,在這水師營的門外,依然有人排着隊應着募。
雖說那駐朝總理大人招衛隊的标準比挑女婿還難些,可一個月三兩五錢的饷銀,仍讓人趨之若鹜般的意欲投效,不過往日爲了能當上兵差,大家甚至不惜請客送禮不同,這一次雖說那待遇較之以往招防軍更爲豐厚,可無論是地保也罷、官府也好,鮮少有人塞銀子找門路,原因再簡單不過,但凡是應募的壯丁,先要寫字識字,然後還要領上号牌,按着點兵的規矩加以篩選,通過者方才能夠入營,全不似過去那般,隻要名字上了薄便能吃上兵糧。
因爲身在水師營的關系,他自然不用排隊,隻是于營中報了個名,便領着了号牌。
“2156!”
瞧着号牌上的數字,他并不陌生,在水師營中,他學過這種西洋數字,不過三天的功夫,便有兩千多人前來投軍,可能進營的不過十一,就像這會,一兩百号人裏頭,能入營的至多不超過二三十人。
擠在人群中,他瞧着身邊的人,大都是一副身強力壯者的模樣,鮮有身體單薄者,可瞧着還是有一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與其它人大都穿着短打不同,那人身上穿着件淡灰長袍,罩在單薄的身體上,隻把那身形顯得更加瘦弱了,以至于他甚至覺得若是一陣風刮來沒準便能把這人給刮走了,這似乎也注意到了他。
“這位兄弟,瞧着你是營裏出來的,這,這一切是咋個點校法!”
雖說刻意的套着近乎,可祖伯顔擠出的笑,瞧在他眼裏卻像是冷笑似的。
“先跑上十裏地再說!”
他說着又細細打量這人,這人能跑十裏地嘛?
“十裏?哦,不多,在下姓祖,名伯顔,字竹生,未請教……”
“還竹生那,幹脆叫竹竿得了,瞧你那瘦的,跟小雞子似的!”
祖伯顔的話未說完,旁邊便響起一陣笑聲,雖說被人嘲笑着,可他卻像是沒事似的,瞧着面前這位身上水師營号衣的後生。
“在下姓吳,名佩孚,字子玉。”
吳佩孚連忙連禮并自我介紹一番,同時又不無好奇的問道。
“聽竹生兄的口音,似不是本地人?不知竹生兄家居何地?”
“在下陝西長安縣人氏,這不四年前初來此地……”
話時祖伯顔的語間帶着些閃躲之意,其間苦楚怕也就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雖說山東離陝西有千裏之遙,可若是萬一讓債主得了音信,那可得了。
就在祖伯顔試着詢問其它點校的内容時,那邊卻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鳴,卻看到一位穿着遊擊将軍官衣的上官嘴裏叼着個銅笛,那聲刺耳的尖鳴似乎正是由銅笛發出。
“大家都聽好了,本官來此募勇,是爲駐朝總理大臣唐大人招募親勇,這親勇事關國朝體面,身高少五尺者不入,諸位身個雖夠,仍需校以耐力、體力,此爲三關,一爲十裏長跑,二十五分鍾不過者既行淘汰,”
站在空彈箱上,商德全盯着面前的兩百多人大聲喊道,初時他倒不覺得唐大人弄的這個點校三法有什麽用途,可不過前日小試牛刀之後,頓時便明白了這跑步的益處,十裏路不多不少,但凡身體強健者,若拼盡全力二十五分鍾亦也差不多,這一路跑下來,體弱的、吸食大煙的撐不下,自然也就淘汰了,而接下來的俯卧撐也好、仰卧起座也罷,同樣亦起到淘汰的作用。而且如此大庭廣衆之下的三輪點校,便是有人想做假,也無法做假,從而避免有濫竽充數者。
也正因如此,這幾日才隻招了不過213人,可無一不是十選一的精健丁勇。
“大家聽我哨響爲準,沿營前路見藍旗折返入營!二十五分鍾後,橫行繩擋門,入營者可爲丁勇,營外者,還請自行返家,”
商德全的話聲不過一落,便拿起了哨子,哨響的同時,兩百餘号剛募的百姓便一窩蜂似的順着水師營兵丁标出的路往前跑着,瞧着那一陣撒開丫子狂跑的人,水師營内的一位參将瞧着那些,卻在那裏嘀咕着。
“也就是他姓唐的要在朝鮮給國朝拉面子,要不然照這般點校,這國朝百萬大軍,能給點沒了九十萬出去!”
嘴上這般說着,這參将卻打起了哈欠來,他摸了摸鼻子,沖着一旁的兵丁吩咐道。
“把煙給爺點上,既然中堂大人有令,就由那姓商的鬧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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