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京城裏什麽事最熱鬧,恐怕當數辦新政,自打從皇上把唐子然那部《盛世危言》刊送于地方督撫起,衆人便猜出了皇上的心思——皇上要辦新政。
皇上要辦、這翁常熟也要辦,可辦的目的是什麽?無外乎借新政之名行以斂權,這斂的不僅僅是朝廷的權,怕他翁常熟惦記的還有疆臣的權。
這事怎麽辦?
這辦新政是皇上一門心思的熱勁,雖說太後那邊明知道皇上的心思,可畢竟不能讓外臣看笑話,這意味着太後至少不會在明面上反對,若是在明面上反對,隻需稍有表示,怕醇王那邊就主動勸翁常熟放棄這個心思了。
可太後那邊到底是什麽心思?
想到自皇上親政以後,太後的“退讓”隻使得李鴻章琢磨不透太後的心思,便是先帝那會,論心機手腕,怕也趕不上太後,現在于這風頭上,太後召見自己又是什麽意思?
“這事難辦啊!”
李鴻章忍不住在心裏嘀咕着,就他本意而言,他自然希望這大清國能行以新政。
李鴻章做了幾十年的官,什麽人的閱曆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平素雖不肯冒昧,可做了幾十年的糊裱匠,東糊一塊、西補一塊,不是他不得其法,而是因爲有些事情他不能去做,現在有人願意去做,他自然樂意看那人去做,他比誰都清楚,這大清國早就到了非變不可的地步了,甚至在他看來,變法和維新,是清國最後的機會了,能改變一下,總比坐在這兒等死好。
可這事是那麽好辦的嗎?
唐浩然這個人,他倒是知政之人,現在按其于書中之間,推行新政當先于一地試行,待試行有所成之後,去其弊擇其利再推行全國,這倒不失穩妥老成,若是有朝廷支持,沒準還真能辦成了。
可若是他辦成了,又豈能爲自己所用?想到自己費盡心機方才把其挖至京城,正待熬鷹的時候,卻被翁常熟拉了過去,李鴻章又豈能心甘,更何況他焉不知盛宣懷這段日子在慶王那裏使的花招,若非如此,慶王那邊又豈會不顧及自己的面子。
再者就李鴻章的私心來說,他自然希望由自己主持大清國的新政,而不是由那位所謂的兩朝帝師去主持,那種人能辦成什麽事情?
可若是唐浩然于一地辦成了新政,豈不就全成了翁同龢的功勞?進而令其盡享新政之名,從而于未來得掌新政?
李鴻章的眉頭微鎖,雖是精明如他,這會卻也陷入了左右爲難間,一方面,他心知大清國需要不是他過去那般左右糊裱,撐出個樣子來,這時局需要大清國辦新政,而另一方面,他卻又無意讓翁同龢之流主持新政,那群歪和尚能把那經完全給念歪了。
而之所以支持唐浩然,甚至爲其請權,與其說是爲唐浩然,倒不是說是爲自己,這段時間,自從一衆言官請行新政後,連地方上的心思亦開始浮動起來,張之洞也動了同樣的心思,現在他張南皮倒是輕松,唐浩然雖說離開了湖北,可卻給他留下了一年近三百萬兩銀子的禁煙局,再加上海軍衙門的兩百萬兩專款,湖北一年能弄出六七百萬兩辦新政。
府中的幕僚們亦倡言直隸籌辦新政,以免新政之名盡爲他人所得,可這新政就是那麽容易辦的嗎?
“新政不容易辦!”
賢良寺内,張佩綸看着李鴻章靜靜的吐出一句話來。
“正是因爲不容易辦,所以才要讓他人去辦!”
張佩綸的話讓李鴻章深以爲然的點着頭,别說是現在,早在二十年前,他便考慮過辦新政之事,可考慮了幾十年卻依然隻是一個想法罷了。
而之所以考慮了幾十年依未能成,就因爲開辦新政的阻力,别說是新政,即便是最簡單的土地重新造冊,每每提及亦遭這樣那樣的阻力以至未能成,原本以爲做了大官,便能辦大事,可官做到他這個地步,顧慮隻會越來越多。
“他唐浩然去辦,反倒于咱們有利,無論是他試行田畝地稅也好,亦或是開辦新式學堂也罷,縱是現在京中清流在翁常熟的運作下,雖是一緻,力主操辦新政,可歸根到底,那些清流之中大多數卻完不知洋務之重,待到唐浩然于試行新政後,稍有差池清流諸人必定群起而攻之,屆時即便是翁常熟亦很難護之,而以唐浩然淺薄資曆,出任一省巡撫,原就有人不滿,這新政……”
搖着頭,張佩倫無奈的苦笑下。
“荃帥可記得當年左季高舉辦電報之事?”
李鴻章如何不記得電報一事,當年他與左宗棠,都是繼曾國藩之後朝中重臣。他們的意見,甚至可以影響到朝廷中樞的具體決策,可謂是地方督撫大員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而當年垂簾的慈禧似有意若無意地搞政治平衡,故而兩個人并不相得。
當年在盛宣懷爲自己暗暗籌劃,意圖建立電報線路時,胡雪岩也向左宗棠提出了極其相似的方案,當時胡雪岩探知盛宣懷的舉動後,抓住左宗棠正從軍機大臣、總理衙門行走轉任兩江總督、南洋通商大臣的良好時機,向左提出應該搶先設立電報,壓一壓李鴻章的風頭,還進一步細說了電報的政治、經濟意義,認爲如果開設電報,定能形成源源不斷的新财源。
一可以做點實事開創财源,二可以順便打擊一下老對手,這樣的好事哪個不肯做?左宗棠立刻具折上奏,備言設辦電報、自強興國之利,希望朝廷能允許他在兩江境内架設電報線路,開展電報業務。
李鴻章得知後自然大怒,被人搶了頭功的盛宣懷也是一肚皮無名火,但他冷靜下來一想,便轉怒爲喜,并爲李鴻章講出一番道理來,以爲,左宗棠這次上書,表面上是先拔頭籌,奪了李鴻章的面子。但實際上,當時不管是百姓還是官場,對于電報這種新發明都是持否定态度的。不少王公大臣和各地督撫都認爲電報将會“驚民擾衆,變亂風俗”,在大清國官場氣氛中,敢爲天下先的先驅往往變成先烈。
左宗棠跳出來這麽一大聲疾呼,守舊派肯定會大加攻讦,短時間内必不能成事,盛宣懷于是爲李鴻章謀劃:不妨就讓左宗棠去當這個先鋒,趟這渾水,等到左宗棠和守舊派鬥得兩敗俱傷、師老兵疲之際,我們再拿出更可行的方案收拾局面。前人種樹,後人摘果,豈不快哉。
左宗棠和反對者在朝堂之上各執一詞,争執不下,而太後則被這些人吵得煩了,索性各打五十大闆,将電報一事擱置不議。左宗棠一場辛苦毫無所獲,怏怏地奔赴兩江上任。
思極往日之舊事,李鴻章深以爲然的點頭說道。
“幼樵所言極是,那以你之見,今日當如何?”
“荃帥,其實這事也簡單,既然他翁同和敢爲天下先,就讓他爲去,等到諸清流因台灣新政自相殘時,翁同和自顧不暇時,咱們再和過去一樣,一舉把這新政奪過來,”
作爲李鴻章的女婿,深得李鴻章信任的張佩綸,談得自然要比旁人要深的得多。
“就像咱們現在對待他張南皮一般,捧他,他不是想奪知洋務的名聲嘛,咱們就捧他,他辦鐵廠也好、紗廠也罷,咱們就可勁的捧他,這捧的越高,将來摔的自然也就越曆害,這台灣的新政也是,翁常熟既然敢爲人先,别的不說,單就是這份氣魄,咱們都得捧着他,把他捧得高高的,等到了關鍵的時候,再把闆子一抽,我就不信摔不死他!”
張佩綸的一聲冷言,不僅未讓李鴻章感覺不适,反倒是深以爲然的點頭說道。
“摔死也好,摔不死也罷,到時候……”
不死也得掉層皮下來!
想到自“甲申易樞”以來,翁同和以及一衆清流對自己的百般打壓,李鴻章心底那陣莫名的魇氣便湧上心頭。
“到時候,不單新仇舊恨能消,沒準……”
張佩綸的聲音微微一壓,盯着李鴻章說到。
“還有機會能讓恭王他們重新出山……”
張佩綸的話讓李鴻章的眉頭一跳,隻輕應一聲,自甲申年太後借口對法國戰事不利爲由突然發布懿旨,将以恭親王奕訢爲首的軍機處大臣全班罷免,這國朝便一日不如一日,以醇王一班爲首的新軍區不過是一些不谙國際事務、不懂國内政情的官僚,新軍機處的特點是對太後惟命是從。
恭王既倒,使得深受恭王倚畀的李鴻章略感孤立,爲了能保住自己的權力版圖,唯有不斷擴充淮系北洋實力,積極投身于洋務運動便是其中的措施之一,以洋務新政作爲鞏固權力和地位做法,頓時引起帝師翁同龢的不滿,加之往日舊怨,使得雙方明争暗鬥多年,甚至可以說,是現在帝後黨争的根源。
他們以爲自己是後黨之人,可若非帝黨一味相攻,自己又豈會投靠醇王,趟這池子渾水!恭王,若是恭王能重新出山的話……念及往日與恭王等人的合作,李鴻章如何能不懷念過往。
“易中樞以驽馬,代蘆服以柴胡。”
張佩綸冷嘲着軍機處諸人的庸懦,然後繼續說道。
“這些年,若不是靠着水陸師撐着底子,再加上帝黨諸人奪權的心思,沒準,太後早都把心思動到咱們身上了,若是不早作打算,這大清國的朝廷隻怕真容不下咱們!”
張佩綸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借“新政”爲名,于将來對帝黨清流施以緻命一擊,再假清流反手擊以醇王,最終爲恭王複出造勢。
“荃帥,這次,咱們不單要支持他唐浩然辦新政,還應該捧着他……”
沉吟中,李鴻章默默的端着茶杯,整個人完全陷入思索之中,張佩綸說的确實有道理,若是恭王等人能重新出山,自己的日子便能好過許多,亦可輕易借北洋水陸師張目,可問題是……
“幼樵,可現在太後那邊……”
太後那邊還沒什麽動靜,這才是李鴻章最擔心的地方,在這大清國沒有幾個人能猜出太後的心思,在辦新政這件事上,最關鍵的地方,豈是皇上支持與否,根子在太後身上,至于皇上那邊,和太後比起來,還差遠了。
“這……”
沉吟片刻,張佩綸的眉頭微微一擰,。
“若是說太後沒表态的話,便是不說醇王,便是慶王那邊估計都會上折子反對了吧,可現在他們兩位卻都沒說什麽,沒準太後那邊已經許下了……”
“這才是最讓人擔心的地方!”
稍加思索着,李鴻章道出了自己憂心所在。
“自從唐子然的那本《盛世危言》出來了,翁常熟一衆門生,便不斷爲其造勢,那一篇篇折子,表面是辦新政,可實際上,卻是爲皇上特旨召見唐子然鋪路,可現在太後卻突然内旨差我進京,這事裏便透出了古怪來!”
作了幾十年的官,李鴻章早就就把這朝中之事研究了通透,尤其是那位太後,從同治那會全力任用湘淮,進而平定發匪,再到後來以淮代湘,那個太後雖說讀書不說,可手腕和心機,便是他亦不能不謹慎應對。
現在這時候,把自己召進京,隻恐怕……這事遠沒有表面那般簡單。
“太後,太後該不會是準備駁了這事吧!”
張佩綸的語氣顯得有些緊張,若是如此,那所有的打算可就前功盡棄了,甚至擱另一邊——盛杏荪那邊也不好交待,雖說他是李鴻章的女婿不假,可這些年府中利益早就是盤根錯節,他又豈能坐視外人冒然闖進來?所以,在唐浩然這件事上,他與盛宣懷的利益是一緻的,不過盛宣懷看的隻是眼前之利,他謀的卻是将來的大利。
“不。”
斷然搖頭,李鴻章朝着窗外看了眼。
“太後斷不會爲此事駁斥皇上,讓外臣看笑話……”
可太後到底安的是什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