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獨自在院子裏面緩緩的散着步。偶爾他會駐足長立,神情卻是莫名的茫然。他手握着一柄長劍,迎着天幕中的月色,靜靜的打量着星空。
“有約聞雞同起舞,燈前轉恨漏聲遲”
在念出這首詩,那種因身薄無力之感的歎息,卻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可笑,那些應試舉子,有幾人不是懷揣着“一朝登龍門,貨賣帝王家”的想法,他們又有幾人會心懷反滿之心。
讀書人千百年的風骨,又到了什麽地方?
難道都讓滿清的**斬盡了嗎?
天下如此亂局,國家如此衰微,滿洲人又豈會在意?滿漢之見至今未化,其自然不可能依靠漢族維新變法,這國家的将來那滿洲人又怎麽可能在意?
國家這沉沉不見将來的局面,又如何能解?
非得革命打倒這滿清不可!
想到此處,譚嗣同低喝一聲,拔劍而舞!
那劍不過是方才舞起,就聽見旁邊傳來鼓掌叫好聲。
“好劍法!複生兄當真是文武雙全!”
譚嗣同收劍立直,轉眼一看。
臉色頓時一變,是唐浩然。
“子然,你這……”
譚嗣同略帶些歉意的說道。
“全是爲兄不是,擾得你休息了!”
“休息什麽,剛寫好一篇書稿,你幫我看看,回頭要送給咱們那個皇上!”
唐浩然嘴裏說着皇上,可臉上全是嘲諷之意,全無一絲尊重。
“書稿?來,我看看!”
說着,兩人便坐在院内石幾邊,将石幾上的煤油燈點亮,譚嗣同便看了起來,翻看了半個鍾頭後,他便詫異道。
“子然,你這是?〈盛世危言〉?推行新政……”
譚嗣同是一種本能的警惕,雖說心知這變法新政是國家欲擺脫衰弱的必然選擇,但他卻又本能的排斥滿清推行新政延續國運。
“莫非複生擔心推行新政會延滿清之國運?”
譚嗣同面上流露出的不滿,讓唐浩然心底暗自長松一口氣,在曆史上,譚嗣同的反清排滿之心,此時隻是一個萌芽,就像這個時代的民族觀一般,僅限于部分漢人心底的一種萌芽,直到的庚子後,那種萌芽才從義憤發展爲理想的思想,進而爲國人所接受以至推崇,最終形成一股越來越強大的排滿浪潮,進而吞噬滿清王朝。
“子然,這愛新覺羅諸賤類異種,亦得憑陵乎蠻野兇殺之性氣以竊中國。若子然所行新政沿延其國運,豈不大罪于我族人?”
果然正像唐浩然先前所想一般,現在的譚嗣同已經完全成爲了一個“反清鬥士”,全不見了過去的掙紮與猶豫,至少其在思想上,已經完全傾向于革命。
“非也!”
唐浩然笑着擺擺手。
“正是因其非中國之人,竊中國之位,便注定了其不可能推行新政,如若行以新政,必當以漢人爲新政領袖,滿清所懷漢滿之防,又豈會讓其願意看到漢人因主持新政進而得志?”
唐浩然冷冷一笑,手指點着桌上的那份書稿,這份〈盛世危言〉并不是曆史上的那本書,而是另一份書稿,相比于〈盛世危言〉無疑更爲保守一些,不過隻有十餘萬字,所涉及到的自然遠不能同曆史上的那本書相比,不過卻是爲推行“新政”作鼓。
“那子然,你這是……”
“這是爲了敲開台灣的大門!”
迎着譚嗣同的目光,唐浩然接着說道,
“咱們現在鬧革命,可謂是身單力薄,但若是能得台灣,我等以台灣推行新政,進而将其建設成爲反攻大陸、興我民族之後方基地,他日必可光複我華夏河山!”
話間唐浩然的神情中洋溢着的盡是濃濃的自信。
“以台灣一地之力,推翻滿清?這行嗎……”
現在或許是因爲目睹了那些考生們的“忠君之心”,譚嗣同在堅定排滿反清之心的同時,反倒懷疑起推翻滿清統治的可能了。
“非是不可能,而是一定能!”
唐浩然語氣顯得極爲肯定,原因無他,隻是因爲他了解曆史,在曆史上五年後,十餘萬日軍幾乎呈橫掃之勢,完全是一副勢不可擋的模樣。
“以台灣一地,練新兵兩鎮,練成三萬新軍,必可橫掃中原!”
盯着譚嗣同,唐浩然道出這句話時又反問道。
“複生,以當前之防軍,又豈能阻之外洋強軍侵入?既然其不能阻之外洋強軍,又焉能擋我革命軍?”
革命軍,又一次,在聽到唐浩然提及這個名詞時,譚嗣同不禁心生向往之意,革命軍,革滿清之命,可,他的腦海中不禁想到近日來結交的衆多士子。
“但,若國人視我等爲亂臣賊子,又當如何?”
“思崖山、甲申不悲者,此人必不忠,即是于民族尚且不忠,又談何成爲同志?”
一聲反問後,唐浩然點着一根香煙,目光變得冷峻而堅毅。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面對革命的浪潮,沒有中間派,隻有革命者與反革命者,對于革命的同志我們歡迎,至于反革命者,就要徹底打倒!”
冷冷的似乎沒有多少情感的話語,聽在譚嗣同的耳中,隻讓他心底不禁一顫,臉色亦微微一變,覺察到譚嗣同的神色變化,唐浩然便苦歎一聲。
“複生,非是我願如今,自甲申天變,滿清竊我中原已兩百四十六年,盡三百年間,我國人血氣、武勇以至文明,皆被其斬盡,非經一番暴風驟雨,焉能恢複中華,焉能恢複我族之血性!”
不知是因爲武昌的遭遇,使得唐浩然徹底的失望,從而心生暴戾之意,亦或是因目睹國人麻木不仁心憂所至,以至于就連他自己亦已經變得冷漠起來,不再像剛至武昌時那般的“多愁善感”,反倒變得更加功利。
“革命必将是一次席卷整個國家的民族革命,而不僅僅隻是簡單的改朝換代,不是以一家之姓代而一家之姓!而是一場民族革命、是一個民族的浴火重生!複生!”
迎着譚嗣同的目光,看着他目中的複雜之色。
“你要明白,這是革命!而我們是革命者!”
我們是革命者!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唐浩然不知會對譚嗣同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但是至少在這一刻,唐浩然的内心卻發生某種程度上的變化,甚至就連同他自己,都将自己歸類于“革命者”的序列,所做的事業,自然也就有了更爲崇高的目的——一切都是爲了革命!
是的,無論是現在亦或是将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革命!
以革命的名義!
在唐浩然整個陷入對革命的憧憬中時,譚嗣同同樣陷入了深思之中,非一家之姓代之一家之姓的革命,這種革命,究竟是什麽樣的革命?他的腦海中不禁想到了《泰西策》中諸如美利堅、法蘭西等“共和”政體,莫非那便是子然之夢想?
“複生兄,時處今日,救中國的惟一辦法,在于創建一個對人民負責任的政府,而這正是我之追求,而非僅隻是推翻滿清,而台灣……則是我們的試驗場!”
看着若有所思的譚嗣同,唐浩然又一次把話題扯回了台灣,現在,所謂的革命黨的理念甚至就連同他自己,還沒有一個成熟的構想,所借鑒者不過隻是曆史上一些廣爲人知的理論罷了,什麽是可行,什麽是不可行,還需要時間的驗證,但在發動“革命”之前,必須要先積蓄革命的力量。
而這正是台灣能給他帶來的。
“那子然,你準備在台灣怎麽做?”
拿起那份書稿,譚嗣同反問道。
“說簡單點,就十二個字,行新政、啓民智、興工廠、練新軍!”
在吐出這十二個字之後,唐浩然沖着譚嗣同笑說道。
“呼籲革命會掉腦袋,但呼籲維新不會,咱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借着維新的名義,聚集志同道合的同志,爲将來的革命積蓄力量,待到時機成熟時,再越海北伐,光複中華!”
唐浩然這般說,譚嗣同點頭贊同道。
“确實,但凡志在維新者,至少知道這國家已經到了非變不可的地步,再向前一步……”
再向前一步,那便是革命!
就像他一樣,他不也是先認識到這國家非變不可,到後來意識到滿清是中國落後之根源,進而又心生革命之意嗎?既然他譚複生如此,别人又豈能免?
“維新的盡頭是革命!也正因如此,滿清才無意變法維新,亦是世間變法之人,大都不得善終的原因所在,變法也好,維新也罷,最終都将要觸動守舊者的利益,在某種程度上,變法維新實際上也就是革命的前奏!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
話聲稍頓,唐浩然站起身來,朝着星空看去,望着空中的那輪明月,神情越發顯得凝重,他默默的點燃一根香煙,然後深吸一口,在吐出煙霧時說道。
“把台灣拿到手,把台灣建設成革命的大本營,五年,至多隻需要五年!這片舊河山必将煥然一新!重現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