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趙鳳昌的身後,唐浩然的心底卻是依然無法平靜,所看過的與張之洞有關的史料的不斷于腦海中閃動着。
1889年!
張之洞不正是在這一年出任湖廣總督嗎?由此開始了湖北近代工業建設的序幕,漢陽鐵廠、漢陽槍炮廠、湖北官織局一個個在中國近代工業史赫赫有名的名詞,無不與他聯系在一起,而現在,他卻要見自己。
“子然,不用這般緊張,張大人性情極是近人!”
即将進入艙室内,注意到身邊的唐浩然似乎有些緊張,趙鳳昌便出聲寬慰道,同時又對門外的侍衛說了聲,心魂不定的唐浩然隻是輕聲一聲。
在踏進艙室的時候,唐浩然深吸一口氣,像是大學畢業後第一次面試時那般,既然緊張而又充滿期待,張之洞,漢陽鐵廠!
坐在沙發上的張之洞擡起頭來,将剛進屋的唐浩然仔細地審視一番。的确趙鳳昌所說,此人相貌堂堂,身形高挑,身上卻隻穿着件西式襯衫,腳上是一雙發亮的黑皮鞋,頭上留的是西式分縫短發,渾身流露出一股英挺峻拔的氣概。看在眼裏,張之洞心裏暗想到,這人倒是和辜鴻銘相似,氣質倒與洋人有幾分相似。
“小人見過張大人!”
先前按趙鳳昌的交待,因張之洞并沒有穿官袍的原因,唐浩然隻是深鞠一禮,這倒讓他松了口氣,見人便跪的禮節現在他還是做不出來。
“你就是唐浩然?”
待大家都坐下後,張之洞直接發問道。
懷揣着對曆史名人的好奇唐浩然同樣也将張之洞認真地打量一眼,相比于老照片上的發須皆白,此時的張之洞卻正值壯年,濃須過胸,倒是與關公的美髯有幾分相似,見他問自己,唐浩然便嗓音洪亮地回答道。
“是,我叫唐浩然,字子然。”
雖說唐浩然的普通話聽在張之洞耳中,與北京官話還是有所不同,但張之洞還是頗爲贊賞的點點頭,自幼長于外洋,官話能說的這般地道,倒是極爲少見。
“你是那裏人?”
“回大人話,祖籍湖北武昌。”
這話是半真半假,若是說真,唐浩然曾在武漢讀了四年的大學,而之所以選擇武昌卻因爲太平天國時,太平軍奪占武昌後,盡取城内之人爲兵,兵荒馬亂、人丁流失的地方最易隐藏身份。
“哦,聽說你自幼就在西洋長大,你家是從哪一代離家出洋的?”
“回大人話,鹹豐年間,發匪奪據武昌,家父被迫從逆,後于江蘇逃至洋船,跟人漂洋過海到了美國,因勤勞刻苦,中年以後家道殷實,後家父曾于小人幼時返鄉尋親,無奈二十年流離,故鄉親人早不知遷往何處,隻得返回美國,可未曾想于途間感染熱疾,客死他鄉……”
爹,你可别怪我啊,我這也是沒辦法……唐浩然在心裏暗自對另一個時空中的父親賠着罪,這一番不假思索如流水般的應答,令張之洞頗爲滿意:生長在海外,卻沒有忘記祖宗根系,是個真正的中國人。
“聽說你在泰西很多年,在那裏讀的大學,爲什麽沒有留在泰西做事,而又回返我國,這次怎麽碰着海難了,說來聽聽吧!”
張之洞習慣性地捋起長須,微露一絲笑意的雙眼盯着坐在對面的這個青年身上。自四年前出任兩廣總督以來,積極從事洋務事業的他,身邊洋務人才嚴重不足,以至于不得不借用東南沿海地區的人才,而這些人多同李鴻章等人關系較深,對于這些人他是不得不用,卻又不能充分信任,現在有這麽一位與李鴻章等人毫無關系之人,且其又于國内無根,若是他熟知洋務、有幾分才學,引入幕府倒也堪一用,有了這分心思,張之洞自然想多了解一些。
略爲思考一下後,唐浩然便改用大學時那種略帶些武昌方音的普通話答道。
“回大人話,家父當年被發匪劫前,雖是年少卻也讀過書,後于美國各處遊曆經商,倒也積蓄些許家資,家父雖有心教導的小人國學典章,但于西洋國學書冊一紙難求,隻得送我入西洋學校,曾入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冶金工程……”
“小人年少父親返鄉探親前,因深知沿途風險,臨行前,父親曾祖宗的牌位前叮囑我,不管在外洋生活多久,都要永遠記住自己是中國人,根在湖北武昌……”
張之洞和趙鳳昌聽了這句話,不覺爲之動容。一個已在海外居住兩代的中國人,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家國情誼,這是他們過去從來沒有想到的。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分量,在他們的心中顯然加重了。
而他的這番回答,卻讓辜鴻銘深以爲然的點點頭,似又像是想起老父一般,雙目不禁微微一張。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期間,因美國排華法案通過,當時在小人太過年青,一氣之下,便典家離開美國,前往歐洲學習,在後亦于德國夏洛騰堡工學院研修冶金工程……”
“夏洛騰堡工學院!”
唐浩然的回答,卻讓辜鴻銘爲之一驚,或許對于張之洞等人而言,夏洛騰堡工學院可能聽都沒聽過,但在德國學習十年的辜鴻銘對夏洛騰堡工學院,那可是歐洲頭等工業類學院。
“夏洛騰堡工學院?冶金工程?”
趙鳳昌忍不住插話,他倒是對從唐浩然口中吐出的名詞感覺極是新鮮。張之洞等人雖沒有插話,但這句話也大大提高了他們的興緻。
“香帥,夏洛騰堡工學院,是歐洲第一等工科類高等學堂,其還有一個名字叫“皇家柏林工業高等學院”。”
不用再解釋了,隻是單聽“皇家”兩字,張之洞、趙鳳昌便知道這學院的門檻之高,甚至聽到皇家那兩字後,不經間的瞧着唐浩然時,目光也發生了些許變化,這皇家的學校,可不就相當于大清的國子監嘛。
完了!
辜鴻銘的話卻讓唐浩然心下猛的一跳,就像是拿着假學曆應聘卻被人揭穿似的,這會他才意識到,現在是1889年,不是1869年,像張之洞這樣的大辦洋務地方大員身邊,自然會有幾個精通西方的人才,可得小心了,千萬不能說漏了,想到這,他心下便是一轉,便開口說道。
“夏洛騰堡工學院雖是歐洲一流,但其教育亦非常有限,老師曾對我說,歐洲各國大學隻是研學之地,真正的技術卻掌握于各公司企業之中,因此鼓勵在下往鋼鐵廠實習,在那裏可以學習許多課堂上學不到的學問,在一所好的企業工廠中實習,好比再上一個大學。”
把工廠當作大學,把學子變爲工徒,用這樣的方法來培養人,這洋人教育的做法倒真令人匪夷所思。張之洞停止撫須的右手指,聚精會神地聽這個人的下文,而辜鴻銘卻在一旁贊同道。
“工科學院确實如此,學院内所從事研究隻是基礎,真正的生産技術完全掌握于企業之手。”
“先生說的極是,于工廠期間,在下确實學到許多于課堂上未曾學過的知識,從爐前操作至爐内填料……”
張之洞沉吟着,看着面前的這個青年,他卻他想起自己從就任兩廣總督,便雄心勃勃意于廣東建造鋼鐵廠、槍炮廠以及紡織廠等大工廠,但卻苦于經費不足以及身邊全無精通工業洋務人才,而遲未見效,今年上半年,好不容易籌集經費欲創辦的鋼鐵廠,卻又調離廣東任上。現在聽唐浩然說來,眼前這個人倒是個人才,畢業于西洋第一等工業學院,且又的精通鐵廠管理。
想到接任兩廣總督的李翰章,在兩人見面時,以廣東鐵礦不足、建廠财力困難等理由,無意續辦鐵廠,建議将鐵廠移往他處,而他亦有意将廣東原定機爐移往湖北,眼前這人若是有幾分真才實學……心下念頭一動,瞧着唐浩然時目光頓時不同來。
“我于歐洲遊學期間,見識過是洋人瞧不起中國,說中國沒有鐵路輪船、沒有機器炮艦,這些話雖倨傲無禮,聽了很不舒服,但也隻得忍了,因爲中國的确沒有這些東西,恰在這時,無意間聽聞我國西南腹地已購進英國高爐設備,已創辦現代鐵廠,所以,在下方才從國外歸國,欲參與其中,再也不叫洋人輕我!”
唐浩然的這一番話隻讓的張之洞聽到後倍覺欣慰!坐在眼前的這個深受西人文化影響的青年,在他的眼裏立時變得親切起來。
“學成而不望國,這片赤子之心确屬難得!”
辜鴻銘則在一旁插話問道。
“你就因爲這個念頭,回到東方來的?”
“是的。”
唐浩然望着辜鴻銘點了點頭,他弄不清楚這個與總督并排坐在一起的人的身分。
“我在去年就離開了德國,因爲過于年青,欠于考慮,想到見識沿途各地風土,所以未搭乘班輪,而乘火車、帆船,沿途遊曆地中海各國以及奧斯曼帝國、埃及等地,後亦曾往德屬東非,又從德屬東非前往印度,沿途遊曆以不枉此生,可未曾想,卻在接近國門時遭遇海難。”
“既然你意欲報效國家,那爲何不直接回國呢?”
辜鴻銘接着又問了一句,這是他話中的唯一漏洞,年青并不是唯一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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