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什麽菩薩心腸的女人,她活了兩個時代了,人活得久了就會人老成精,她也不例外,赤*裸*裸的現實早教會了她怎麽做人才是好……
可就是心都硬了,碰見了不幸的人她還是難免會想,這世間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惡人呢?怎麽就會有人身而爲人,會對另一個人那麽殘忍呢?
她知道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人性本善的,可還是事到臨頭會失望。
可是,失望又如何,人不會變,世道不會變,而她能在乎的,在乎得起的,也還是隻有她的那片方寸這地,而這片方寸之地能不能保全,就是她付出了全部的心力,也未必如願。
人生對每一個人都是殘忍的。
“夫人……”喬氏走後,夫人半晌沒動,麥姑姑跪到了夫人面前,跪着跪着,開口說話的時候,那強硬了半生,什麽都要做到最好的人不知道自己爲什麽突然就掉出了淚,“扶不起的終是扶不起的,您随她去罷。”
她小時候就性格強悍,後來老國公夫人嫁進國公府她這個齊國公府的小家奴就跟随了老夫人,即便是當時的國公爺讓她害老夫人,她想着哪怕一死也不能背棄主子,知她性子的老夫人憐她,确定新進來的夫人會給她更多的事做,就放了她到了小夫人的身邊,這一放,成就了她的現在……
她手下管着數百的人,再往下數,就是數千的人,她手裏每日過金銀百千,有着府裏管事衆多人的生計,她覺得她做的好,夫人也認可她做的好,她一年年地下來,便也覺得她能做到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了。
她确實也讓府中跟随她的那些小丫頭片子,一個過得比一個好。
她以爲她能幫到很多人。
但事實卻不是她想幫,她就能幫到的。
她可憐喬氏,可喬氏呢?
誰又知道,她到底會不會辜負幫她的人。
麥姑姑清楚知道,夫人對喬氏心軟,究其主因是因爲她在可憐喬氏。
小麥掉了淚,謝慧齊也沒驚奇,小麥是她前世今生見過的最有俠義心腸的姑娘了,可她活了兩世,也知道小麥這種人就是在她前世那樣開放的年頭下場都不會好,何況是在忻朝這樣的年頭?沒有她護着,小麥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可她就是知道,也還是無意去告訴小麥太多,她隻是撫着小麥的頭,又摸了摸她的臉,微笑着道,“沒事,有扶不起的,也有扶得起的。”
她會讓自己活得長長久久,護着在她身邊的這些人。
這世間惡意可能直至世間盡頭都會不變,可善也還是會永存。
怎麽可能惡還存,善卻無。
人性到底是貪戀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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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旬,梧州城的官員規矩得就像一輩子都在吃草的兔子,謝慧齊家的二郎帶着五千精兵威風凜凜而至。
他帶着穿着金色盔甲,身騎黑色的五千騎兵在梧州城轉了無數圈,花了一天,來回近快千裏,才帶了奔騰不休的騎兵回紮營處。
他揚威了一天,謝慧齊見着他前來拜見她的笑臉,截了他的腦門好幾下,生生忍住了說他不是的沖動,這才道,“坐着。”
謝二郎餓極,但也沒得大酒大肉。
本來給他們設的接風宴,被謝慧齊臨時撤換,送上了清粥甜水。
好在第二日早間得了一大碗肉面,在第中午午時,大宴還是來了。
梧州城也因他們的到來突生波瀾,這座在江南循規蹈矩,秀秀氣氣了一千多年的江南城府因北地的殺将的到來,于是看到了十足的殺氣騰騰,所謂的一兵抵十将。
謝晉慶懲的威,因此烙在了梧州城的百姓心間,印在了梧州官員那已經被重壓壓得快要負荷不起的心間。
梧州城因他們的到來多了幾許詭異的氣氛,老百姓因好奇亢奮,官員因絕對的武力壓力重重。
江南也有重兵,隻可惜那些重兵到底是歸皇上所有,且江南四州隻有先皇所令的十萬督軍,可如今的四十萬重兵卻在那看重齊國公的小皇帝手裏,另十萬重兵,在兵部尚書,齊國公夫人表弟的手中,而齊國公手中直接有十萬的京城防守,兼顧北方一帶看防的将兵。
梧州的官員冷卻了欺上瞞下還能得善終的念頭一算,發現他們快要逃無可逃,隻能殊死一博此路可走。
江南這些年因朝廷的扶助其實有了相當明朗遼闊的發展,江南地大物博,這些年來齊國公放任了江南商人的發展,商路是他強權讓人修的,這些商人走商的安危是他命令各地的官員保護的,爲了保護走商,他甚至派了親随到各地爲這些江南的商人另僻了蹊徑。
而江南百姓的農具是他給江南百姓發的,莊稼種子是他千方百計搜羅來的,他因此更是少征了一半的稅收……
江南的富起是他全手扶持上來的,爲此,他跟安始帝臣伏,與長哀帝日夜磋商國民前程。
齊君昀爲江南的突起盡了他全部,乃至整個國公府所有的力氣,得來的是江南官員聯手的背叛,和不知情的老百姓的看熱鬧。
他心悲不悲?當然是不悲。
沒什麽可悲的。
他做的他從不後悔。
隻是他還是遺憾他在史書上曾看到的那些爲國爲民卻不得善終的哀歎,終有一天也會落在他身上——他會被人打上失敗的變法家的名聲,爾後,被後人認爲失敗到底。
即便是他愛的女人,在他現在還活着的年紀也是嘲笑她得跟着他遺臭萬年,明明她活得已足夠開心肆意,卻得被後人猜測她生前的不幸。
他被人诟病不要緊,但讓一介婦人跟着他被人胡猜亂測……
齊國公想這真不是一件讓他覺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可過了的事情。
他還是在意得很的,他爲國家百姓費了他齊國公府的所有力氣,卻不想還得把他的女人搭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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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晉慶的到來讓謝慧齊重振了笑顔,兒女跟弟弟還是不一樣的,兒女尚還在她需要操心的年紀,可已經長大的弟弟卻知道已經讨她歡心了。
謝晉慶在紮營的第三日後來了天清觀見他的阿姐,他帶了衆多的東西,有他大哥大嫂給他姐姐的,還有他四處爲她尋來的。
謝晉慶對他大哥好,大嫂好,對他阿姐生的每一個外甥和外甥女都好,但最好的莫過于他的這個姐姐。
他覺得好的任何一種東西,他都會跟她分享,甚至不會跟小孩子的外甥和外甥女他們。
她是他最世上最親密的人。
謝慧齊與他清點了一個上午他給她帶的東西,在歇息的時候忍不住與他道,“與其你時時惦記我,還不如你娶個媳婦,生個孩子,身邊有伴才好。”
謝晉慶見她又是如此說道,良久,他微笑着看着他的姐姐,輕聲問她,“阿姐,如若我說我這一生追随我師傅的路才是我心至所緻,當别人都道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時,那你會如何說呢?”
謝慧齊刹那無言。
隻是沒過一會,她就伸出了手,摸着他微笑着還是淨如少年的臉,淡淡道,“隻要你樂意,我都願意。”
隻要他真正開心,她就沒什麽不開心的。
她隻是希望他幸福,而不是束縛他。
“阿姐。”謝晉慶叫了她一聲,眼睛裏有笑。
謝慧齊卻流下了淚來,她摸着他的臉流着淚道,“我照顧你長大,知道你以後可能沒一個人陪,要一個人孤獨終老,你不要怪姐姐這些年來爲難了你,非逼着你娶親,二郎,姐姐哭不是因爲你不娶妻,不生子,是因爲等你老了,姐姐不在了,就是你病了老了,不能動彈了,要是想喝口水姐姐也不能照顧你,一想沒有人像姐姐那樣心疼你,我是真的放心不下的。”
“那我好好照顧自己,不爲自己,就爲你。”謝晉慶摸着他姐姐的眼淚,心想這世上怎麽就有這麽愛他的人呢。
她多好。
他慶幸這一生都有她,什麽時候都把他放在心上。
謝慧齊因他的話笑出了聲,眼淚流到半途又收了回去,最終她笑歎了一句,“你願意就好。”
隻要他願意,其實她什麽都是可行的,也願意什麽都接納,隻要他開心。
她照顧他長大,爲的隻是他在她面前多露幾個笑顔,隻是爲他而已,不爲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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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晉慶帶着人來了就懲了一日的威風,他帶來的人好吃好睡,連屋子都是熱的,他這日笑罵了一句“滾你娘老子的”,就把這群人一分爲幾發,皆派了出去。
駐守梧州的就一千人。
這一千人還是他在最困難的冰山收過來的人,那裏常年冰雪,一年四季,那些兵長年就身邊的那幾個人說話,說是有人說話,其實久了,那幾個人都不願意說話了。
駐守在忻朝最最北邊的人其實也是最可憐的人,謝晉慶還想着往後隔個幾年就把這些個能以一擋百,卻可憐至極的人調出來,别讓他們常年四季駐守冰城,然後爲國爲民死了,都沒一個人知道他們。
不過,過慣了苦日子的人,也是最惜福,端着碗沒有涼氣的肉湯也能在寒風中笑得跟朵殘不拉叽的花骨朵一樣美的人也不多見,所以謝晉慶沒怎麽想就把冰山上的調過來的那一千兵将留了下來。
這是國家欠他們的,也是被他們守衛的生靈們欠他們的。
隻是,最後爲他們胃和身子着想的隻是他的阿姐,也唯有他的阿姐。
别的人,誰管他們是死是活。
謝晉慶這日來,跟他阿姐說了他手下那一千來位留下的調衛兵的事,末了,他嘻嘻笑地道,“他們就是一群沒見過世見的傻子,一路來就是有同爲一個營的小兵死了他們都不掉淚的,多慘,你說要不要對他們好點?”
那是一些哭都不知道怎麽哭的人。
謝慧齊知道弟弟在求情,她看着笑着就像春光降臨人間的二郎,微笑着與他道,“那就吃飽睡好罷,你說怎樣?”
謝晉慶笑着點頭,歎息道,“能怎樣?這樣就好。”
他那些被國家大義征集起來的兵不知道這世間有妻有兒這種最大等的幸福,能吃飽睡好,就是他們覺得他們人生中最舒服的事情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爲這個國家,付出了他們最愚笨的力量,也就沒多少人知道,爲了過境的安甯,他們這些個傻子,付出了一代又一代的所有的生命。
謝晉慶說罷,看着他阿姐笑着的笑臉上那爍爍眼睛上的淚光,他伸出手把她抱在了懷裏,在她耳邊笑着道,“我何其有幸,能讓你一生都照顧我。”
他笑着說得坦蕩,謝慧齊卻因他的話笑着掉出了淚來。
她于這世道,不過是個小女子而已,做的,說的,不過是她在乎的分寸之地——可她愛的男人,她照顧長大的弟弟們,她教育着讓他們爲這個國家要付出他們得到的尊榮與之相媲的責任的兒女,卻爲了這個國家,爲了這個國家已經付出,會即将付出他們所有對君主與百姓的忠誠。
他們從知道道理的那天被教着爲國爲民,于是,他們在尚不知道責任的時候就這麽做了。
他們赤誠,卻最終還是會被世道辜負。
她除了更愛他們,也沒有别的辦法。
二郎的到來讓謝慧齊振奮了幾天,但沒幾日年底就到了,小年一過,她就爲祭拜先帝的事也忙碌了起來。
一切皆不出人所料,江南四州在不賣出糧食,短少棉被等物之後,梧州居然很難找到祭祀所用的蠟燭等物……
大忻所用的無非是喜事所用的紅燭和喪事所用的白燭而已,隻是,偌大個悟州,在臘月居然沒兩處店鋪有白事所供的白燭,而京城到達梧州的運河因河流幹涸,好十幾個時日都沒京城的船隻到達梧州的事了。
隻是在梧州城買是買不到了,但謝慧齊提前做了準備,那些祭拜所用的物什,她這隻有多的,沒有少的。
離祭拜長哀帝的日子不過就幾日了,謝慧齊這晚跟齊君昀說道起這些日子那些不動聲色的官員給他們使的絆子,臉上的笑意不斷,眼卻是冷的,“他們看來是鐵了心想讓我們國公府死了。”
她因連續一段時日的不快,把記錄江南官員所有事宜的細冊都搬到了台面上給他看,“他們甚至連帝台前的白幡布都不讓我們在江南本地入,别說皇帝的貢布沒有,就是我們自己出去找的那白布不是臨時黃了,就是半途被黑了。”
謝慧齊說到這,口氣極端的不好了起來,她看着一直都不動聲色的國公爺,那個護了她半生的丈夫,非常直接地道,“就是想翻天,也不帶他們這樣的罷?”
他們這些日子看着是不言不動,但看這态勢,豈止是翻天,他們是連皇帝都想反了。
“嗯,”她闆起了臉,臉色都鐵青不好看了起來,齊君昀伸出了手,把她的手抓在了手中捏了一下才淡道,“他們覺得我逼得急了,已經不是想翻天,而是已經在翻天了。”
謝慧齊眼睛頓時就睜大了。
“你不是常與我說,兔子急了會咬人?”齊君昀淡道,“更何況,這四州的人,哪一個都不是兔子。”
“呵……”謝慧齊短促地笑了一聲,道,“你的意思是,這些人抓緊着時間想置我們于死地了?”
齊君昀輕“嗯”了一聲,見她臉色蒼白,道,“二郎他們來了,你無須想太多。”
兵力來了,她不必要怕先前她所在意的那些,江南的官員再毒也不可能置他們于生死這地。
謝慧齊卻是笑了,她這笑卻是笑得比哭難看,她看着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苦笑道,“哥哥,我心裏有你,所以,這輩子爲你做什麽事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哪怕是傷天害理我也沒有絲毫怨尤,二郎來了卻也是爲幫我這個姐姐,你這個姐夫,這這個國家來的,可是,我們已經把我們國公府賠進去了還不夠嗎?還要賠進我的弟弟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甯肯來的人不是二郎。”
她爲他犧牲,爲兒女盤算以後,這是該她做的事。
但她不想讓她的弟弟們們也折進來。
他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
爲這個天下,爲這個國家,他們付出還不夠多嗎?
她不想再付出更多的了。
“……”齊君昀因她低垂的臉最終無言,他看着她暗淡的臉,突然想,有些事他是不是苛求得她太過了。
“慧慧。”
他叫了她一聲,謝慧齊爲他這聲遲疑的叫聲苦笑了起來。
末了,她最終還是歎了口氣,道,“算了。”
隻能是算了,她就是因她的一己之私想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什麽,兩家姓氏的家族,從她嫁給他的那天開始,就已經脫離不了幹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