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說是他帶大的不爲過,小皇帝心中好過,他便也好過了。
臨走前,他們夫婦帶着兒女們先去了趟齊家祖墳,第二天去了趟謝慧齊的父母處。
因和甯懷着身孕,謝慧齊沒讓弟弟們去,往昔她都是約了弟弟們來的。
離她父親過逝也有快二十年了,時間過去,日子瑣碎,再回想以往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有些不太真切了,謝慧齊每年都要來看父母三四趟,站在他們墳前也覺得時光已經逝去太久,久遠得連緬懷都無能無力,死亡是真真切切,乏天無術的東西。
她也就不怎麽跟兒女們噜嗦他們外祖父母的什麽,隻是在等兒女們知事的時候,對每個人說了一次:他們保護着我和你們舅舅們長大。
她不多說,但無礙兒女們從别處知道外祖父母的事。
那些年再忙的時候,齊國公也是會陪着妻子來上墳的,謝慧齊也是真不願意張揚的人,靜悄悄的來,靜悄悄地走,每次出來身邊仆從都帶的少。
這次要去江南,以往隻會在父母面前靜站一會的謝慧齊多了些話,給父母的墓碑彈灰的時候跟他們微笑道,“除了前去河西,我還沒去過那麽遠的遠方呢,等我回來,再跟你們講講南方是什麽樣兒。”
謝慧齊總是跟别的婦人有些不一樣的,她對着墳墓說話,兒女們早就不奇怪,齊璞他們在父親的示意下跟着父親站到了山的另一邊,放他們母親跟外祖父母說會兒話。
“我會時不時過來替外祖父母他們掃墓的。”留守的齊璞站在父母身邊道。
齊國公未語,隻是擡手把手搭在了大兒的後腦勺上。
“娘跟誰都有的話聊,”齊潤這時候扁嘴,被三哥看着搖了下頭後,他百無聊賴地道,“就是跟我沒得聊。”
什麽好聽的話都不說與他聽。
齊望無奈地笑了起來,“你乖點。”
“這麽大的天下,”齊潤看着山下的景象兩小手一揮,臭不要臉地道,“就找不到比我更乖的。”
齊家兄妹都笑了起來,身邊跟着的忠仆們有忍不住的,隻能低頭拿手掩嘴偷笑兩聲,強忍了下去。
朝廷的旨還沒下,齊國公府的第一批打前鋒的人就出行了,他們要快一步準備主子們所到之處的衣食住行,因着他們要走明面,就是想低調也低調不起來,所以齊國公府這次出動了衆多人馬,且個個都是有能耐的忠仆,他們皆是被齊國公府的大管家從各莊子處調回來,且祖上三代都是齊國公府人的世仆,即便是跑腿聽差的都是有小管事名頭的人——簡直就是齊國公府精英大集合。
其實越是尊卑明顯,上下有别,規矩多的地方人就越死闆無趣沒有生氣,但齊國公府的這些仆從們曆代都是世仆,在齊國公府裏呆了這麽多年,交情人情雜交甚多,就是頭兩天礙于主子的面要客氣客氣,但當頭天的僵硬一過,人就熱絡起來了。
謝慧齊不算是個和善的主母,國公府太大,這些年風雨飄搖,她要是和善,早被裏裏外外的人吃了,她治下甚嚴,人要是犯到她手裏,是死罪的就從來沒死路,在府裏的威言早跟齊國公齊駕齊驅,可她不和善,但也不是個吃人的惡主母,她不會随便給人臉色,對能幹的人優厚,對下人也是在禮法之中給予他們最大的自由,所以,下人們有自己的歡笑,也能在疲倦時候能懈怠,也自有他們的世界。
也因不被太拘着,人的能力反而越漸長,再加上主子也栽培,沒少讓他們見世面長見識,國公府裏的管事個個拿出去都能獨擋一面,所以等這些人一聚齊安排出行的事,反倒沒謝慧齊什麽事了。
反而是齊奚跟着麥姑姑屁股去見管事娘子學了不少事。
等朝廷旨意一下,謝慧齊就舒舒服服跟着她家齊國公上了馬車,前往江南。
他們出京城的時候封了街,從齊國公府到城門,一路禁衛軍,兵部駐守在京外的守城軍,九門提督都來了人,兩路駐守的幾萬兵馬把街道守得連隻老鼠都找不見,齊國公府的車馬一路出去了城門,氣氛肅殺,一路除了馬蹄聲和馬車聲,什麽聲音都聽不到。
謝慧齊心想她家齊國公真能吓唬人,而且挺不願意擔個清名的。
齊國公确也是個能對付的人,這次一家人除了長子沒去,說得上舉家前往江南了,他不想白走一遭,他有帶兒女們走萬裏路之意,更是想對他前去之路所經過的地方官下手,探查政績。
且他的探查也不是挨家挨戶,走一地查一地的查,而是隔幾個地方,就查一個地方,打一槍放一炮把一路的人吓個半死不說,這事還沒完,等他回程的時候,又要再收拾一遍,而且,他們走的不僅僅是一條路,水路,旱路交替着走,不是有水路的地方都走一遭,也不是走旱路了他們大隊人馬就會大肆打着齊國公府的旗子前往,誰家的探子腳慢點,腦子不靈活點都得吃虧,謝慧齊坐在他身邊聽着他跟他帶出來的那幾個幕僚和門生設計算計一路的官員的時候,心裏都爲那些可憐的官員們直打鼓,不知道誰那麽苦命要栽他們手上。
國公爺出趟門,堪比閻王爺出來吓人。
謝慧齊聽了兩天,擠到女兒的馬車上去了,她家國公爺從來沒有防着她一說,也從來不覺得她身爲婦道人家不該知道那麽多事,他的那些個幕僚和門生也從來都很尊敬她,以前雖然沒跟他們怎麽呆過,但他們這次聚首也太坦陳了,有什麽就說什麽,等那些幕僚門生所出的主意一個比一個兇殘的時候,國公夫人覺得依她這樣的弱女子這身負荷不了那麽多要全抄全家全族的計策,所以就逃到女兒的馬車上躲難來了。
女人兇殘,大不了就是幹翻,禍害一兩個人或者一兩個家族,但這些人嘴巴一張開,那就是一長串接一長串的蚱蜢被掀翻出來,不知道要影響多少人的人生和生計。
世事從來殘酷,謝慧齊覺得她在國公府那個溫柔鄉呆久了,有條件還是對自己好點,掩耳盜鈴點過也挺好。
齊奚見到母親跟她擠一馬車也挺樂呵,母親跟過來了,一路上打發時間的主意就多些了,就隻是說說話也好,她跟她阿娘在一起總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說。
齊奚愛書,所以她的馬車裏還裝有兩箱子的書,她對很多事情都保持着濃厚的興趣,哪怕是路邊北方不常見的野花也要問出一個名号來,還會書寫記載下來,母親一來,她不知的事情就問向了謝慧齊,謝慧齊先幾句還能靠着常識有推斷回答幾個,等到齊奚問得深了,國公夫人隻能臉一闆,答我怎麽知道,别問我。
齊奚這才知道母親不是無所不知,反倒是父親和他身邊的幕僚學生們,還有家仆們要知道得多一些,所以她也躲母親懷裏問她以前問的那些事,是不是她回去問了父親知道後才答她的?
謝慧齊被女兒小看,捏着她的小腮幫子就罵,“翅膀長硬了就知道埋汰娘了?”
齊奚被捏得咯咯笑個不停。
謝慧齊也不以爲忤,她的知識面就這個年代的女性來說是寬廣得多,但那是從宏觀上來說的,但具體到細節處,她頂多也隻強人一兩方面,讓她當家掙錢,她可能有無數法子,但也僅于此了,且這能耐也不是在什麽地方都行得通,都是有必定條件的。
十裏不同風,八裏不同俗,她不可知道這世道所有的事,光能知道國公府和京城的,她就花了很多年。
齊奚對知識方面的東西很渴求,隻可惜這年頭沒有真正能知天下事的女先生,齊奚心中的天下還是謝慧齊手把手構築起來,也就她有這個條件,她有放得開的父母,還有足以庇護通融她的家世,更重要的是她有那個聰明才智和耐力,有那份胸襟,所以謝慧齊對于她的求知若渴都是縱容,乃至幫忙的。
她其實不怕兒女們多事,就怕他們胸無大志,要知靈魂獨立的人哪怕身陷荒野也能對虛空微笑,心懷萬事萬物的人哪怕一個人活一輩子,也是不孤單寂寞的。
齊奚不懂的,身邊的人答不出來的,謝慧齊就會在有人的時候差人去問當地人,齊奚一路寫寫畫畫,謝慧齊挺女兒的福也是知道了不少事。
他們走了十天的官道,白天行路,晚上打尖,因這幾天的路都是在京城的鄰州,齊國公安份得像隻兔子,沒有撩開獠牙吓唬當地官員,當然主要是鄰州是齊國公的門生治理,實在沒什麽好吓唬的,但等在罟州上了運河上的船,謝慧齊就看到船頂上滿天的老鷹跟信鴿飛了。
國公府這次出來帶了一百二十隻信鴿,二十隻老鷹,都是國公府探子們的,先前謝慧齊瞄清單的時候沒瞄清楚,等到頭上信使滿天飛,她問了身邊的小麥才知道清楚的數目,徹底明了了她家國公府即使來了,那就大幹一場的心思。
謝慧齊因此在船上幹脆給自己另僻了一處小廳呆着,原本給他們夫婦的大廳讓給了那群心眼都沒長好的男人們,她按時吃喝按時睡覺,除了到時候讓給齊國公送口吃的去,她根本不管他。
齊潤因被齊望管得死死的,齊望在旱路上讓他騎馬,到了船上就帶他釣魚,還找了人教他們遊水,把小弟的精力耗盡,也無力闖禍,丈夫公務繁忙,女兒求知心切,兩個兒子也是到處折騰,身上舊傷剛好新傷就添,反而謝慧齊過得最好,吃吃喝喝,跟身邊的人說說笑笑,還能聽給她打聽事情的婆子姑姑丫鬟們講講事,安逸至極,一行人中就她最像出來遊玩的。
官船在運河上行駛了七天,他們在入夜的時候遭遇了行駛路上的第一場暴風雨,原本有些昏船的齊奚發起了高燒,成了謝慧齊此行路上的第一道憂慮。
齊奚病得甚重,吃的藥也不管用,一直昏昏沉沉,等船隊兩天後在安遠州的一個岸口停留上了陸地,齊奚的高燒這才退下。
齊奚高燒退後,她父親不在他們的住處,齊奚聽母親說她阿父帶着人去了安遠州的州府找知州老爺喝茶去了,剛病退的小女孩咯咯笑了起來,還道,“誰喝得起阿父找喝的茶?那知州老爺怕得天天給老天上香,求阿父快點走才好。”
謝慧齊也失笑,一下一下不停摸着懷中靠着她的女兒那蒼白的額頭。
“阿娘可知這知州老爺出了什麽事?”齊奚一好起來,就有不停的話要問。
“阿娘不知呢。”
“那阿娘知道安遠州的知州是誰嗎?”
“這個倒是知道,叫劉世同,鎮遠侯劉侯的堂侄。”
“呀,趙相的人?”
謝慧齊輕敲了下知道得太多的女兒的頭,淡道,“你知道的倒也多。”
齊奚笑,她是知道的多,她好奇嘛,不清楚的,問父母,父母不說,還有舅舅們和兄長,這些人都疼她,總歸會有個跟她說的。
“阿父要動他?”
“嗯。”有些人是恐吓,有些是人要動,這個劉侯家的堂侄是在要動的那一列,謝慧齊想了想,簡單應了一聲。
“那,直接對上好嗎?”齊奚想了想道。
“夫人。”小麥,麥姑姑端上了一杯溫水。
謝慧齊接過水喂了女兒喝了半盞,把茶放了回去,方才與女兒淡道,“沒事。”
債多了不愁,反正已經很遭趙派恨了,早已水火不融,而且趙派已經動手,齊國公府這門不動動的話,倒顯得齊國公府弱勢了。
“也是,”齊奚想了想也道,“就是阿父不動,趙派也不會覺得阿父仁慈大度。”
有些人是讓不得的,讓一尺,他能進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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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慧齊不管齊國公的公事,但也止不了齊國公的事與她有關,等下人帶回了消息說齊國公身邊有兩個絕色女子出沒後,國公夫人無奈隻能從運河邊上的小城安若縣進了安遠州的州府安遠城。
這消息能傳到她耳裏,就說明國公爺想要她去了,不管要她去的目的是如何,是當妒夫還是找個名目也去安遠城走一遭,國公爺既然有了這個意思,那她得去。
有時候謝慧齊也覺得國公爺不把她往前推一步,她也不想往前多走一會——可能還是活了太多年,天地雖小但經曆太多,情感和精力上都有些透支,她的精神狀況是有些疲倦的。
如果不是他明确讓她出來,她可能就會在國公府等他回來,除了有時候會想他,也并不會後悔。
謝慧齊是在出來後才知道自己狀态是不太好的,婆母們過逝後她雖然沒表現得大哀大恸,但卻時常感覺時不與她了,也覺得沒有了她們陪伴的國公府有點空,人變得懶散,發呆的時候也多,她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好,她是活得太久,但在這世的年紀上還是年輕,人生還未過半,兒女們還小,人生還很漫長,前情已去,但也不應該早早就失了銳氣,不過她也沒想到枕邊人早她一步知道了她的情況,想必這也是他非要帶她,還把兒女帶在身邊的原因吧。
她就是不爲着自己,也得顧着兒女。
進了安遠城,謝慧齊就進了齊國公府人在安遠城打點好的住處,安遠城有齊國公府的産業,但都是隐形産業,不宜面露于世,所以他們住的地方是當地一戶皇商挪出來的産業,很是富麗堂皇,隻是明顯剛被打理過不久,還能聞到一點油漆味。
樣子看着是好瞧,但不太宜住人。
謝慧齊想着她身爲人婦,還是盡快把她家齊國公帶離此地的好。
謝慧齊母女到的時候,齊國公跟劉世同過招還隻過到一半,此時正在州衙裏翹着二郎腿聽地州的下官當着劉世同的面揭劉世同的底,跟着他們父親來的齊望兩兄弟一得知她來,齊望還守在他阿父身邊,齊潤卻借口托身回來幸災樂禍打他阿父的小報告。
“阿娘,前晚那兩個美人兒還跟阿父睡一個屋呢,一宿都沒出來,您說,我是不是得有後娘了?”齊潤一回來剛請了安,就迫不及待抹黑他父親。
謝慧齊真覺得他沒被他阿父打死,也是他阿父手下留情了。
幸虧他是真的從她肚子裏蹦出來的。
“孩兒啊……”謝慧齊招他過來,抹着他的小腦袋,語重心長,“好幾天沒招打,皮子癢了吧?”
“你說的什麽話,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找人問問,随便找,随便問,這次跟過來的人,大叔他們誰不知道?”齊潤覺得這事得沒完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