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鍾也已敲響。
朝臣進宮,溫尊登基。
長哀帝走之前把内宮打掃得甚是幹淨,裏面連一個壓得住溫尊的老宮人也沒有,至于嫔妃皆被放出了宮外,隻是他走之前,宮中再冷清,也有父子倆相依相偎取暖,他一走,幽深的内宮也就隻有溫尊一個人了。
溫尊不出三日就登了基,沿寶豐年号,自稱平哀。
平哀帝登基後,衆臣上折納後,被平哀帝駁回,有人在朝上舉薦齊相之女,被齊君昀冷眼看去,那人低頭不語——此人正是被他親自提上來的右相趙益樓。
齊國公也就懂得了爲何妻子之前會說出搬出石頭終究會打上自己的腳來的話了,有些人擡上來了讓他下去就沒那麽容易了,且帶來的麻煩不會比當初想省的事少。
現在長哀帝去逝,平哀帝剛上位,他身爲百官之首這時候若是對右相動手腳,哪怕言語過激,怕都是要被扣上□□的高帽子。
趙益樓想到了這點,齊國公心中了然,也冷然。
長哀帝過逝,一連幾日齊國公也不能回齊國公府,國公府裏,謝慧齊把婆母她們的棺木停了下來,隻入了殓,喪事要等逝帝的葬禮安排才能定下來,這時候齊國公行差踏錯半分,在逝帝面前,等着他們的就是彈劾。
親人的逝去,因政治的因素便也變得身不由己起來,哪怕真正的逝帝不會在意齊國公的喪事規格是怎樣的,但皇帝算來,也還是這天地之間的一枚棋子,他死時尚不能事事皆稱心如意,死後就更如是了,饒是過了這麽多年,謝慧齊也對這種身在局的無能爲力感到疲憊。
長哀帝留了遺旨,指派了左相齊君昀與兵部尚書谷翼雲還有以功戰升上來的武将,現今的兵馬大元帥林立淵爲輔臣,休王爲輔王。
其中,除林爲淵乃帝黨之外,兩大輔臣一大輔王皆乃親戚。
若是讓他們真在朝廷中穩定了下來,皇帝年紀尚小,以後這朝廷就真乃齊相的朝廷了。
朝局經由趙益樓這一派爲首,與另幾派悄悄興起的反對左相專權的黨派在平哀帝的新朝上針對起了齊左相,言語之間不乏皆反對左相的獨黨專權。
趙益樓是多少懂齊國公這個人物的,所以在皇帝淡淡拒絕了他的舉茬齊家女爲後之後也不出所料,随後就提出了由吏部尚書之女爲後之請。
吏部本也乃齊國公之人。
皇帝若是再拒絕這個,就是分明不把齊國公放在眼裏了。
溫尊看着這個他父皇死了頭七還沒過,就打算對他的朝廷多加幹預的右相,點頭道了一句,“容朕想想。”
趙益樓恭謙垂首稱是。
皇帝就是拒絕了,他此舉用意也出來了。
自己家的女兒不願意當皇後就算了,如若攔着下臣家的女兒當鳳凰,齊國公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屬,想來也沒那麽容易忠心耿耿了——人總是想往高處走的。
就是齊君昀未回,不出半天,齊國公府的小國公爺也是知道了這個消息,他知道後想了想,就找了謝慧齊跟她道,“孩兒這段時日要常出去,您在家裏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去哪啊?”謝慧齊這幾天都不好過,誰都不知道她就差一步要倒下了,如果她的丈夫現在就在她的面前,就能看出她快要不行了,但現在她還是在兒子面前強撐着,當母親的總不可能在兒子的面前真正虛弱,“家裏還得你替你阿父看着呢。”
“我出去做點事……”齊璞想了想,想着許多事他阿父是沒避諱他母親的,他便也沒有多瞞她,“趙益樓說我家權傾朝野了,我便讓他見識一下什麽叫做真正的權傾朝野,阿父做不出來的事,我是做得出來的。”
他父親畢竟是君子,可他不是。
“你要做什麽?”謝慧齊在短暫的沉默後拉了他的手過來放手中握着。
“給他們一點教訓。”
看着兒子說着話還挂着冷笑的臉,謝慧齊更是久久地沒說話。
她不好欺負,但也不是一個擅于主動攻擊的人,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缺陷是什麽,所以從未攔着别人去成爲一個她做不到的人,例如她的丈夫,她的弟弟們。
丈夫手段再狠,他的心間天下這兩個字早早就烙在了他的心間,這是他出身于政治世家,家族給他的烙印,也是他祖父留給他的東西,她不可能改變,也不會拿自己去跟他的天下蒼生比,而她也早知道弟弟們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也成爲了刀起刀落的男人,就像當初黃智赤身裸體在鬧市被瘋馬踩死,後被野狗啃食之事傳到她耳裏,她也知道這事跟兩個弟弟脫不了幹系一樣,她從來選擇的隻是站在他們的這一邊。
他們就是有不好,而她也從來把她自己放在與他們的共謀的位置上,她從不去做這些事,也從不曾覺得自己無辜。
但看着面前坦蕩跟她說要教訓别人的兒子,謝慧齊就跟要放出一隻猛獸一樣,身爲母親的她心中盡是憂慮擔心——她清楚明白這是兒子的路,可就是因爲太清楚明白了,她怕他終有一天會被反噬,也會承擔不了。
“阿娘……”齊璞見母親不語,眉頭微斂。
他确乃得天獨厚的人,年經又輕,就是皺眉也好看得要命。
謝慧齊看着他的臉,輕歎了口氣,“你要記得,阿娘教你的那些。”
這世上站得越高的人,得到的越多,看輕的也就多了,她大兒子自生下來什麽都有,卻還把他父親的手段盡學了去,且心腸卻不柔軟,這一年來他替他阿父做事,謝慧齊也看了他一年,兒子行事是漂亮,但也太果決了,果決得不像個孩子。
他殺氣太重了。
“阿娘教我的那些我都記着,”齊璞自小就聰明能看透人心,所以即便他長大後不常回家,一個擁抱就可讓祖母們對他目不轉睛了,出事了就會替他攔在父母前面不許他們教訓他,也因如此,他自來懂母親爲他擔憂的心,便也舍不得真讓她爲他擔心什麽,“我會對我好的人很好的。”
不好的,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他現在的心情很壞。
趙家敢這時候對上齊家,也該做好對上齊家的準備。
謝慧齊終歸不是婦人之仁之人,随後也就點了頭。
她擔憂的是往後兒子一生的軌迹,她倒不是在乎趙家會如何,她這種看似有着柔弱心腸的人其實最冷酷,她想的擔憂都隻是自己人,她所做的最好的決策也都隻是爲了自家人而已。
也因此,她把所有活路都留給了自家人,其實相當于把别人的活路都奪了。
說來,她兒女們多少承襲了她這一點,隻是這時的她還不明白,等兒女們長大顯示出這點時,那時的殺傷力一出來,齊家不權傾天下也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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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家根深枝茂,所行手段自也不是沖到人家家門口去殺他幾個人,當初謝慧齊隻初初下手斷了陷害弟弟們的那兩個将軍的糧食,最後那兩個将軍家竟落了個被他們原來的仇家趕出府邸,流落街頭,最後消失在了京城的結果。
他們未被誅連三族,卻最終結果卻比誅連三族還慘,活着的人比死了還受罪。
而齊國公也是個向來不輕易動自己的刀的人,他喜歡起個頭,再推波助瀾一番,齊璞還未學出師,也隻學了個皮毛,但僅僅是皮毛,用他這個身份做來,有許多事也是别人無法擋的。
趙家更如是。
趙益樓是年前被提的右相,家人這時候還未進京,趙府也就趙益樓和他的幾個仆人,但趙家的行蹤早被人盯着了人了,齊小國公爺相交遍京城也不是說着玩的,所以就是趙益樓行事謹慎,但他的仆人就并不那麽幹淨了,所以趙益樓這天回府後,就聽到了他的仆人被人坐花樓不付嫖*資,被官差押到了府裏來讨銀之事。
同行來的,還有京城的一大票好事公子哥,皆是各府各門家的公子。
而此時的宮裏,齊璞進了宮,看到父親憔悴的容顔後就朝平哀帝看去。
清俊的平哀帝端坐在首位,也是對他颔首,“左相已有好幾天未好好進食了,朕勸他回去歇息一晚也是不得法。”
“阿父……”
長子過來,齊君昀也隻是指了指門口,讓他到門口站着。
他正跟工部尚書商量着逝帝墓陵之事,逝帝走之前國力無法承擔他建陵墓之事,現在表弟走了,走得太早了,齊君昀早知道有這麽一天,但他想他這個表弟已經爲這個皇室,爲這個天下爲難了一輩子,生前不能享福,死後就跟他的那位若桑住得好一點,遂就想着在離京不遠的一座深山給他們挖個小宮殿出來,把他們悄悄葬了。
所幸工部尚書是徹徹底底的他的人,孤身一個人大半生的老工匠,也無甚親戚,更沒什麽女兒要嫁給皇帝的。
齊璞僅站了一會,就聽到他阿父連咳了十幾聲。
平哀帝見他臉色不好看,就坐帝位上站了起來,朝齊璞走去。
“兩位大人繼續說着,朕跟小國公爺出去走走。”平哀帝淡道,扔下一句話就到了門口。
“那我叫我阿娘進宮來勸勸?”齊璞跟着他走了出去,走了幾步就開了口。
“甚好,”平哀帝淡淡道,說了半句頓了一下又道,“是伯父想給我父皇母親葬得好一些才多費心了心思。”
齊璞苦笑搖了下首,“哪的話,我阿父可能也是想着皇叔父他們的事辦了,我家中祖母她們才好入土爲安。”
溫尊聽到這話停下了腳步,看向跟過去一樣跟他有話直說的表弟。
“抱歉。”溫尊看了他半會,突然說道。
齊璞也不受寵若驚,在看了一陣風都能吹走的新帝一眼後,歎了口氣搖了下頭。
他也懂他阿父想爲新帝多做些事的心思,這時候,如若他們齊家不爲新帝着想,這滿目荒蕪的宮中,又有誰替新帝着想?
新帝這時候孑然一身,現在硬撐着坐在這個皇位上想來也是費盡全身力氣了。
齊璞趕着天還早就回去說他父親的情況,謝慧齊趕到宮裏時天已經黑了,新帝正在處理言官上報的趙相家下人在國喪時期流連花街柳巷之事,她并未見到他,也沒見到她家齊國公。
但她還是被大内大總管于荊領着進了太和殿。
太和殿内,齊國公咳個不停,跟禮部的人在商量着逝帝喪事的最終規格。
于公公要去禀,謝慧齊攔了他。
她先在門口站了半個時辰,也聽了他半個時辰的咳,都沒見人出來。
天都黑了,夜風來襲,吹得她梳得嚴實的頭發都亂了絲縷下來,飄在臉上,竟是讓她顯得有那麽幾分虛弱。
陪在一邊的于公公于心不忍,想要再進門去禀,還是被她攔了下來。
謝慧齊改站去了側殿的門口,咳嗽聲也是聽不到了。
隻是再時辰後,她聽到有腳步聲出來,那熟悉的咳嗽聲又傳到了她耳裏後,她眼淚不知爲何,“唰”地一下就掉了下來。
身邊的小麥她們心疼地看着她,拿了帕子給她。
謝慧齊趕緊拿了帕子擦淚,這眼淚還未擦幹,齊國公就被于公公帶了過來。
齊國公匆步走了進來,見她站在隐蔽但迎着風的門口不動,一出口竟是訓斥,“誰讓你站在門口的?”
說着就過去摸她的臉。
可他的手卻比她的臉還冰。
謝慧齊在他的手欲要縮回去後附住了他的手背,勉強出聲道,“咱們能回家了罷?你該回去給娘和二嬸上柱香了,她們都有許多日沒見你了。”
門邊慘淡的燈籠下,齊君昀看清楚了她眼裏那還未奪眶而出的眼淚,爾後,他怔怔地點了頭。
回去的馬車上,齊君昀倒在了妻子的懷裏,沒一會就睡了過去。
一路睡回齊國公府,一下馬車,他就被塞了一碗濃黑的藥汁進口,進靈堂時,一直覺得藥汁往上翻滾的齊國公站在門口把回到口中的藥汁又再強咽了回去,進了冷清的靈堂,他給母親和二嬸上了香,跪在她們面前磕了頭,爾後擡頭看着她們的牌位不語。
等到身後有人抱住他,齊國公回過頭,看着他妻子,看到她依舊如當年那樣黑白分明的眼裏映着他的樣子,他伸手攬過了她,抱她到了面前攬住了她。
“我沒事的,”他淡道,眼睛看着牌位,薄唇輕觸着她的發,“我不會走在你的前面,别擔心。”
失去的滋味太難受了,她那麽愛他,怎麽受得了?他不會讓她受這個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