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得了她的令,這才一轟而上,去拉謝二郎。
“不要拉我,不,不……”謝晉慶打着酒嗝,紅紅的眼睛圓瞪,“沒看到我跟我姐夫在……呃,在在講理!”
“講理喽。”小醉漢齊潤凡是跟他阿父對着幹的,他都支持,小巴掌拍得歡快無比,響得甚是輕脆。
“齊大,你去。”謝慧齊把小兒子抱到了懷裏。
齊大看主母繃緊的臉,腰杆子下意識挺得筆直,幾個快步就走到了謝晉慶的面前,把人硬生生提起放到了屬下的背上,把人扛走了。
“夫人,您放下,老奴會帶人照顧好二爺,主子和您就安心歇息罷。”
齊大請了安,在主母的點頭下走了,這時睜開雙目的齊國公深吸了口氣,朝妻子走了過來,在一堆下人的注目下抱住了她,把頭埋在了她的頸間不斷地蹭着。
齊國公最擅無聲跟她撒嬌,但這可不是讓他抱着她不放跟她黏黏乎乎的好時候,謝慧齊一把拉開他的手,迅速把懷中擠成了肉餅的小兒子給了出去,這時候,抱着父親腿的另一個小醉漢跄跄踉踉過來,金童一樣無暇的小俊顔上全是紅韻,“阿父,阿父……”
他叫得傷心不已,他阿父不理他。
“壞蛋,大壞蛋……”同時,差點被擠成肉餅斷了氣的齊小公子憤怒得兩手都在空中飛,像是非要把他阿父撕了不可,同時,眼睛亮得可怕,“昨日還罰我抄書不算,今日把我擠成餅餅,我要跟我祖母二祖母說理去!”
說着一手抱緊抱着他的齊恫的脖子,一手沖上天,“哎喲,走!”
齊國公被妻子一推,皺眉瞪了她一眼,但好在他還沒喝糊塗,神智還是有點,蹲下身把抱着腿不放的三子抱了起來,朝齊恫淡道,“先抱他回去睡。”
等睡好了,明日他親自去聽聽他怎麽去跟他祖母二祖母講理。
“小綠,你跟着。”謝慧齊已經是無力生氣了,要算帳也是明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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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謝晉平在妻子的懷裏無聲地痛哭了一場,把和甯的心都哭得碎了,緊緊抱着他沒放手,她心疼難捺,卻同時有着劫後餘生的慶幸。
她慶幸老天爺讓她喜愛的這個人終是回到了她的身邊,沒讓她空等一場。
不管回來的是什麽,哪怕是他跟二郎一樣斷了手臂白了發,她都無所謂。
隻要人回來了就好,若不然,在這世道裏,她去何處再尋一個與她心心相印的丈夫?
這世上不會再有一個謝大郎了,還好,還好,他是真的回來了。
兩夫妻第二日醒來,兩個人雙眼都有些紅,大郎在和甯妝扮好後揮退了下人,蹲下向握着她的小手,擡頭看着她,淡道,“我以後對你好。”
和甯忍不住咬着嘴唇笑了起來,她臉是紅的,但目光坦然,“你以前對我也很好。”
他是她見過的最與衆不同的男子,是她心中最獨一無二的瑰寶。
她等他那麽久,不是在苦等,也沒他們姐姐那樣苦澀,隻要想起他曾與她說過的話,呆過的時光,她的内心就很平靜。
“多謝你。”謝晉平握着她的手,心頭那難以揮去的沉重還是因她輕松了一些。
她不言不語,卻給了他最大的撫慰與扶持。
和甯伸手抱住了他的頭,嘴角慢慢地翹了起來。
她也很多謝他,終讓她等到他。
她也會對他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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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不能連着兩日無主,謝慧齊身爲國公府的當家主母,在謝府也不能多呆,一等新婚夫妻敬過茶,她就召了和甯說事去了。
她早有準備,謝家的管事和管事婆子都到了事務堂,謝慧齊是一本帳冊對一個管事,具有針對性地跟和甯交待謝府的大小事宜。
她這些年給謝府攢了不少身家,外帳一交待完,就揮退了管事的,給和甯交待内帳。
她一直說個不停,和甯聽到半途都默然了。
她不知道謝府現在的架子有這般大——便是江南也有鋪子與坊莊。
一直到傍晚,國公府來了人催了又催,謝慧齊才停了嘴裏的話,沙啞着嗓子與她道,“這幾日你就好好看看帳薄,有什麽不懂的,到時候再來問我。”
說罷就起了身。
婆婆她們已經早一步回去了,她也是得早點回去,趕着一道晚膳才成。
要不然,她家那國公爺就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姐姐,辛苦您了。”和甯見她說着就起了身,忙不疊起身朝她福禮。
謝慧齊握了她的手,着重捏了捏,朝她笑了笑就走了。
一出門,就見大院門口二郎在兜着圈,一見到她出來,就笑着迎上來了。
“你是要留在家裏,還是跟我回國公府?”謝慧齊見到他就停下了步子,等他一上來就冷冰冰地問。
“阿姐……”二郎見她冷着臉,當作沒看到,還是笑嘻嘻地湊上前來,“我當然是跟着你了,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别不要我。”
謝慧齊眉眼不動,聽他說完就朝前走。
“嫂嫂……”二郎又湊到了跟過來的和甯面前,嘴角翹着眉角揚着,“您今兒真好看。”
和甯哭笑不得。
也就謝家二郎能用這種口氣跟親嫂子說話,而不被人視爲無禮了。
“嫂嫂,我跟阿姐先回國公府住幾天啊,回頭就歸家來,您跟我大兄就别盼我了,我住膩了就回來……”謝晉慶說到這,又壓低了聲音,跟他嫂子小聲地道,“要是我被我姐夫打斷了腿,你可記得提醒我大兄趕緊過來救我,我阿姐現在心狠得很呢,心都是别人家的。”
他這聲音雖是壓低了,但沒低到前面兩步的人聽不到,謝慧齊每個字都聽進耳朵裏了,眉眼也沒動。
她就等着把人帶回去了狠狠收拾。
和甯又是哭笑不得,隻好笑着點頭。
國公府的馬車早侯在謝府的中庭了,謝慧齊快要走到馬車前時,謝晉平匆匆從會客的前堂趕了過來,送了她。
“你們要好好的。”謝慧齊把大弟弟和弟媳的手握在一起,見到他們一個玉樹臨風,一個淡定溫柔,嘴角也是忍不住地翹了起來。
她知道他們是定能過得好的,他們身上的特質足以讓他們度過安好的一生。
“過幾天,我跟和甯就過來跟伯母二嬸和你請安……”謝晉平看着他嬌柔美麗的姐姐,就是這個看起來很嬌弱的女子,用她所有的一切,保護了他與弟弟的一生。
她給予了他們所有的一切,卻從未想過要從他們身上得到過分毫。
二郎總說她就是他們的另一個娘,說來,何嘗不是如此。
“好。”謝慧齊笑着點頭,又朝那看着弟弟不放的和甯望去,和甯也是朝她看了過來,朝她淺淺一福。
謝慧齊朝她一笑,也未再多說,在夫妻倆的視線下上了馬車。
臨走時,晉平拉了晉慶到一邊說了句話,“别胡鬧了,省得阿姐訓你。”
晉慶握着鼻子笑個不停。
“聽到了沒有?”晉平拿他沒辦法。
“知道了,”見兄長聲音裏全是無奈,謝晉慶也是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笑了,“我就胡說幾句,姐夫才不會跟我生氣,他也知道我胡鬧。”
姐夫那麽寶貝他們阿姐,怎麽可能把她生的兒子讓出來?謝晉慶自是懂得的,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鬧鬧。
他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想當然了,對他來說,能回家,能回到他們阿姐身邊,回到他跟兄長的家就已是萬幸了。
他鬧鬧,不過也是想引起他們多一些的注意而已,也是想不想讓他們那麽爲他擔心。
他就是沒了手,他還是當年那個可以意氣風發,也可胡作非爲的謝家二郎。
他失去的隻是手臂,而不是他的人。
“不過,大兄,”謝晉慶又是湊到兄長面前給自己拉保障,“阿姐若是不疼我要訓我,你可得來救我的命!”
看着弟弟那雙黑得發亮,但生氣勃勃的眼,謝晉平怔了怔,爾後點了點頭。
這一刻,他的心又疼又歡欣,還有那麽一點的釋懷。
無論二郎爲他付出了什麽,二郎都覺得那是應該的,就是到了現在,他還是用他的方法告訴他,他跟以前沒什麽不同。
原本啃噬着他心的痛苦與折磨在這一刻又淡了一些,謝晉平伸出手給弟弟的披風拉好,心中再痛苦不堪,心思再千轉百回,他臉上依舊還是一片淡然,“别胡鬧。”
一如十年前,一如很多年前,叮囑他莫要惹他們姐姐生氣一樣的口氣。
“啧,跟你說不通,你記得我說的就好。”謝晉慶說罷就跟着馬車出去了,外面他那匹他從他姐夫那強要來了的戰馬正等着他,他一出去就翻身上了馬,威風凜凜坐在了上面,護送着他阿姐的馬車回了國公府。
路上看到他的行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謝晉慶都樂呵地聽着他。
他拜的是當今的國師爲師,耳目比一般人要聰敏無數,所以那些可憐他,說道他,甚至妒恨詛咒他的話都聽得清楚。
馬車内的謝慧齊偶爾也能聽到幾字半句——京城并不是齊國公府的,人的嘴也不是那麽好堵的,總有不怕死的人爲了把話傳到他們認爲的所謂重要的人物的耳朵裏惡心他們,就如國公府的馬車路過酒樓時,上面不知道哪個久考不中的迂腐書生,或者被人指派的正義人士不忘拔尖了嗓子高聲大呼齊國公府的不是和謝家二郎的報應之說,就差沖到她面前來告訴她說她有個殘廢弟弟,齊國公府休想一手遮天。
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她家國公爺提拔了幾個人,得了幾個人的感激,就也得了那些不被征用的人的恨,謝慧齊也是想過,弟弟們不願意現在就被封賞,也是爲了他們姐夫着想,暫避鋒頭。
謝慧齊的馬車一路進了國公府,下人們的臉色不太好,當主子的倒還是雲淡風輕,謝慧齊領着弟弟回青陽院時,看他臉色如常,嘴角依舊噙着笑,忍不住笑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她的弟弟,他們父母生出來的好兒郎。
齊國公晚了妻子半個時辰才歸家,身後跟着他的那一串兒子。
他們進來時,謝晉慶正在試他二嬸給他親手做的長靴呢,一見到大外甥一身的惡臭味進來,他不禁捂了鼻子,眼睛轉得飛快,等看清楚了外甥們身上臭的臭,髒的髒,最小的那個手背腫得老高,眼角還含着淚後,嘴裏一個字都不敢說。
他覺得這時候他若是敢搭一句腔,他的下場比他的小外甥們絕好不到哪裏去。
謝晉慶非常識相,眼明手快地挪着屁股就到了坑邊邊,沒敢坐在主位再跟伯母二嬸撒歡讨疼愛了……
“祖母……”那眼角還含着淚滴的小霸王齊潤這時候哀哀凄凄地叫了人,“二祖母……”
聲音悲切得很,足以能繞梁三日。
他說着還不忘把兩足被揍得腫得老高的肉手伸了出來,本來隻含着淚滴的眼睛此時全是眼淚,讓他水汪汪的眼睛顯得更是可憐了。
齊國公冷眼看了他一眼。
那小肉手就跟被針紮了似的,立馬就縮回去了,小霸王還努力抽了抽鼻子,沒讓眼睛掉下來。
他阿父說了,敢告狀,敢哭,明天接着打。
“祖母,二祖母,阿娘……”齊潤努力不哭,一個個叫着,試圖不說出他阿父欺負他的話來,也能讓家裏的人幫他做主。
謝慧齊正坐在一邊在看帳冊,見到他們進來,也隻是站起來解了國公爺身上的狐披,對大兒子跟小兒子視而不見,隻牽了乖乖站在兄弟中間的二兒出了門,交待了門邊的小綠帶着他去洗漱,又跟下人吩咐了擺膳,就回了屋來,坐到了齊國公的身邊。
正窩在一邊商量着二郎過年穿哪身新衣裳好的齊容氏,齊項氏自打兒孫們進來,嘴巴皆微張,愣了。
小孫子訴苦,可被齊國公一進來就掃了一眼的她們這時候也是不敢多話,兩個人也是坐立不安得很,她們也是知道小孫兒太霸蠻了,而他們的長孫兒在外那也是個一呼百應的主子,齊國公好多年都沒出的風頭,近兩年都被大孫子出了,而小孫兒若是不管,出去了要是橫行霸道,那他們齊國公府就熱鬧了。
兩個老人家齊齊把眼睛望向謝慧齊。
隻有最大的齊璞不以爲忤,他今日被罰騎馬單兵作戰,以一對二十,被心狠手辣的禁衛軍逮到了泥地揍了一圈出來還不許他換衣,他也無妨。
他長這麽大,就沒什麽事是他沒做過的,何嘗怕那幾句閑言碎語,他阿父想挫他的銳氣,最好是還有點别的招,若不改明天可别讓他逮着時機,刺他老矣。
謝慧齊一瞅他們那大兒子那微笑淡定什麽事都不放在身上的臉就覺得礙眼,這孩子從小就怪,怪到了如今一點也沒變,氣她不算,還老氣他阿父,恨得她牙癢癢的,卻又拿這油鹽不進的兒子沒什麽辦法。
兒子太聰明了,真沒什麽好處。
謝慧齊掃了大兒一眼,這時候婆婆二嬸盯着她眼睛就不打轉了,她也隻好朝那試圖還想把小肉手放出來博同情的小兒子淡淡道,“怎麽了?”
“阿娘……”一得到回應,齊潤馬上邁着八字步過來了。
他屁股被揍腫了,現在走路好辛苦,他阿父還不許護衛抱他,真乃一代兇父!
“别!”謝慧齊馬上把手放到了一言不發,冷眼看着他們的丈夫手裏。
“嗚……”齊潤扁了扁嘴,委屈地朝祖母們一踉一跄地跑去,“祖母祖母我的親祖母……”
齊國公眼睛跟着他走,看着他撲到了祖母的懷裏,眼睛順帶掃了縮到坑角不言不語的小妻弟身上。
謝晉慶一看他姐夫掃到他身上,馬上垂下頭,心裏盤算着救外甥們于火水之中的計策與勝算。
“怎麽了?”謝慧齊再回過頭去,看向自家國公爺,口氣溫柔甜美得很,眼睛也是柔了。
她這明顯語氣截然不同的話一出,就見低着頭的謝二爺嘴角不屑地撇了一下,小國公爺也是譏俏地翹起了嘴角,舅甥倆還心心相印地對視了一眼,很志同道合地滿臉的嘲諷朝齊國公看去。
隻是他們一看,正好對上了齊國公看着他們的眼。
齊君昀是妻弟一眼,大兒子一眼,兩個人上下都看了一眼,嘴角也是泛起了溫和的笑,眉毛也是略略往上揚了一揚,“你們倆人若是有話要說,出門好好說會。”
此時寒冬臘月,一入夜,寒風吹得樹頭嗚嗚作響……
“姐夫,我……”謝晉慶很想說我沒什麽話好說的,但一對上他姐夫那眼睛冰冷的眼,那話就說不出口了。
我又沒搭腔,就對個眼神就這樣了,還世道還有沒有天理了!悲憤的謝二郎自認倒黴地下了坑,裹好披風,朝外走去的時候,眼睛還往他阿姐身上瞅,但瞅了好幾眼,也沒見他阿姐看他。
“你不出去?”見大兒子還站在中間散發惡臭味,齊國公擡了擡眼皮,朝他淡淡道。
被人打了一天,還凍了一天的齊璞聞言擡起眼睛朝房頂看了一眼,在心裏低咒了一聲,他沒他小舅舅那般天真,還以爲他那唯夫是從的阿娘能救他一命,幹脆轉身就大步出門寒風而立去了。
“這……”他們出去了,齊容氏輕咳了一聲,朝一臉冷洌,剛才讓她都不敢出聲的兒子小聲道,“二郎身子骨還沒好全呢。”
“是啊,是啊。”齊項氏這時候也隻敢附和,不敢說太多。
她也是今早才從下人的口裏聽說他們家的小國公爺帶着弟弟們喝了酒不算,還把大忻朝一半的王公貴族家的小公子們都灌醉了,有人回家去還得了風寒,高燒不斷,想來這些人不出兩天,都要上府來找麻煩來了。
她也是拿她這個大侄孫兒有點發愁了,如侄媳婦所說,這天下就沒他不敢幹的事。
而小公子齊潤見大哥都被趕出去了,眼睛一溜,小身子一彎就跪到了地上,跪坐在兩個祖母的中間,扯着她們的裙角攔住了臉,屏住了呼吸,想裝作自己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