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就該花團錦簇。
謝晉平怔怔地看着他。
小國公爺對視了他的眼睛一眼,嘴邊笑意不減,“我手法不比左大夫他們差,阿父阿娘老逮着我打,我這早在自個兒身上練出來了。”
謝晉平并沒有因他輕松的口氣笑,隻是似藏着寒冰的眼睛柔和了一些。
小國公爺也是看出來他大舅沒有以前那般愛說話了,但他無所謂這個,舅父不愛說話,他愛就行,他仔細地拿棉簽給舅父塗着藥粉,嘴裏話未停,“大舅父還記得我不?”
不等舅父回答,他微笑着說,“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呢,你以前最愛抱我了,小舅舅嘛,是最愛背我。”
“家裏人一直等着你們回來,阿娘說等你回來了,就讓你來教教我,說小舅舅最聽你的話,讓我也學着些……”
“記得的。”突然,回來一個字都未語的謝大郎開了口。
齊璞的話止了,看向他。
“都記得。”謝晉平淡淡道。
他什麽都記得,就是因爲記得清楚,知道家在哪兒,知道有誰在盼着他們回去,所以他們兄弟倆哪個都不敢死,哪個都不敢放棄。
爲此,小弟弟爲他斷了手臂,白了發,也要帶着他回來。
就因爲記得,他們兄弟倆誰也沒有放棄。
回不了家,是比死還恐怖的事情。
“嗯……”齊璞的眼也有點快要紅了,他低下頭抽了下鼻子,再擡頭來又是滿臉的笑,“舅父,我給您包紮。”
謝晉平點點頭,頭轉向内屋的地方。
裏面還依稀聽得見哭聲。
大外甥的手輕輕地,生怕他疼地拉動着紗布包紮他的頭時,謝晉平閉上了眼。
他們終于回家了。
家裏有人爲他們哭,有人爲他們笑,即便是還未長大成人的外甥,也知道疼惜他。
這就是他跟二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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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慧齊醒來就沒讓自己哭了,盡管身體還有點虛弱,手還是情不自禁地抖,但她還是強自站了起來,帶着大郎二郎他們去了藥堂。
左讓帶着大夫們在裏面給大郎他們檢查身體,她就在外一條一條吩咐着事。
謝府現在是不可能讓大郎他們回去住的,沒養好身體前,謝慧齊是絕不會讓他們離開她的視線的,之前她已把大郎他們住的院子收拾出來了,先前本來以爲隻讓他們住幾天,現在看來是要讓他們長住了。
謝慧齊不放心,吩咐了小麥親自帶着人去再把院子收拾一次。
她又讓人去給休王府送消息。
還把在謝府裏等着大郎他們回來的蔡婆子和小紅夫妻和阿菊叫過來。
蔡婆子已經不行了,這幾年謝慧齊讓她安心養着等着大郎他們歸來,也是費盡了諸多心思才把老家人的命吊住。
她現在已經看不見,吃不了什麽東西了,活着就是受罪,該讓她見見大郎他們最後一眼了。
她跟下人說着話時,齊璞一直看着他的母親,等到她說完把手臂撐到桌上,虛弱地吐着氣的時候,他蹲跪到了她面前,推了推她的膝蓋。
謝慧齊擡頭,就看到了大兒的笑臉。
“阿娘沒事,”謝慧齊不由伸手摸了下他的臉,也微笑道,“這段時日,就幫阿娘跟着你的舅舅們如何?”
她笑中還帶着淚,齊璞想也不想地就點了頭,“孩兒知道。”
她應該知道的,他願意爲她,也爲舅舅們做任何事。
“诶。”謝慧齊擡頭看了看上空,把眼淚忍了下去。
大夫們很快就出來了人,告訴了她先檢查出來的消息。
謝家兩個公子的身體很虛弱,但養養就好,沒有特别大的問題。
“身上有傷沒?”謝慧齊在出來報事的大夫說過之後,僅簡單地道了一句。
大夫遲疑了一下,低頭道,“有。”
“有緻命傷?”
“是。”
“幾處?”
大夫遲疑着。
“阿娘,别問了。”小國公爺不忍心,走到她身後攔了她的眼睛,低頭在她耳邊說。
“我就問問,問完就不問了,言大夫,你說。”謝慧齊的指甲尖都掐進了手心裏。
“回夫人,有五六處。”藥堂的接班人,左讓的徒弟言令不敢細說,隻含糊地道了一聲。
“好了,進去罷,有什麽要緊事再出來說。”齊璞在他說完後打發了他走。
“是。”
這次謝慧齊沒有再出聲了,她重重地喘了口氣,握着發疼的胸口,告訴自己不管如何,人回來了就好,已經發生過的事,沒必要去較真了。
可就是如此開解自己,她還是覺得心疼得喘不過氣來。
**
這一天的國公府愁雲慘淡,下午齊國公還未回來,休王府就來了人。
休王跟和甯郡主馬上就要來國公府了。
謝慧齊忙去上了妝,把哭紅的臉遮蓋了起來,而齊璞已經去了門邊,去迎休王了。
休王一進國公街,就聽自己家先前去遞門貼的人過來報,說齊國公府的長公子已經在門口等候良久了。
休王下馬車的時候,齊璞就幫着擡輪椅,等到他坐好,就與他一揖到底,“晚輩見過老王爺。”
休王在國子監見過他,也知此子的風采,但在齊璞親自仔細地擡着他進了門,又退到一邊等着和甯走到他身後時,他還是朝這個晚輩點了點頭。
國公府的态度他是看在眼裏了。
休王父女剛入國公府的門口,老國公夫人帶着老齊二夫人就匆匆來了,她們之前還在東堂忙府裏必須處理的急事,一聽到人快要到了,手上的事也是沒顧了,快快來了門口。
“休王爺。”齊容氏臉容冷淡,但這位忻朝再尊貴不過的老夫人還是朝休王福了下禮。
“老夫人客氣。”休王也從輪椅上起了下後背,朝前微傾了一下緻意,淡道。
“休王爺。”齊項氏也是施了一禮。
“客氣。”
“晚輩和甯,見過老國公夫人,二老夫人……”和甯郡主上前剛施半禮,就被齊容氏親自扶住了。
齊容氏仔細看了看眼前清秀的和甯郡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後要常來玩。”
和甯微微一笑,搭着她的手再施了一禮。
國公府的人不是多言之人,但老國公夫人跟長公子都親自出了馬,休王也是知道他們來這一趟,國公府是給足了他們面子了。
謝慧齊是在半途迎的他們,她收拾換了裝打扮了出來,風華絕代的樣子讓人看不出她之前身上的半點哀傷悲凄,國公府的一行人把休王的人迎進了青陽院。
謝家兩個兒郎這時候還未從藥堂出來,齊項氏一等人就坐下就跟休王解釋道,“他們還在藥堂讓大夫們看着,剛才下人來報說在泡藥浴,還要半個來時辰,還請王爺等等。”
休王确實是帶着女兒來見人的,來得急,在禮數上還是有欠妥當的,但國公府不介意,對他又甚是恭敬,老王爺心中的那點不妥也散去了,接話道,“無礙,本是我府叨擾了。”
這廂休王剛進青陽院,府裏也急傳國公爺回府了,太子也來了。
青陽院裏這時候小輩裏隻有長公子齊璞在,雙胞胎之前拉着小弟弟跟着祖母們在東堂,現在又跑到藥堂去看舅舅們了。
齊璞趕緊去了門口迎太子與父親。
不過隻走到半路,就聽到下人們來報人已經到了馬厮了,齊璞轉道跑到了馬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第一次覺得自己家太大不是什麽好事。
溫尊看到齊璞,第一句話就是問謝家兩兄弟,“兩位将軍現在如何了?”
齊璞點頭道,“仍英勇不凡。”
“阿父。”在齊國公看過他一眼後,齊璞叫了父親一眼,這才簡略地說了兩位舅父的樣子,又道,“休王已來,正在青陽院。”
“嗯。”齊國公的步伐非常快,快得兩位小輩施了全力也沒趕上,最後齊璞看太子已經跑了起來還喘氣,正要叫他阿父慢一步,但被溫尊扯住了手,搖了頭。
齊君昀快步進了青陽院,一眼就掃向了母親嬸子和妻子身上,見到妻子較平常還要氣色豔麗一些的容顔,微微一怔,心裏略松了口氣,朝休王走去,“王爺。”
“左相。”休王也舉手作揖。
齊國公畢竟不是尋常身份,他就是老王叔自持身份,也不能過于失禮。
“如何了?”齊君昀在妻子身邊的主位落座,低頭朝她看去,才發現她臉上略施了薄脂,而眼睛裏藏着絲絲縷縷的血絲,不仔細看的話看不清楚,看清楚了卻能知她早就哭過了。
“挺好的。”挺不好的,大郎看着就是有嚴重的心理陰影,而二郎失臂又白發,哪一樁都不好,但休王在,謝慧齊也不好與他說這些隻有他們私底下才能說的話,僅簡言了一句。
“嗯。”齊君昀回頭,朝休王道,“王爺最近身子如何?”
“承蒙左相關心,甚好。”休王颔首道。
“那,”齊君昀這時掃了站在他身後低頭着的和甯郡主一眼,朝休王道,“這次見過人後,如若沒有什麽不便,年底成婚?”
齊國公甚是直接。
休王微訝,爾後點頭道,“可行。”
“嗯,那正好,趁王爺在我府上,就把日子定下罷。”齊君昀說着就朝門邊的齊大道,“去叫湯尚書來府一趟。”
“是。”齊大迅速出門。
“湯正和?”休王道了一聲。
“嗯。”叫禮部尚書過來擇日子,也稱得上和甯郡主的身份了。
這婚事要辦,也要辦得風光。
省得有時間讓她東想西想。
至于她的兩個弟弟,他自然能給他們最好的。
“還不多謝左相大人?”休王與齊君昀也是有些交情的,自是知道他的能耐,聽他這話的意思是婚事就是不大辦,也必風光。
和甯在他膝下多年一直未嫁等人歸,就是一直呆在府中,風言風語也是聽了不少,他也是有意讓女兒風光大嫁,自是不會推拒齊君昀的意思。
“多謝左相大人。”和甯出來給齊君昀施了一禮。
齊君昀點點頭,“郡主多禮。”
說罷眼睛就往妻子看去,見她斂着眉頭凝神的樣子,就知道她心中已是想着婚事怎麽辦的事了。
他要的就是如此。
齊君昀朝母親與二嬸看去,見她們臉上也是不輕松,心中微凝,心道那兩兄弟看來确實是慘。
齊君昀并沒有在自家尋他們的下臣那知道兩兄弟現在的現況,所以等謝家兩兄弟身着新裳,帶着滿身的藥味來了青陽院後,他看着神情冷硬,身材高大卻瘦得離奇的謝晉平,還有一臂已斷,白發叢生的謝晉慶兩兄弟,當下也是怔了一下。
而這廂休王府的和甯郡主在見到人後,手握着嘴唇淚流滿面。
謝晉平在看到她,見到她的眼淚後,跪着朝姐夫行禮的人當下閉上了眼,不忍看她悲傷的臉。
謝晉慶卻在和甯的哭聲響起後就朝人看去,随後,他咧嘴一笑,小聲地朝她叫了一聲,“嫂子?”
和甯哭得更大聲了,轉過頭去,不忍看這曾驚絕京城的兩兄弟。
齊項氏本來心潮就未撫平,一聽和甯哭,眼睛又是紅了,眼淚一串串地掉,心疼得不得了。
“起罷,坐過來一點。”齊君昀讓下人把凳子搬到了他們眼前,讓兩兄弟坐下,同時把妻子的手拉了過來,握在了袖下的手中。
謝慧齊一被他握住手,就緊緊地捏着他堅實的大手,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時候二小姐,三公子跟小公子也都回來了,小金珠這時候在母親眼神的示意下,去拉了休王家的和甯舅母坐了下來,又細心地坐在了她的身邊。
和甯緊緊地抓着國公府小小姐的手,往前傾去,在她父親身邊小聲地道,“父親,孩兒想早點過去。”
盡快早點,哪怕被人說她急不可待,她也想早點嫁過去照顧他。
她沒有叫他父王,而是叫父親,語氣裏全是哀求,休王在心中輕歎了口氣,也知道是留她不住了,朝女兒安撫地點了下頭,讓她放心,便朝輕皺着眉頭的齊國公府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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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的湯正和很快就到了,日子擇在了臘月的初十,離現在不過隻有十二日,但這日子是在休王的屬意下定的,齊君昀也是點了頭,這日子就這麽定了下來。
謝晉平先前一直在發怔,但和甯的眼睛一直都放在他身上,等日子一定,他看着和甯的眼睛,本想說婚事太倉促了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計劃趕不上變化,謝慧齊原本還想留兩兄弟在國公府多住些日子,養好了再回去,但看來隻能留下一個。
休王他們回去後,齊君昀也送了湯正和出門,謝家兩兄弟見了一直等候他們的老家人,但被擡來的蔡婆子已經不能睜眼了,氣息還在,但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有在兩兄弟握着她的手叫她的時候,她的手才動一動。
阿菊站在一邊,茫然地看着兩兄弟,嘴裏喃喃着,“怎麽變成這樣子了呢?”
她都不明白,爲何她好好地等她的大郎二郎回來,他們就不能好好地回來呢。
阿菊很委屈,拿眼睛去屋裏尋找她的大姑娘,在找到後,她跑到了她的身邊,拉着她姑娘的袖子跟她說,“姑娘,我有好好等的。”
她聽他們姑娘的話,在家好好掃着院子,喂着豬砍着柴,一日一日地,好好地過着日子等大郎他們回來。
他們也該好好地回來的。
沒有幾個人明白阿菊的意思,但謝慧齊一聽就聽明白了,她伸手抱住了阿菊的頭,歉意地道,“對不住,是姑娘又說錯了。”
是她給了她錯覺,給了她沒實現的希望。
阿菊把頭埋在她的懷裏,懵懵懂懂了一生的老姑娘不知道自己爲何流淚,沒完沒了的眼淚浸濕了她家姑娘的衣襟。
周圍把已經軟了腳癱了下去的小紅抱到了一邊,小紅捂着眼睛一直在流淚,她帶來的長子趴在她的身邊小聲地叫着她,擔憂地看着他的阿父。
周圍已經無心去管他們了,他跪到了兩個公子身邊,小聲地跟他們道,“大公子,二公子,你們回來了就好,蔡婆婆心裏已經知道了。”
說着,他也是紅了眼眶,“咱們一家人現在總算是在一起了。”
“是啊,在一起了……”謝晉慶翹着嘴角,唏噓,無奈地搖了下頭,他又彎腰,用那隻手抱了下那個把一生都給了他們家的老婦人,在她耳邊又道了一句,“婆婆,大哥跟我回來了,你不怕咯,我們好得很。”
在兩兄弟在她卧着的床邊起身後,蔡婆子的眼邊流下了一行淚。
隔日,蔡婆子在國公府謝家兄弟所住的小院過逝,這個随着謝家颠簸流離了一生的老婦人終是在她命運的終頭等來了她視如所出的兩個孩子的歸來,安心地離開了這個讓她曾年輕過,也給予了她死亡的世間。
謝慧齊讓兩兄弟帶着她回了謝府,把她葬在了父母的邊上。
臘月的初五,長哀帝叫齊國公夫婦進宮,跟他們道,“我給晉平寫道賀旨罷。”
長哀帝寫了賀旨,也給了賞賜。
在兩夫婦要走的時候,長哀帝擡起眼,雙眼渴望地看着他的兄嫂,隻是,他那心軟了一生的嫂子躲過了他的眼神,而他那個他敬愛的表兄也垂下了眼睛。
在他們走後,長哀帝看着桌面輕歎了一聲,跟桌子說,“嘟嘟很喜歡她的,你們就把她許給他罷,陪他一會罷。”
如果不是他快要沒命了,他不會這麽爲難他們的。
連他都要走了,嘟嘟一個人在這個深宮裏,多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