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高興罷?”謝慧齊不由地輕歎了口氣。
她好像有點太不關心他了,精力跟精神都不像新婚時那般放在他身上了。
想想,也真是難爲他了。
仔細想想,他現在回來的次數多,守在她身邊的時日也多,隻是他比以往要安靜些,而就是他在她身邊,她往往也是把眼睛放在了孩子和婆母她們身上。
居然過了這麽久,從大郎他們失蹤到現在一年多了,她才看清楚他現在的模樣。
她心中沉重,他何嘗開心得起來?
他要擔着一個家,還要當着這個天下的丞相,能與他朝夕相對,心裏有話能跟她說的也隻有她這個枕邊人了。
她太忽視他了。
他畢竟是要與她過一輩子的人,她都不關愛他,又有何人來愛他?
“也未,”見她擡起來看他的眼睛是那麽的清靜,齊君昀忍不住擡起手摸了摸她的眼睛,淡淡道,“我守着你。”
想來也無所謂了,她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他都守着她罷。
謝慧齊忍不住笑了起來,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眼睛酸澀。
她何其不幸,一生之間盡半數都是坎坷,但她又何其的幸運,得到的,都是這個世上最好的。
**
謝慧齊拉了齊君昀去青陽院,一進青陽院,一屋子的老少就往身上穿了新衣裳的齊國公身上瞄。
齊二嬸瞄了半晌,第一個開了口,“今個兒小年就穿新裳啊?”
一看這别出心裁的煎裁和布料顔色,就知道是出自誰的手了。
謝慧齊正給國公爺拿吃的,桌子上擺的是地藥堂給婆婆和二嬸随時都可以吃的養生的材料,紅棗,桂圓,芝麻,幹果等物曬幹了磨成粉,要吃的時候就取一點,拿水沖泡了喝,而且味道也好,一天喝個兩三杯也是行的,謝慧齊給婆婆她們泡慣了,手法自是準,給國公爺配的時候少拿了糖味太足的粉末,香醇的幹果粉多放了點,清清香香的一杯下去,心情都能舒暢些。
她這快手快腳地泡好,嘴裏還沒答齊二嬸的話,就見那本在祖母腳邊的地毯上拿着小劍對着小凹槽木樁練劍術,發洩力氣的齊家小公子就過來了,他踮起腳尖伸出小手夠啊夠的,就打算奪他阿父的食。
謝慧齊當沒看見他,趕緊把碗遞給了國公爺,還跟他叮囑,“你自己吃,别給小沒良心的。”
說罷回頭朝二嬸笑道,“小年一身,大年還有一身呢。”
大衣的那身更好瞧,衣襟衣袖袍底的邊都是用的暗紅色的絲線繡的,那線料的染劑還是下邊染坊的人琢磨了好幾年才配出了她喜歡的出來。
“還挺有心思的。”齊二嬸笑着點了頭。
她倒沒有什麽意思,就是随嘴一問。
過年的新衣裳,侄媳婦也是給她們備了一身的,現在已經送到她們手裏了,她的那身樣子她也很是歡喜。
“是夠有心思的,兩身。”隻得了一身的齊小國公爺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自從齊璞從國子監回來,謝慧齊就恨不得他出去天天會友,哪怕有人找上門來要跟小國公爺讨論些什麽家國天下的狂霸話題,她也會因見不到人就樂得笑得睜不開眼。
可惜,現在是小年,今日不會有什麽人上門,大兔崽子也不可能出門去,真是太可惜了。
謝慧齊也是當沒聽見他的話,大兒子快十歲了,非常非常的了不得了,擠兌起人來,尤其擠兌起她這個當娘的來,他說天下第二,沒人敢說天下第一。
齊小國公爺的眼睛随着他娘轉,見他娘不看他也就罷了,轉身的時候還刻意避過了他這邊的椅子,他不由翹了嘴角。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不敢答他的話了,幹脆當沒看見他。
這娘真是當得極好!
“國公爺,你趕緊喝。”謝慧齊一大早就要面對大兔崽子跟小兔崽子,一想整天都要面對這兩個上輩子她欠了他們的兒子,這滿心都是鬧心的感覺,隻有在看到丈夫的時候才覺得這個國公府裏還是有男人是她看得順眼的。
嗯,還有一個次子。
謝慧齊看着嘴角翹得老高的丈夫悶頭喝着糊糊,轉頭就往那眼睛閃亮閃亮看着她的次子,不由朝他招手,“兒。”
齊望立馬放下了手中的書,站起來就朝她跑來,“阿娘!”
“怎麽一大早就看書了?”
謝慧齊問次子的話剛問完,那廂小魔王就拿着木劍在他祖母面前亂發脾氣,“你把那個人扔出去,扔出去,我不要她了。”
齊容氏無奈地看着小孫子。
“你扔,你扔……”小魔王讨食不成,眼睛都氣得紅了,牽着祖母的手就往父母的方向那邊拉。
謝慧齊冷眼看着那要把她扔出去的孩子,把次子拉入了懷裏抱着。
“弟弟……”齊望看小弟弟又蠻橫了起來,不由操心地歎了口氣。
唉,小弟弟就是這個脾氣,阿娘一不如他的意了,他就要把阿娘扔出去。
“二祖母,您吃。”齊奚這時候把剝了瓣桔子,塞到了身邊二祖母的口裏,見二祖母含笑吃了,她又剝了一辮放到嘴裏,眼睛因桔子的甜味美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小弟弟啊,真出息,還叫阿娘爲那個人,就是今天是過小年,想來“那個人”也不會讓他這個人好過了。
她可不管他們的事,她隻管在一旁瞧熱鬧就是。
“祖母,你扔嘛。”小魔王見拉不到祖母,都快哭起來了。
那個壞阿娘,太壞了,他才不要她呢。
“那是你娘,扔不得。”齊容氏無奈地抱過他,放到了腿上。
“我就要扔!”小魔王氣性太大,說着就把手中的小木劍大力地扔到了地上,“我偏要扔,我不要這樣的壞蛋。”
“你說怎麽辦罷?”謝慧齊偏頭往裝死的齊國公望去,一臉的大義凜然,“國公爺,你說是扔我還是扔他?”
她就不信了,她治不了這小壞蛋!
這小的,簡直就是他小時候的小舅舅和大哥加起來的加強版,現在治不住他,長大了他就得翻了天去了!
典型的纨绔子弟大備胎!
“你還敢說!”小魔王一聽這話,不得了了,尖着嗓子哭着道,“你這個壞阿娘,扔你,就扔你,阿父,你快快把她扔出去!她連吃的都不給我,哇……”
小魔王說到吃的,傷心欲絕,仰頭就哇哇大哭了起來,整個暖廳就隻能聽到他的哭聲了。
謝慧齊被氣得笑了起來,盯着齊君昀就不放。
齊君昀無奈至極,他實在是不想操心這些母子之間的事情,但沒辦法,身邊妻子還虎視眈眈呢,隻好站了起來,去抱兒子,帶着他出了門,面壁思過去。
門外站了一會,小公子冷得直打哆嗦,在他父親懷裏道,“阿父,冷,爲何不進屋啊?”
“進不了。”
“爲何進不了?”
“你阿娘在罰咱們面壁思過。”
“她敢!”
“嗯,她敢。”
小公子被堵住了,拉着他的衣襟就兇狠地嚷嚷,“你爲何聽她的!”
“咱們都得聽她的。”
“不聽!”
“那就罰站。”
“阿父……”小公子沒招了,可憐兮兮地抱着他阿父的脖子,哀求道,“你讓她聽你的嘛,你扔扔她,回頭再撿她回來就是。”
“扔不了,你沒見她把我們都扔出來了?”齊國公不爲所動,淡淡道。
“阿父!”小公子把小腦袋擠到他的脖子裏,撒嬌,哀求。
齊國公抱着他還是沒動,這時候一陣冷風吹來,吹得小公子直往他父親懷裏躲,再次傷心欲絕。
壞阿娘真可惡,連好厲害,特别厲害的阿父都打不敗她。
齊國公府的長公子這時候拿着把瓜子倚在暖廳的門口磕着,看着那在寒風中的一大一小,吐着瓜子皮噗噗地笑着。
這一家子,就沒一個拿她有辦法的。
還是他強了點,他盡管拿她也沒什麽辦法,但她也拿他沒什麽辦法。
不像小的這個,硬是死扛,扛到末了,受罰的全是他。
至于求他們父親幫着他們,還是免了。
這兩夫妻,那一條心齊得,簡直了。
**
謝慧齊這小年過得也實在是不太好,大兒子老冷不丁地拿眼睛斜她,直到她把他的另一身小年穿的衣裳扔到了他手裏,這小子才給了她一個笑臉。
謝慧齊本來在早晨的時候爲着讨丈夫開心,所以把兒女們和婆婆二嬸準備的小年新衣裳都沒送過去。
因大年的新衣裳要緊,她早就準備好了,但小年的隻是綿上添花,是她自己的那點心意,所以放在了後面做,手腳也就慢了點,直到昨天才做好,打算一早吃的時候再給大家發,但早上她改了主意,想讓丈夫一個人獨樂,就隻讓他一個人穿衣裳了。
但大兒那調侃的眼神簡直能逼死人,她不得已,隻好把人叫到青陽院,把他的那身扔給了他。
“兔崽子。”見大兒子拿着衣裳摸個不停,謝慧齊揪着他的耳朵死捏了一把,語氣很是惡狠狠。
齊璞不怕疼,随便她捏,因着高興,嘴邊的笑意還不減,“早拿出來嘛。”
早拿出來就不嫌她偏心眼了嘛。
“就一身衣裳,你就爲難我?”謝慧齊被他氣得笑了起來。
“豈止……”哪是什麽新衣裳的事,齊國公府的小國公爺懶懶地道,“你說說你,阿父回來了,你問東問西,噓寒問暖,我回來了,我看你就像跟被雷劈了似的,想不明白我怎麽就回來礙你的眼了,是吧?”
謝慧齊哭笑不得,還有點心虛,“哪有。”
“哼。”齊璞懶得跟她辯,他齊大公子現在心情好,暫且饒她一次。
謝慧齊被他逗得是真笑了起來,揉了揉他被她捏紅的耳朵,笑着道,“你是老大,換誰家都是要帶着弟弟妹妹的,怎麽到了你這,我幫你帶着你的弟弟妹妹,你還要給我添堵?”
齊璞被她的渾話氣得笑了起來,“這下可好,被你說得好像跟我欠你似的?”
“你這嘴……”謝慧齊也是笑個不停,他們兒子這份辯力比誰都厲害,從小就能舉一反三,但也着實是太厲害了,所以才小小年紀,就治得住她了。
他阿父都沒這個本事。
“唉,兒,你說你怎麽這麽聰明……”謝慧齊沒忍住抱住了他,笑意中也有些憂慮了起來,“你聰明得阿娘總是膽顫心驚的。”
她抱着他的手有點緊,齊璞隐約知道她在想什麽。
阿娘可能覺得許是舅舅們他們太聰明了,木秀于林風必催之,太打眼了,應對的磨難和承受的東西相應的也要更多些,她怕他也步舅舅父的後塵罷?
“娘,沒事的,你看阿父不也是打小就聰明嗎?”
謝慧齊聽到這個,更是笑得苦澀,松開他忍不住又捏了把他的耳朵,“傻孩子,你都不知道你阿父當年小時候有多難。”
他阿父當年容易?
不容易啊。
讀書比誰都苦,雞還沒打鳴就得起,身上練武因失誤練出來的舊傷痕,二十多年了到如今都沒褪色,可見當初傷得有多重。
更不要說,他擔起國公府後面對的種種問題,有哪一樁是輕松的?
即便是現在,妒恨他的難道就少了?
不過是因爲他站得太高,那些人沒本事夠得着他罷了。
哪天他要是落勢了,這些人肯定都會撲上來踩他一腳的。
“娘,你就别擔心了,你老操心這些有的沒的,你都不知道你現在都不愛笑了……”齊璞沒她想得那麽多,隻直接說他想說的。
“哪有。”
“唉。”面對她的不承認,長公子也隻歎着氣搖了下頭,不想再管她,拿着他的新衣裳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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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長子都道出她的不妥了,謝慧齊也是不敢任自己糊裏糊塗地過了,她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除了兩個弟弟就孑然一身了。
現在一家的老少在身,老的老,小的小,誰身上的心思都不能少花,她也不想現在糊裏糊塗地過,以後再後悔也是來不及了。
日子用不用心也是感覺得出來的,盡管做的事差不多,但因爲多了份注意力,這重視感也就出來了,至少對齊君昀來說,他就有點感覺得到妻子放在他身上的眼睛就多了些了。
齊君昀從不是個兒女情長的人,他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兒女情長,但妻子是他生命的一部份,她對他的重視是他過日子的一部份,知道有人随時挂心你,把眼睛放在你的身上,這感受跟沒有是有很大的區别的。
尤其,在他心裏全都是她的情況下,她的回應給予他的是無比的安甯,他也不用再去焦躁她到底有沒有把他真放在心底的這種事。
國公府的這個年過得比前幾年要好多了,以至于齊君昀初五進了宮,太子看着眉眼舒展,氣宇軒昂的表哥,那是看了一眼又眼,看完之後頓了頓便道,“等會出宮,表哥把嘟嘟也帶上罷,讓他去國公府住幾天。”
讓兒子也去國公府過幾天人過的日子,沒必要陪着他守在這冷冰冰的宮裏。
齊君昀輕應了一聲。
“國師如何了?”他今日進宮來,也是給太子和國師拜年的。
太子他能見到,隻是國師那邊,怕是不能見到了。
剛才他進秋意閣就找不到人,隻能把妻子讓他捎來的食盒放在了堂中。
“一直沒見到他,大年三十那晚我叫他來東宮用膳,也是沒過來。”太子淡道。
說到此,他無所謂地笑了笑,接道,“不想見我罷。”
面對他這種能弑父的毒子,國師沒有站出來對天下道破真相,對他來說就已經行了。
太子也不需要得到國師的認同。
國師安安份份的,誰也不見,誰也不幫,最好。
齊君昀又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表哥,不問問我父皇如何了?”見齊國公三緘其口,太子嘴角一勾,笑道。
齊君昀擡頭看他。
他知道皇帝不好過,但報複皇帝,讓皇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太子又好到哪裏去了?眼前太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即便是他看了也難掩難受。
可他也無法叫太子停手,太子停了手,他隻會更痛苦。
他隻能不言,也不語。
“真的不問?”太子挑眉。
齊君昀搖頭,開了口,“過幾天,你表嫂會進宮來看你,這幾天你好生養養罷,别讓她操心了。”
太子見他不敢問,輕笑了一聲。
也是,像他表哥這樣風光雯月的人物,就是算計人也隻會跟人盡量陽謀的人怎麽會問他那些見不得人的殘忍手段。
“沉弦,别讓你表嫂操心了,”齊君昀淡淡道,“盡量好過點,不當是爲自己,就當是爲嘟嘟,落桑罷。”
太子聞言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鼻翼不斷抽張,胸脯劇烈起伏,齊君昀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走到了他面前,從太子手袖裏拿出了藥瓶,給他喂了藥。
太子緊緊的抓着他的手,好一會後,他才平複了心情。
“對不住。”
太子聽到了表哥道歉的聲音,不由微笑了起來,他緊了緊手中的手,這才放開他,笑着擡頭與他道,“沒事,你沒什麽對不住我的。”
這老天對不起他的何其多,但還輪不到他表哥說對不住他。
“我知道了……”太子在長舒了一口氣後,見表哥還站在身邊,用手指着他繼續坐,他則道,“我會盡力好好過的。”
但隻能盡力。
活到他這份上,命已經不由他了,他盡了力,還是過不好,他也沒什麽辦法了。
齊君昀在走之前,還是去了趟秋意閣。
秋意閣裏,國師正裹着他那塊被打了無數補丁的厚披風在喝他的第二碗酒,齊君昀來得太快,腳步太輕,國師還不及避。
他隻好擡起他那張流滿了淚的臉,跟齊國公面無表情地道,“來了?”
齊國公沒想他悄悄來逮人,卻逮到了國師的哭臉,站在那半晌沒說話。
國師臉上有眼淚,但無哭意,也無悲傷,他拿袖子擦了一把眼淚,臉又恢複成了平常無奇的少年臉。
“坐。”國師四處看了看,沒看到空碗,便跟他說,“酒就不給你喝了,你回家去喝。”
他家多得的。
齊君昀坐了過來,看着桌面零亂的盤子。
“菜涼了。”他道。
“無礙。”
“我幫你去熱熱。”
“呵。”國師輕笑了一聲。
齊君昀收拾好了盤子放到食盒裏,國師跟着他,兩個人去找了個小廚房。
廚房裏,先一步有人幫他們點起了火,有低着頭的人已經站在了竈火邊,齊君昀把食盒給了宮人,跟着國師站在廚房門口。
“你挺沒用的。”國師評道。
這個小年輕,沒他徒弟厲害。
齊國公這一輩子都沒下過廚,也就無謂國師的評語。
“太子還有多久?”他找避而不見的國師,是有話要問的。
國師身上有着酒氣,眼睛有些迷茫,他看着空中好一會,才轉過頭對一直安靜等着他回答的齊國公府淡道,“兩三年罷。”
兩三年,太子也不過三旬出頭。
“不能再長一點?”原本還能活到五旬的。
“不能了,他這幾年吃的藥太多了,已經傷了元體,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了。”國師打了個酒嗝,看着這時候走進大門,朝他們走來的皇長孫慢慢地道,“那時候,溫尊也大了,也可以了,你盡早做好準備罷。”
齊君昀沒再說話,等皇長孫走到他面前,朝他行了禮,他面色柔和了下來,“正要去找你,等會你随我回府去,在府裏住幾日。”
“尊兒遵命。”溫尊微笑道,又朝國師行了一禮,“見過國師大人。”
國師點點頭。
齊君昀帶着溫尊陪了國師用了飯,等國師吃完,齊君昀要走的時候,國師開口朝他道,“讓小姑娘再等會,再過兩年,人就能回了。”
國師從未給過他如此明确的時日,齊君昀聽後,舉手向他從頭一揖到底。
國師揮手讓他走。
他們走後,他裹緊了那塊老披風,迎風坐在窗口,看着蒼生,想着往事。
**
定始二十八年的春天很快就到了,三月十五這日,雙胞胎也年滿了八歲。
時間如梭,謝慧齊再想起老祖母時,那位老小孩一樣的祖母也是已經過去快八年了。
時間難捱,但也過去的太快。
四月,宮裏的梨妃想見她,派人來催了好幾道,謝慧齊去了之後,梨妃數次對她欲言又止。
最終,梨妃開了口,滿臉的苦澀,“你知道我叫你來,是想求你事的罷?”
謝慧齊低着頭沒有說話。
她大概能知道梨妃叫她來是爲着什麽事的。
皇帝在宮中一直生不如死,每當要死的時候,太子就給他把命吊了起來。
“知道的吧?”梨妃拉着她的手,眼淚都掉了出來。
謝慧齊擡頭看她,抿了抿嘴,“大概知道一點。”
聽她說要求她事,她就是先前不知道她是求生的還是求死的,但現在聽着語意也是猜出來了。
“國公夫人,你幫我去求求太子,給皇上一個痛快吧……”梨妃擦了眼邊的淚,心中實在不好過。
皇帝對她一生也殘忍,但幾十年下來,再如何也是有點情誼,她不能見他這樣每日忍受着折磨不能死去。
“他再不是個好父皇,但也是個于國有功的皇上啊……”梨妃一想起太子折磨皇上的手段就不寒而栗,她一個旁觀之人尚且覺得可怕,而親自受着那些折辱的皇帝怕是早已經不行了。
與其這樣下去,真的不如死了。
“我勸不了。”謝慧齊搖了搖頭。
這事她是真勸不了。
于她來說,無論從哪方面她都勸不了。
她父母皆是因皇帝而死,她的家因皇帝而亡,她舅父一家更如是,國公府也沒有因皇帝好過了幾天,她怎麽勸?
她站在哪勸?
就是有勸的人,那也不該是她。
她喜歡梨妃,但梨妃的這個忙,她真幫不了。
梨妃也不是深在深宮就不谙外面世事的女子,她自也是知道謝家是在皇帝的權衡術下沒的,也知道皇帝對國公府從未仁慈過,即便齊皇後都是他放任讓太後,俞後逼死的,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她也不想來求她這一道。
她知道皇帝活該,但太子的報複也實在是太殘忍了。
“國公夫人,你是不知道……”
“娘娘!”梨妃身邊的宮女,着急地打斷了她的話。
“求您别說了。”宮女見不得主子找死,跪下朝她磕頭,“您就别說了。”
到時候污了國公夫人的耳,這事還不知道要怎麽算。
貼身宮女的阻止讓梨妃木了,過了一會,她凄涼一笑,“我知道你的好意,你的好心我領了。”
隻是,在人人都恨不得他死的宮裏,如果連個爲他求情的人都沒有,他也實在太可憐了。
她還是爲他求一次吧,就當是她還他這些年對她的那點好。
“娘娘!”
“别說了,退下罷。”
宮女把頭磕得出了血,也沒喚醒心意已決的主子,最終被梨妃身邊的太監扶了下去。
“你聽我說……”
梨妃開了口,謝慧齊看着鐵了心的梨妃,在她還沒說之前搖了頭,苦笑着歎了口氣,“梨妃娘娘,您說什麽,我都幫不上這個忙,實在抱歉。”
不管她說的是什麽,她的立場是變不了的。
死去的人,還有活着因此受折磨的人都在她的腦海,眼前,她的兩個弟弟甚至是皇帝的親将陷害失蹤的,這是不是皇帝自己的意思還不好說,梨妃實在沒必要跟她開這個口。
開了口,往日她們之間的情份都要淡了,何必?
“國公夫人,你聽我說……”梨妃緊緊地抓住謝慧齊的手,聲音都哽咽了。
謝慧齊看着眼前流淚不止的梨妃,停了掙紮的手,閉着眼睛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又何苦?
“你不知道,是太子過了,是真的過了……”梨妃說到這,已經不想再給自己留什麽退路了,她顫抖着聲音道,“太子逼跟依飛娘娘親自給他下毒不算,他還找來了跟太後相似的婦人,跟侍衛在皇上面前苟且,還逼小皇子喂他毒藥吃,國公夫人,這實在是太過頭了啊。”
謝慧齊的手被激動的梨妃捏得都生疼了,她睜開眼,無奈地看着梨妃,“您說,我能說什麽?我的兩個弟弟,至今都沒回家,謝家的根都要斷了,您要我說什麽?”
“娘娘啊,”謝慧齊從僵掉的梨妃手中抽出了手,輕聲問她,“您告訴我,我要是去爲弄得我家破人亡的人求情,您說,我地底下的父母要怎麽想才好?我外祖母您知道嗎?她爲了讓我舅舅不被外放,吞金而死的啊,可這樣,也沒放皇上讓我舅舅在京裏多呆一天,現在,我謝家就剩一個我了,您居然求我爲一個弄得隻剩我一人的人求情,娘娘,您心裏爲皇上不好受,可您覺得,這情是我能求的嗎?”
梨妃呆了,她看着謝慧齊喃喃道,“我實在無人可求了。”
“是啊,我知道,可是娘娘,這世上的事,從來都是不怎麽如人意的,”謝慧齊木木地扯了扯嘴角,“我有人可求,可老天都沒讓我盡如我意。”
“可是,太過了啊……”梨妃痛苦地閉上了眼,“我隻是爲他求一死啊,他再如何,他心裏也還是有天下蒼生,于國有功的啊。”
國師不見她,現在,連這個看起來心軟的國公夫人都不幫她,她連進栖鳳宮徹底了結他的路都找不到,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那得了他好的人,想來會記着他的……”謝慧齊淡淡地道,“而恨他的人,被他弄死弄死的那些人,也讓他們好好地恨罷。”
功是功,過是過,功過怎麽可能相抵?被他折磨的人,難道還要感謝他對他們的折磨不成?
謝慧齊在梨妃的痛哭失聲中離開了梨妃宮。
梨妃哭得凄慘,但謝慧齊心中毫無波動。
皇帝這樣的人,她沒什麽好同情的。
一個人種什麽因,就得什麽果,皇帝把太子弄得生不如死,太子就讓他生不如死;而他對梨妃可能有恩情,梨妃就爲他求了她。
看,他得到了所有他能得到的。
而她,能給予這個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皇帝的,也隻有漠視了。
謝慧齊在皇宮前還是去見一趟太子。
太子在太和殿裏,皇長孫也在。
太子臉色好了許多,謝慧齊見着也欣慰,跟父子倆寒暄了幾句,見他們都好,也就準備告辭了,隻是她還是爲梨妃自己求了情,“梨妃是個好人。”
太子因她的這句話翹起了嘴,臉上神彩飛揚,依稀能見到謝慧齊第一次見他時的恣意飛揚,“好,我知道了。”
他會留梨妃一條命的。
表嫂要是說别的,他可能答應不下來,但留梨妃一條命的事,他還是做得到的。
雖然之前聽探子說的梨妃開口所說之事,他已經打算找個時日了結了這個宮妃。
但既然表嫂開了口,留她一條命也無妨。
“如若可以,把她送走吧,聽說她的家鄉是個好地方。”謝慧齊說罷,也是爲自己的心軟歎了口氣,苦笑了起來。
算了,就當是還這幾年與梨妃的交情罷。
“好。”太子笑着點頭。
“多謝。”
國公夫人福禮而去,皇長孫看着表伯母離開的背影,漠然的眼睛一動不動。
“她太心軟了。”太子笑着與兒子道。
溫尊回過頭,朝他父王點了下頭。
“但心軟好,”太子微微笑道,“女人要是聰明還心硬,那才可怕。”
溫尊又點了點頭。
“你看奚兒像不像她母親?”太子又道。
溫尊這時候搖了搖頭,與他父王道,“像與不像,都與孩兒無關。”
“你不喜歡奚兒?”太子笑了起來。
“喜歡,那有如何?”溫尊淡淡道,“讓她跟着我過一輩子提心吊膽的日子?父王,孩兒不想。”
“嗯,不想也好。”太子垂下頭,微微笑着道,“沒必要讓好好的小姑娘,過得跟你娘一樣。”
溫尊看着他父親微笑着,卻比哭還難看的側臉,那臉冷漠的臉就更冷了。
是的,沒必要過得跟他娘一樣。
這深宮比地獄還可怕,他們喜歡的人不應該進來。
**
七月間,燕帝終于死了。
滿朝皆哀。
因忻朝受災已久,燕帝喪事從簡,送進了皇陵中一座修了不到半年就已經修建好了的地宮中。
太子在燕帝快要死的時候,硬是吊住了他一口氣,告知燕帝他的下葬之地,另外,他告知皇帝,他還把俞太後,還有後來被處死的俞皇後,先前給他下毒的三皇子,皆給他埋在了一個棺材裏。
他也跟燕帝也是說了,他把他母後的屍首已經挖走了。
燕帝睜着雙目走後,太子也沒感覺到太多痛快,他在當晚還是跟前來進宮的齊國公笑道,“我雖然沒感覺到什麽太多的痛快,但想想能讓他死不瞑目,我還是覺得挺滿足的。”
說罷,太子一口血噴了出來,嘴邊還帶着笑。
半夜,國師過來了,接過餘小英手中的針,給昏迷過去的太子施救。
這一次,國師手中的銀針刺到了末端,太子也還是沒有醒過來。
太子是在兩天後才醒過來的,醒來後齊國公把登基的事也準備得差不多了。
太子即将即位,他問皇長孫,“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不要一個喜歡的人陪着?
“孩兒早已想妥了。”比他父皇想的還要妥當。
太子笑笑,也就不再問他了。
七月下旬,太子沉弦登基,定年号爲豐寶,自名長哀,史爲長哀帝。
豐寶一年八月,谷展铧也在谷府斷了最後一口氣。
谷家姐弟把父親埋在了谷家墓地。
這一年的八月,京城下起了雪。
謝慧齊在送走舅父後,一連幾日都不能起身,竟是病了,昏迷不醒。
府裏的大夫治不好她,餘小英過來爲她診治也不見起色,太醫都來了好幾波,昏迷當中的國公夫人也是沒有醒來。
齊國公在宮裏的秋意閣候了兩日,候到了國師。
“不是說生死劫過了?”齊國公不解地問國師。
國師也不解,跟着齊國公去了趟國公府。
國師給謝慧齊把過脈,又在府中看了她兩日的脈像後,回宮在内府裏找了一瓶藥,給了齊國公就走了。
自此,他離開了宮中,直到許多年後,在溫尊病危之年,他才再出現在京城。
謝慧齊吃了藥後醒了過來,完全不知自己昏迷之事。
上次她受傷昏迷還有意識,這一次她是完全沒有的。
她這一醒來,全府的人才松了口氣。
齊璞這幾兄妹裏,就是齊潤這個什麽事都要跟着他娘對幹的,也在他母親醒來後抱着她的腦袋哇哇大哭,說他以後再也不招她煩了,再也不扔她走了。
此時齊小公子心意甚好,說得很是信誓旦旦,隻是沒幾天,等他娘一好,他又故态萌發了就是。
隻是,謝慧齊這一好,連日奔波操勞的齊國公徹底地倒了下去,發起了高燒,把剛剛醒過來的謝慧齊吓得差點又昏了過去。
隻是半夜,當她聽到身邊發着高燒的男人喃喃着小姑娘别走的時候,謝慧齊鼻子酸得簡直不能出氣。
長哀帝在宮中審問了無數宮中密探,數日後召了齊國公進宮。
就是謝慧齊不許,但齊君昀還是拖着病體進了宮。
“先帝在五年前,”長哀帝看着神情冷肅的表哥淡淡道,“跟他的一群心腹們下了密旨,說他死後,謝家姐弟必須一個不留。”
所以,謝家兩兄弟沒了之後,剩下的這個當國公夫人的謝家女也必須得死。
隻是齊國公府管得太嚴,宮裏的那幾個人進不到她的身側,這事才拖到了八月。
“爲何?”爲何一個不留?
“因有人說,他們謝家姐弟其中有一個人是溫家江山的劫數。”
“誰說的?”
“國師同門之人,隻是這人在說完之後就不見人影了,天道門上的五霧山從此之後也沒有了這個人,你要是想查,也可以去查。”長哀帝淡淡道。
齊國公扶着椅子站了起來,“那就是有人給我夫人下了毒?國公府還有内奸,是誰?”
他還以爲他們的身邊已無任何探子了。
“國公府沒有,”長哀帝揉揉這時候猛地刺疼不已的頭,等緩過這陣疼痛,又若無其事擡頭道,“但表哥忘了,表嫂是從哪裏回來才倒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