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着實也是受罪,這麽些年來,也沒過上幾年太平日子。
現在孫兒環繞膝前,她跟國公爺也不是不能擔事的,謝慧齊想着事情還是他們夫妻倆來吧。
該她們爲他們操心的時候也是過了,該是他們對她們好的時候了。
因着怕兩位老夫人知道什麽,謝慧齊表現得也跟平常無異,她是個沉得住氣藏得住事的,一連幾日,齊容氏跟齊項氏皆都沒看出什麽來。
隻有這幾天偶爾回來一晚的齊君昀才知道她有多心事重重,她本在他身邊向來睡得甚熟,這幾夜間卻是稍有點風吹草動就驚醒,小兒夜裏還未啼哭,她就已起,接着小兒的哭聲這才起來,就像是她沒一刻是睡着的一般。
涼西離京城就是八百裏加急快馬也要一個月才能往返京城一次,再多的内情,至少也得一個月後他才能收到确切的消息,齊君昀無法,隻能朝國師那去遞話。
國師的話,她總歸是會聽的,至少能安心些。
國師見到齊國公來,他看着齊國公瘦削冷峻的臉,在人坐下後,慢慢地問他,“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
“都這麽大了……”國師有點恍惚,沒想時如白駒過隙,齊國公府當初那個淺笑吟吟,也曾溫暖如晨陽的小公子竟有這麽大了。
齊君昀輕颔了下首。
國師少年一般的臉上迷茫未褪,齊君昀看着他尚還存着天真的眼眸和臉,在這一刻也是因他的話怔忡了起來。
歲月從未在他這個稱得上是他半個師傅的人臉上留下過什麽痕迹,他就這個樣子過了數十年,還将以這個樣子這樣過下去。
“司馬,”齊君昀叫着小時候國師讓他稱呼他的名字,淡淡地問他,“你什麽時候老?”
他隻過半生,已知疲憊了。
司馬活了這麽久,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不貪權利,不喜美色,無妻無兒,更沒有戀戀不舍的戀人,他不曾戀眷這世間任何的一切,他是怎麽活過來的?要何時才老去?
國師聽了緩緩地笑了起來,他翹起了嘴角,嘴邊的笑幹淨明亮,眼眸卻像冬日山間揚起薄霧的湖泊,神秘又飄渺。
“還要很久,久到可以看到你的孩子長大成人……”國師溫和地道,他看着齊國公接過師弟的茶壺給他倒了一碗茶,等到這個孩子把苦茶像小時候一樣眼也不眨地喝下去後,他接着淡淡道,“你不要牽挂我。”
牽挂?
齊君昀因這話頓了頓,微有不解。
等他看到國師的眼看向老家人後,他微眯了眯眼,左右看着兩人不放。
齊國公犀利的眼神在他之間來回,老家人又給他的茶碗添了碗茶,躬着駝背淡淡道,“你來得也正好,我過不了幾日就要走了。”
齊國公府把新倒的那碗苦茶一飲而盡,困難地強咽了下去,道,“去哪?”
“回五霧山。”
“不下來了?”
“不下來了。”
“司馬的意思是,”齊君昀看向國師,眼神冰冷,神情冷峻,“軒轅師叔走了不怕牽挂你,哪天我走了,也不必牽挂你是罷?”
任由他一個人活着?
國師輕嗯了一聲,淡淡道,“你死的那天,我也不會來看你的,你也不必來看我。”
“軒轅師叔走了,誰來……”
“我不需要人陪。”國師淡淡道,“這些年就沒有他,我也是一個人過的。”
說罷,他朝老家人看去,眼裏依舊如霧一般神秘飄忽,“你的茶倒完了。”
該走了。
老家人駝着腰,躬着身走了。
他知道,他這師兄是不打算身邊有人了,便連讓他求一求齊國公,讓齊國公在他走後稍微照顧他一下的機會也不給。
齊君昀這次來也知道自己是來得有多巧了。
國師在他怔住了不語後卻道,“你小夫人想見我?”
見齊國公慢慢地點了頭,他回道,“那就見罷。”
齊君昀的頭往回掉,往背影快消失了的老家人看去。
國師也往那個方向看去,久久沒有移開眼睛,久到齊君昀轉過頭來,他還看了許久。
“爲何?”齊君昀問他。
爲何讓他走?他明明有辦法讓他留下來多活一段時日的不是?
“他該走了,再不走就晚了。”國師收回了眼神,溫和地朝齊君昀道,“陪我修這一道,他積了三世的福,遲了時候去就白修了。”
所以再舍不得又如何。
也許,他要是活得再長點,還可以看到師弟的轉世,看到他健健全全的樣子,到時候見面了再道一聲“兄台貴姓”,那才是真正的美妙。
齊君昀良久未語,久久他吐了口氣,又問了妻子要帶表姐來的事。
“讓她們來就是。”國師點了頭,“此事我會跟陛上說的。”
齊君昀在走之前,又問了國師他的事,“我的三劫三難,過了幾道了?”
“一劫一難已過。”
“呵……”齊君昀都不想問這些年他經曆的事情哪次是劫哪次是難了,隻幹脆地道,“這兩劫兩難,可會困住我夫人?”
她爲弟弟們都能操心至此,他若是有事,她又如何安甯?
“你心中不是已知,”國師見他握着桌子的手背泛白,淡道,“去罷。”
這世上的事,避也好,躲也好,終歸都是要來的,不過是早晚的事。
他就不告訴齊國公要怎麽避了,要是避開了,晚些時候來,那就更承受不起了。
齊君昀走出秋意閣之前在閣内轉了轉,這一次,他沒有找到老家人,在找了一圈後沒見到人,他就出了秋意閣的門。
他走後,老家人從一條小道裏走了出來,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笑了笑,慢慢地朝亭閣裏的少年國師走去。
走到他跟前後,他朝國師道,“師哥,原來告别還是挺難的。”
是真的挺難的,無論是跟他的師哥,還是小輩,都挺難的。
**
這次進宮,謝慧齊花了心思做了三十來道菜,她把她記得的,府中有食材的好菜都做了出來,晨間谷芝堇來國公府是在廚房找到的她。
謝慧齊正在準備着裝菜,見到表姐來,讓她幫忙裝着。
大大的食盒裝了四個盒子,才把這些菜肴裝下。
謝慧齊又去取了她成婚那年埋在桃花樹下的桃花酒,挖了四壇子出來。
進了宮,她讓來接她的老家人先帶着國公府的下人去秋意閣,她帶了表姐跟着梨妃的宮女去了梨妃宮。
“這次孩子們沒來,等下次您閑了,我再帶他們來看您。”謝慧齊把手上搬的那小壇桃花酒給了梨妃,朝她微笑道,“這壇酒是今晨才從桃花樹下挖來的,給您送上一壇來。”
梨妃接過壇子,她不知謝慧齊是要去跟人道别,還當她是在爲了弟弟們的事操心,把壇子給了身後的宮女後,她握着謝慧齊的手歎息了一聲,“别擔心,人定會找到的,國師都說了他們沒事。”
“嗯。”謝慧齊淺淺一笑,“那我這就去了。”
梨妃朝她點頭,又看向了谷芝堇,朝她颔了下首。
謝慧齊帶了表姐去了秋意閣,路上,她跟表姐說起了這次去秋意閣的另一樁事。
谷芝堇聽她輕描淡寫地道此次一去也是跟國師身邊的老家人道個别的,她也沉默地點了點頭。
現在她知道這一路過來的表妹的過于安靜是爲何了。
謝慧齊她們進了秋意閣後,菜都已經擺好了。
這次的菜擺在了秋意閣頂樓的樓台上,老家人看到她們來,領了她們上來,指着桌子中間那大碗少了一半的梅菜扣肉道,“少了。”
說着又指向窗邊坐在窗棱上拿着筷子戳酒壇子,偷偷聞酒香味的國師,與小姑娘溫和地道,“沒許他喝,他喝三杯就倒。”
“師哥,過來罷。”老家人去窗邊拉了國師下來,把窗關了。
“開着。”國師不喜歡沒風的地方。
“風太涼了,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國師這才沒吭聲地坐了過來。
謝慧齊朝他福了一禮,拉着表姐坐了下來。
谷芝堇看向那稚如少年的國師,對上了國師那雙靜得近乎透明的眼,隻一眼,她就飛快地低下了頭。
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看似什麽都沒有,卻像要把人的一切都要吞噬了一般。
這頓飯吃得無聲無息,到最後,三十多個菜剩下了一半。
“晚上我熱給你吃。”見國師擱了筷,一直悶不吭聲的老家人開了口。
國師點了頭,朝那兩個小姑娘道,“飯吃完了。”
話也該說了。
“姐姐,你先說罷。”
“大人……”谷芝堇起了身,朝他福了一禮,“我想問問,我弟弟如何了?”
“無事。”
“謝大人。”
谷芝堇坐了回去。
國師看向沒再多問的谷家小姑娘,看了一眼後又轉向謝慧齊,口氣堪稱柔和,“你呢?”
謝慧齊搖搖頭。
“說吧。”
謝慧齊笑了笑,搖了搖頭,“不問了。”
該來的總會來的。
該過去的也會過去的。
謝慧齊起了身,帶着表姐與國師和他的老家人告别,“我們該走了。”
“嗯。”
國師看着小姑娘們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了樓梯間,等過了一會,他打開了窗,看着他的小師弟領着小姑娘們往門邊走。
他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們,國公府的那個小姑娘在臨出門的時候,像是知道了什麽,擡頭朝他這個地方看來。
國師怔住了,然後朝她揮了揮手,爾後,他看到她朝他這個方向嫣然一笑,也朝他揮了揮手。
國師心道,他的心碎難道讓她看出來了?
所以,小姑娘都可憐起他的難過來了。
“再見。”謝慧齊在走出門後,朝門内的老家人福了福身子,溫柔笑着道。
她不是不想求國師一句安心的話,可是,在看到國師的那刻,看到他像小孩子一樣清得什麽都沒有的眼睛後,她突然覺得有些話大可不必說了。
反正該她的,她盡力了就好,好壞都承擔了即是。
這個時候,就讓國師跟他的家人好好地告别罷。
國師太脆弱了。
“好姑娘,回吧。”老家人也是笑了,他伸出手,從腰間抽出一個玉笛子,塞到她手裏,揮她揮手道,“回家去吧。”
“诶。”謝慧齊笑着輕應了一聲,轉過頭,眼淚已是從眼睛裏流了出來。
秋意閣内,老家人慢慢地踩着步子上了樓。
他上去後,樓閣裏全是桃花酒的香味,而他的師哥這時候已是醉倒在了牆邊。
他的腳邊下,有酒漬畫出來的一幅畫,駝背的小男孩牽着一條牛,正翹着腳,仰天開懷地笑着。
老家人看着畫笑了起來,他趴下地,手指沿着散發着香味的酒漬,一點一滴描繪着他小時候的樣子,還有那條陪了他和他師哥十餘年的老牛。
過去了,都過去了。
老牛走了,他也要走了。
最終,他們還是把他剩下了,留他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世上靜待歲月,從此世上再無人知他心意,懂他心懷。
**
九月的天已經徹底冷了。
齊君昀這天回來告訴妻子說老家人已經不在宮裏後,謝慧齊點了點頭。
見她平靜,齊君昀在她身後抱住了她,與她道,“他們是修道之人,無論在哪都是逍遙自在,你無需牽挂他們。”
謝慧齊又點了點頭,“知道的。”
她一直都很尊重老家人,無論他在哪,她都會尊重他,所以也沒有太大的傷感。
“國師說,”齊君昀把頭低頭,眼睛埋在了她的肩頭輕吐了口氣,“說以後不見我們了。”
“嗯,我知道了。”謝慧齊又點了點頭。
她早就有這個領悟了。
國師是個大慈大悲之人,他有多大的慈,就有多大的悲,像國師那樣的人,活得太長了,承受的也太多了,失去誰都是一場大恸,他隻要心中藏着慈就總免不了悲,與其送走那麽多的人,還不如不看,不見。
“大郎二郎他們得回來……”謝慧齊說到這也是笑了,“二郎還得回來陪他恩師一段呢。”
謝慧齊之前聽說二郎這個師傅,是老家人給替他求來的,之前她當二郎人見人愛,現在想來,像二郎那樣的人陪着他師傅,想來國師即便是看着他走,二郎也會讓他笑着的。
她的小弟弟,是個最最會疼愛家人的人了。
“嗯。”齊君昀靠着她的肩,低低地應了一聲。
“哥哥,你哭了?”
謝慧齊擡手摸着他的頭,也是笑着流出了眼淚,道,“我很少聽你講過你小時候的事,哥哥,你還記得以前嗎?”
再俊雅不過的齊國公府的小公子,總是慢吞吞,輕言細語的國師老家人,還有總是像謎一樣,有着張少年臉,轉眼就不知道他去哪了的國師,她真不知道,這三個人相處在一塊的時候是如何的光景。
齊君昀因她的話擡起了頭,他從未想起過的小時候的事這刻卻清晰在他的眼前滑過。
司馬教過他一道武藝後總不在,軒轅不厭其煩地去找他來,當然,手上得拎着國公府送來的飯菜,把司馬引回來了,軒轅就扣着飯菜不給,讓司馬再教一道才給他飯吃。
學藝五年,都是如此。
後來司馬不讓他去了,讓他叫回他國師,那天軒轅送了他到門口上了國公府的馬,快要離開國師府那條小路的時候,他回頭去看,佝偻着腰的軒轅還站在那,臉上全是微笑。
齊君昀也是在那一刻,才看清楚這個照顧了他五年的老人的樣子,才知道這個總是彎着腰低着頭的老人看着他的眼神有多慈愛。
“記得。”齊君昀歎了口氣,閉着眼睛淡淡道,“曆曆在目。”
他以爲他忘記了,原來從來沒有。
**
十月的天氣越發的寒冷,休王府的小郡主在這個月的中旬給謝慧齊來了一封信,信中含蓄地道,她已過及笄之年了,當初與平郎的約定也到了定約之日了。
謝慧齊接到信後苦笑不已。
這時候府裏的兩位老夫人已經知道大郎二郎失蹤之事了,齊容氏在得知休王府之意後,因此梳妝了一番,去了趟休王府,回來後與謝慧齊道,“王府答應了此事半年後再提。”
十一月的時候,西涼的戰事又起,大郎二郎卻無消息。
這年一過,西涼的戰事越發的猛烈,謝家的兩個男兒還是一點消息也無。
定始二十七年的這一年開春後直到四月,天氣還是寒冷無比,與休王府的婚事卻商議到了決定之日了。
齊容氏又是因此去了趟休王府,回來後與媳婦淡道,“定吧,我來當這個媒人。”
齊容氏與齊項氏親手準備了提親的單子,兩位老夫人一人出了一半的禮單,都無謝慧齊什麽用武之地了。
謝慧齊也就默默地給休王府送去了八條豬八條羊,給了十車的精炭過去。
不久,休王府跟齊國公府說的意思是成婚的日子要定在明年的十二月,謝慧齊因此親自上了趟休王府。
這是謝慧齊第一次見到曾不輕易見人的休王,休王是個瘦小滿頭白發的老人,他坐在輪椅上的樣子甚是溫和,氣息也是安詳的。
謝慧齊給他行了禮,說了她的來意,“王爺,晚輩前來王府,是想跟您把這日子再往後催一催,您看……”
謝慧齊輕聲細語地道,“能不能等到大郎回來那年再成婚?他哪日回來,咱們兩家就什麽時候成親,您看妥不妥當?”
這樣的話,大郎若是不回來,依小郡主的身份,再覓個如意郎君也不是什麽太難的大事。
弟弟說他喜愛她,謝慧齊心想,她的弟弟如若沒回來,定會不忍心他愛的小女孩一輩子一個人孤伶伶地過罷?
謝府也不能做出讓一個小姑娘去守寡的事來。
“這個……”休王想了想,歉意地朝齊國公夫人笑了笑,道,“這事能不能請國公夫人與小女商議?”
謝慧齊在心裏歎了口氣,福身點了點頭。
她就知道,定是小姑娘執着才把日子定得這麽死。
當父母的,怎麽可能忍心讓女兒守活寡?
和甯郡主知道齊國公夫人來後就一直等着父親的召見,等到父親身邊的人果真來了後,她淺淺一笑,最後從鏡子裏打量了一眼妝扮妥當了的自己,從妝凳上站了起來。
“郡主……”出門前,丫鬟給她披上了披風。
和甯郡主披着那條去年齊國公夫人送她的白色狐披,微微一笑踏出了門,一出門,迎面來的風雨飄着吹到了她臉上,也未讓她臉上的微笑減弱絲毫。
“父王。”一進父親書房的門,和甯就朝父親欠了欠身,再朝齊國公夫人福身去的時候,眼睛裏的笑都要滿溢了出來,“和甯見過國公夫人。”
謝慧齊連忙微笑着上前扶了她起來,見她臉上還沾着雨水,搖了搖頭道,“外面的風又大了?”
“是呢,多謝您這麽大的風雨還過來看我父王。”和甯感激地道。
看着這個僅在長壽觀偶遇過兩次,每次都對她畢恭畢敬的小姑娘,謝慧齊這時候心裏對她的憐愛遠遠勝過于對她的喜愛。
這個小姑娘是太過于喜歡大郎,才這麽謙卑吧?
要不,依她的身份,何至如此。
謝慧齊扶了她坐下,還沒想好要與她怎麽說,就對上了小姑娘看向她的笑臉。
和甯郡主其實模樣隻是個清秀的小姑娘,但她的氣息安祥恬靜,對上小姑娘這時再專注不過的笑臉,謝慧齊也無法說出讓小姑娘再考慮周全的話來。
久久,她朝那帶着吟吟淺笑,安靜看着她的小姑娘張了口,褪去了所有虛僞,僅用真心真誠地道,“和甯,姐姐來這一趟,是想請你再想想那成婚的日子的,你看,大郎是非你不娶的,咱們把日子定要回來那天,行嗎?這樣的話,大郎才真正的高興,你覺得呢?”
和甯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爾後,她深深地笑了起來,然後她搖了頭,道,“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大郎的心意,但是,我心意已決,此生不變。”
她沒法去想,如若嫁他不成,她還要另嫁一男子的景況。
看着和甯微笑的臉,謝慧齊再無話可說。
此時外面風雨交織,雷聲震震,如夜間厲鬼拍門,天也漸漸黑了下來……
謝慧齊閉了閉眼,硬是從嘴裏擠出了話來,“再想想罷。”
她不是對大郎他們回來沒信心,隻是,如若真是回不來了,她不願意她弟弟愛的女子孤苦伶仃一生。
沒有人陪伴的人生是漫長的,再大的愛意,也支撐不了她一生啊。
“姐姐……”和甯這時候起身歉意地朝父親望了一眼,走向了謝慧齊,她跪到了謝慧齊的面前,握着她愛的郎君姐姐溫暖的手,擡頭朝她輕聲道,“成全我罷,您成全我,我此生一生中對您有的隻會是感激,就是萬一大郎不回來,我也會把您當姐姐尊重,愛戴,把大郎未對您行的好,都一一做到,您就把我當您的弟媳婦罷。”
謝慧齊抿着嘴,離了椅子,把小姑娘抱了起來。
“我知道了。”最後,她愛憐地輕拍着小姑娘的背,輕聲道。
是的,她知道了。
如果有這麽一個姑娘願意這樣對待她的大弟弟,她也願意盡最大的心意來保護她,愛護她,照顧她。
臨走之前,謝慧齊跟休王又單獨說了會話,在王府用過午膳,冒着風雨回了國公府。
國公府裏,等了她半日的齊容氏跟齊項氏在她一進來後,兩位老夫人皆眼巴巴地看着她,在謝慧齊點頭道了一聲“非嫁不可”之後,兩位老夫人一個是歎了口氣,一個是松了口氣。
齊容氏苦笑了一聲,等兒媳婦過來後,握着兒媳婦的手淡道,“往後我們對她好一點罷。”
難爲那個小姑娘,即便是生死不明,也要做謝家的媳婦。
齊項氏卻是拍着胸口不斷地吐氣,心裏不斷慶幸還好她們家大郎還是有媳婦願意守着他的。
隻可惜她最最喜愛的二郎看上的那些個姑娘家,沒一個出口說願意等候他的。
**
這一年的四月,謝慧齊代大弟弟訂了與休王的親,而宮裏,太子與皇帝的沖突已經到了最後的末端。
秦家把女兒已經送進了宮裏,當太子的女官,隻是,秦家的女兒把她的婢女送上了太子的床,那日太子卻不在,赤身裸體的婢女吓着了還小的皇長孫。
皇長孫因此被吓得狂吐不止,當夜高燒,昏迷不醒。
醒來後,皇長孫隻要見着宮女就吐,連日高燒不退,滴水不進,連一滴藥都喝不進去,把太子吓得來國公府叫人。
國公府的三個夫人當即就趕到了宮裏,皇長孫在見到她們後還是幹嘔不止,先前完全隻有老國公夫人能靠近他,她親手喂的藥才能喝下一點。
等到國公府的三個夫人守了他幾夜,皇長孫的高燒才退了下來。
這幾天裏他也漸可以接受齊二老夫人和謝慧齊了,謝慧齊也是松了口氣,心想心裏擔憂的事還好沒成現,隻是,她這口氣松得太早,她讓國公府的丫鬟去喂皇長孫的藥,皇長孫還是把藥吐了出來。
謝慧齊當下就閉了眼,心想完了。
她當下也别無選擇,在令人找來了丈夫後,讓他帶着她去見了太子。
太子這時候瘦得已經不見人形了,謝慧齊看着皮包骨,不見昔日豐姿的太子也是心裏難受,但她沒有更好的辦法,終還是把她的擔憂說了出來。
“嘟嘟現在如若改不了見到宮女就吐的毛病,往後,他恐怕一生都要這樣過了。”謝慧齊這幾日實在過于擔憂,現在擔心的事眼看就要成爲現實,她覺得連空氣都是苦的,“太子,找太醫想想辦法罷,還有,我表姐夫在外行醫多年,見過許多奇形怪狀的病症,這次還是把他從西涼調回來幫嘟嘟看看罷。”
表姐夫跟着表弟在西涼邊境找她的弟弟們太久了,舅舅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謝慧齊之前就想着讓他們回來算了,人還是讓他們國公府的人找好了,這次,有了嘟嘟的事,幹脆就強令了他們回來算了。
“帶奚兒進宮一趟。”齊國公出了聲,手大力地把指頭按得咔嚓作響。
謝慧齊回過頭去,看着他冰冷,冷峻的臉,黯然地點了點頭。
她這時候已是不忍心再去看太子。
太子也是坐在椅子裏,全身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他閉着眼睛默然地坐着,直到他的表哥站到他面前,把着他的肩,讓他站了起來。
“站好!”齊君昀扶起他後,冷厲地朝他喝道,“軟着腰像什麽樣子!”
太子點頭,扶着他站穩,然後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這個天下,該誰說了算了。
要不到最後,他的兒子都會沒命的。
**
國公府的小金珠進了宮,她呆了幾日,皇長孫見到她倒是不吐,隻是,除了她和國公府的那幾個夫人,他見着别的還是會吐。
燕帝在知道皇長孫見着齊君昀家的女兒不吐後也是松了口氣,安慰瘦得不成人形的太子道,“不讨厭齊家的女兒就是好的。”
隻要有一個不讨厭就好。
而且,那個不讨厭的還是最要緊的那個。
也覺得愧疚的皇帝對此慶幸不已,對太子道,“哪怕他以後隻有一個齊家的皇後又如何?有一個就好了。”
說完,他想起了很久以前齊家出的那個小皇後,想想,他一生不能隻擁有一個皇後,但他的孫子能,居然覺得這事也處是成全了自己。
看着皇帝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太子翹了翹嘴角,輕輕地點了下頭。
五月底,餘小英跟谷翼雲都回了京城。
谷翼雲長成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謝慧齊在國公府看到他走向她的時候,還以爲自己見到了她剛剛出生時見到的那個年輕的舅舅。
隻是,這個像舅舅的表弟在見到她的時候沒有笑,而是大步走到她面前就跪了下來,朝她狠狠地磕着他的腦袋,就像他的頭是石頭做的一樣。
謝慧齊扶了他起來,拍着她高大的表弟的胸口,微笑着跟他道,“沒事的,你回來了就好。”
谷翼雲抿着嘴看着微笑的表姐,久久才從嘴裏擠出了粗嘎不已的話,“我以後會去找,定會把他們找回來。”
等陪了父親後,他會去找的。
就是找到天涯海角,黃泉末路,他也會把表姐的弟弟們找回來,還給她。
“好,現在不着急,好好呆在家裏休息一段時日再說,嗯?”
谷翼雲看着未有苛責過他一眼,連對待他的神情都是溫柔的表姐,心口更是擰得發疼。
這年的六月,南方又發了大水,但京城的情況卻比去年好多了,天氣雖然還是炎熱,但不再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老百姓也是适應了環境,一邊省吃儉用,一邊想法子種活朝廷發下來的種子。
南方的大水沒有像前些年那樣釀成大禍,因疏通到位,加上雨水也隻下了幾天,水田裏的稻谷也是保全了一半下來,不像去年那樣全部遭毀。
六月的水災過後,南方原本以爲有的旱情也沒出現,皇帝在京裏收到南方九月即将要豐收一季稻谷,西邊忻軍大傷五萬姬英軍的消息後,當下召朝臣辦了慶功宴。
但在半夜,睡在皇帝身邊的妃子被皇帝的吐血聲驚醒,失聲叫來了宮女。
待太醫來的時候,皇帝有些不行了。
皇帝躲在床上喘不過氣來,覺得四處都是齊皇後和俞太後,還有俞皇後的影子,他嘴裏喃喃地叫着國師,等到國師趕來喂了他藥後,皇帝才醒了過來。
他握着跪在床前太子的手,流淚道,“我見到你母後了。”
“那她還好嗎?”太子艱澀地道。
皇帝閉了眼,不再回答他,似是睡了過去。
他肖似齊皇後的寵妃趴在床邊,拿眼睛不斷地掃着太子,眼睛帶着防備之意。
她去年剛爲老皇帝生了個兒子。
皇帝現在要走了,還不知道容不容得下他們母子。
她想,她得想法子保全他們母子了。
這瘦得就跟快要死了的太子,大可沒必要活得跟老皇帝一樣的長。
太子在跪了半晌後,看也未曾看那在旁邊自以爲看他看得小心翼翼的寵妃一眼,出了寵妃的宮。
國師在半路等了他。
“你不該。”國師與他淡道。
“哦?”太子挑眉。
“就是要下手,給他一個痛快罷。”國師不無憐憫地道。
燕帝的報應來了。
可燕帝多活了幾年,這個天下就少了幾年的戰亂,至少在天災來的時候,老百姓不需要再承受戰亂之苦,他斷了溫家皇朝的前程,可于蒼生是有功的。
這雖然是燕帝自己的選擇,但國師是看着皇帝長大的,難免心存憐意。
“他痛快了,那我找誰痛快去?”太子搖搖頭,朝國師淡淡道,“他折磨了我的,我都得一一還過去才行,要不,我都舍不得死。”
他大不了把他這條命賠給皇帝就是。
隻是,在賠之前,皇帝這一生帶給他的痛苦,他不說悉數皆還,但至少要還一半罷?
他不會讓他就這麽痛快地死去的。
“太子……”
太子沒有理會他的話,走遠了。
他身後的宮人與國師身而過,其中一個悄聲地與他道,“國師大人,您别管了。”
真的别管了,國師若是插手,就不是皇上不得好死之麽簡單了。
他們的太子,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個心中還有天下的太子了。
他現在滿心裏全是恨意,現在就是連齊國公都攔不住他,也不敢攔他了。
**
八月,西邊一線戰事告捷,攻打忻朝的三個國家皆俯首稱臣,但是,與之而來的是三國所有的災民湧進忻朝。
軍隊暫時攔阻了他們,但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餓死在他們面前,與他們拿起武器攻打他們的性質是不一樣的,軍隊那邊接二連三地給朝廷上急報,問朝廷的處置。
戰事告捷了,謝家的兩個兒郎卻還未有消息,謝慧齊在京中正等着大軍搬師回朝,她好跟人秋後算帳。
大郎二郎的事情已經是查清楚了,是西涼軍的兩個将軍作的鬼,把大郎二郎逼去了姬英軍埋伏的地方,從此之後,她的弟弟們再無影蹤,即便是屍骨都找不到。
因着這兩個将軍是皇帝的人,手握重兵,爲了戰事,謝慧齊逼自己強忍了下來,她對齊君昀說她不急,她能等着戰事停止了再算這帳。
還好,老天對她不盡是殘忍,她沒等多久,就等來了這天。
這一次,不管這兩個人上面有沒有皇帝,她都不想停手了。
朝廷對難民的處置很快就下去了,皇帝下令禁止這些難民入忻。
九月,先是西涼的忻軍準備回朝,謝慧齊盤算着這些人到京的日子,心裏也是開始一遍遍算着這兩位将軍和他的部下那些人的數目了。
這是她第一次動了開殺戒的念,卻奇異地感覺無比的平靜。
就好像報了仇,她就可以送走了弟弟們一樣,也許可能從此以後,她就可以接受再也見不到弟弟們的事實了。
就如當初她把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母親從心裏放飛走一樣。
謝慧齊再次聽說宮裏的皇帝吐血的這一天,谷府來了人,說她舅父要見她。
謝慧齊當即起了身去了谷府。
谷府裏,谷展铧見到了謝慧齊,跟她平靜地道,“舅父要對不住你了……”
謝慧齊跪在他的面前,點頭道,“好。”
見她什麽也不問,谷展铧凄涼一笑,“你也不問問?”
“您說什麽都好。”
對得住,對不住,都行,隻要他安心就好。
“翼雲說要去找他的表哥表弟,我拿死攔住了他,逼他上任接管兵部侍郎的位置……”谷展铧說到這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了,等女兒順過他的氣後,他接着道,“是我們家對不住你們家。”
“沒有的事,人各有命。”經過無數不眠的夜,謝慧齊現在對實況已經徹底平靜了。
人繼續找,仇她也報着就是。
到時候她能不能釋懷,那是她的事了。
她不曾責怪過舅父家,就如同當年舅父家未曾說過她娘拖累了他們一樣。
這世上的事,有些事是怪不得的,這個道理她懂。
“宮裏的事,你知道了嗎?”谷展铧突然開了口,朝外甥女咧嘴一笑。
他太老了,疲憊滄桑讓他的臉皮都是皺的,仇恨悲苦讓他的氣息都是陰暗的,可他這時候的笑容卻帶着無窮的高興,刹那間讓他整個人都有了活氣,不再悲苦凄厲。
謝慧齊擡起了頭,看向了在床上高興地喘着氣的舅父,又對上了表姐冷靜,毫無波瀾的眼睛。
還不等她問出口,谷展铧喘着粗氣激動地道,“皇帝快要死了,快要死了……”
他偏過頭,伸出手,緊緊地住住了外甥女的的臂,激動與她道,“慧兒,慧兒,你外祖母舅母,你父母親他們的大仇終于快要得報了……”
哈哈,皇帝終于要死了。
死在他給太子的藥裏。
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