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夫人又欠了欠腰,等到謝慧齊坐下了,這才走到下首的位置,挑了個下首靠下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還是知道規矩的。
齊項氏半靠着椅子看着這秦二夫人淡淡道,“你是秦家二爺的夫人?怎地以前沒見過你。”
“回二老夫人的話,妾身出來的次數很少,未曾有幸與老夫人照面過,這回也是家裏大嫂過了,大伯傷心過度,未曾有心續弦,方才讓妾身先當了這個家,掌了家中中饋之事,也方才有這個身份能出來拜見二老夫人,與國公夫人。”秦二夫人恭敬地回着,口氣謙和,态度很是不卑不亢。
話倒是挺會說的,齊項氏回過頭朝淡然坐着的侄媳婦看去。
謝慧齊正接過丫鬟手中奉上來的茶,見給齊二嬸的是花茶,她搖了搖頭,把剛拿到手的茶杯擱到了盤中,淡道,“換杯參茶罷。”
她拿過自己的那杯,見是普通的白水,就拿了過來,擱在了桌邊。
她這幾天胸悶,什麽茶水都喝不下,隻能多喝些白開水。
丫鬟退了下去,謝慧齊迎了齊項氏的眼光,朝她道,“送上來的是花茶,您最近胃口也不太好,還是喝幾日參茶罷,過兩天再換點淡茶喝喝,換着喝下試試。”
花茶雖香,但因裏頭加了蜜,上了年紀,吃多了糖也不好。
“嗯。”齊二嬸淡應了一聲,因着外人在,也就隻看了看侄媳婦一眼,沒去拍她的手。
她這些年因着侄孫兒他們,心是全偏在了這對夫妻上了,連娘家也都不太管了,一家裏,侄媳婦要奉着她大嫂與她兩個婆婆不容易,齊項氏也從不給她添堵,隻盼萬事她順心了就好。
謝慧齊這廂也是朝秦二夫人看去,朝她道,“秦二夫人喝茶罷。”
“多謝國公夫人。”
秦二夫人等謝慧齊擡了杯子,這才拿杯子喝了口清茶,見茶水一入口中,茶香味就溢滿了嘴,水還略有點清涼之感,甚是提神振氣的,當下也是略有點驚奇。
也不知這是什麽茶。
“秦相最近身體可好?”謝慧齊問她道。
“回國公夫人的話,妾身也是不知……”秦二夫人說到這苦笑了一下,道,“大伯日日候在宮中,家中人與我已是有多日未曾見到他人影了。”
“這等時候,确是忙碌了些。”謝慧齊輕颔了下首,“不知秦二夫人今日來我國公府,是有何要事?”
秦二夫人一聽“要事”兩字,也是怔仲了一下。
随即她一臉慚愧地道,“當不上要事,妾身這次前來國公府,主要是前來感謝國公府之前幫襯之情,妾身這次還帶了點感謝的薄禮過來,還請您笑納。”
說着,剛坐下不久的秦二夫人又站了起來,令下人把手中捧着的禮品送上來,她親自奉到了謝慧齊的跟前。
謝慧齊沒動,小麥見夫人朝她颔了下首,就上前把東西接了過來。
“有勞你費心了。”謝慧齊淡淡道。
她甚是冷淡平靜,秦二夫人也無話可接,這話也是說不下去,這茶喝了半盞,她見國公夫人跟齊二老夫人都神色淡淡,就知這次來的目的怕是不能成行了。
她們不可能讓她見皇長孫的。
這面看來是見不着了,唯恐遭國公府的厭,秦二夫人也不戀棧,當即就起身,恭敬朝她們告别,“妾身也知國公府事務衆多,也不便再過多打擾兩位夫人了,就且告退,妾身這次不告登門,有所叨擾之處,還請兩位夫人多多諒解。”
秦二夫人這一走,齊項氏回去的路上與謝慧齊道,“是個頂頂聰明的。”
一看就是個能屈能伸的。
謝慧齊細想了想那個她曾見過的不打眼,規規矩矩的秦相夫人,也是點了頭,“嗯。”
這家人看起來确實聰明得很,看起來,也很是團結。
就是那個看着怯場的秦二夫人,即便口拙拘謹,在一群貴夫人當中,也不是那個會出差池的。
秦家能爬上來,不是沒有原因的。
就也因爲秦家聰明謹慎,确也是最占便宜的。
太子這事,還真是得好好處理才成。
謝慧齊沒見過太子,不知道太子的意思,現下對秦家也是謹慎。
她知道若桑的意思,如果隻要對太子好,她如若泉下有知,再傷心也會認了的,就如她母親對她父親的感情一樣。
女人就是這點傻,用情深了,獨占欲都會淡得不見蹤影,心裏隻會覺得他好就好。
這種感情說來确是無私,但謝慧齊自己是不行的,她以真心相待的人,心裏也要隻有她一個才行,她把自己看得很重,重的隻有對方以同樣的感情對待她,她才覺得對方擔當得起她的真心。
以己度人,她不覺得太子真要對若桑有心,他還需要一個太子妃。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太子如果覺得他需要一個人陪着,謝慧齊也不會攔着,畢竟别人是别人,别人覺得好那才是他自己的好。
她所要做的,就是太子認定什麽覺得好,那她能幫就幫,哪怕不認同她也會幫,隻要他覺得幸福就行。
因爲這才是若桑的心願。
中午一家人用了午膳,謝慧齊一直給嘟嘟夾着菜,這深深刺了小國公爺的眼,小國公爺在他娘給他表哥細心地擦嘴邊的餘漬時,就酸溜溜地開了口,“娘,你就讓表哥好好用膳罷,他自己有手。”
謝慧齊撩了撩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小國公爺一見他娘跟他父親一樣不怒而威的眼神,當下就縮了縮腦袋,怕被秋後算帳的小國公爺埋首吃着他的飯不管了。
齊望則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一直轉着水靈靈的眼睛看着他們,自己慢慢地用着飯,但等到他娘給表哥拿小碗裝最愛的奶豆腐時,他怯生生地把他的小碗慢慢地挪到了母親的手邊。
他也想吃。
謝慧齊瞄到,也是失笑,給小孩兒擦了嘴,又喂他吃了兩口,又是忍不住抱着他的頭在他的小腦袋上輕輕地碰了一下,印了一個吻。
這就是她的孩子,每天總有那麽一個時刻,讓她愛他們愛到不行。
溫尊在旁看着,也是微微笑了起來。
坐在他身邊的齊奚也一直在照顧這個在宮裏沒人陪的哥哥,見他看着母親和弟弟在笑,她也好奇地看着他——她心裏覺得這個哥哥是真的可憐,笑起來那麽好看,但好像比傷心還要難過似的。
她是不是應該對他更好一點?齊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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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慧齊想着她得見太子一趟,但現在國公爺不在府裏,此事也不好辦。
她也不想通過皇長孫的嘴去見太子,對她來說,皇長孫就是皇長孫,是她應該疼愛的孩子,她盡量給予他幫忙,而不是利用他去做什麽。
她能給予這個孩子的幫忙不多,也是她自己願意幫忙的,就沒必要在他身上索取什麽了,盡量讓感情有多單純就有多單純的好,要不到後頭變質了,再後悔也是來不及。
她是個女人,沒有滿腹經倫,也不心懷天下,她的天地就那麽大,她隻想做好她自己的事,堅持好自己的原則就是。
謝慧齊本不是個急性子的人,她做長遠規劃做得多了,有着比很多人都要好的耐性和清楚認知,但這次太子的事有點急,而且到處都是水患疫病,她忍不住去信問了齊君昀,問他什麽時候回。
信一出去,謝慧齊也是跟齊昱他們仔細打聽起外邊的事來,她實在不好蒙,管事們被她逼問得滿頭大汗,等她問的東西太仔細了,他們幹脆跪地磕頭,一字不語了。
國公爺是發過話的,不能讓她知道外邊的事。
謝慧齊看了也是心中徹底有數了,這外面肯定很慘烈。
八月的時候,天氣又潮又濕且悶,即便是屋裏放冰塊都無濟于事,府裏的大夫們也全都出去了,即便是國公府的藥材,也是被放出去了一半。
謝慧齊想出去看看,但一提話,就被婆婆堵了。
“你不能出府,這不是你哥哥的意思,是我的意思。”齊容氏淡淡道。
她很少張口說謝慧齊不能做什麽,但往往一張口,謝慧齊是完全不敢不遵守。
婆婆一說,她就是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情況,也是不能再提了。
齊君昀也是來了信,寫是下月潤兒的百日之前就會到家,謝慧齊掐指一算,至少還有四十來個日子,也是歎了口氣。
但這關頭,她實在也沒法再去信催他回家。
這等救災救難的時候,他在外才是他存在的意義,要不他這忻朝的百官之首當得也太不稱職了。
福河水患,京城也是因大雪融化堆積的積水,和連綿不斷的雨水彙聚在了一起出現了衆多的問題,現在忻京的街道已不複往日的幹淨,因通水道被堵塞,積水無法排到護城河裏,現在忻京四處糜爛一片,惡臭沖天,疫病橫行,官府人手不夠,手忙腳亂,隻得以米糧等物向民衆招集人手,即便如此,忻京每天還是會有不少人在這場災禍中死去。
這時候,賣兒賣女都是保全兒女性命的最妥當的辦法了,大戶人家裏防得緊,如若進去了,幹淨的地方還是能保人一命的。
國公府連街都堵了,齊國公在妻子生子坐月子的那段時間已經把國公府防得滴水不漏,這時候謝慧齊确是很難詳細知道外面人間地獄的慘狀,她即使是心裏有點數,也很難想象外面的慘景。
外面的日子很是艱難,這日太子進了國公府來,跟國公府的幾個主母都見了面,跟國公府來談借糧借地的事。
他要國公府幾乎所有的存糧,還有國公府在東北的三萬畝地,和江南容家的數萬畝水田,還有江南幾大富紳家的田地,他都要借,一借就是三年。
他要保障西北一線現在二十萬大軍下面的軍糧。
現在西北一線都是餓瘋了的臨國,國内是已經無法活下去的大多數平民百姓,這個時候,以丁充軍換糧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國庫沒有這麽大的實力,隻能跟齊國公府這樣根底的老世家想一想辦法了。
這事皇帝早打好這個主意了,隻是宮變之後,齊國公是徹底的跟他同面不同心了,皇帝無法再提,太子思忖過來,還是來了國公府。
像齊國公這樣不顯山露水,屹立不倒,家産頗豐的老勳貴,隻有齊家一家。
太子知道爲了給他博條路出來,齊國公府的金銀在這些年間損耗巨多,長久以來已是所剩不多了,但他表哥實在是過于能幹,他沒銀财,也可以沒銀财,但沒了的銀财卻化爲了根基,他在東北的糧倉,還有幾地存儲的大糧庫,他從皇帝手裏知道詳情後,也是大吃了一驚,不知道在這幾年間,他未雨綢缪的表哥已經積攢了這麽多的實物。
謝慧齊見到太子還高興得很,以爲總算可以跟他好好談談了,但等到太子含蓄地跟她們說起他們齊國公府在各地的儲存後,她就隻剩心驚肉跳了。
連眼皮也是因驚吓跳個不停。
她自認爲她跟她齊家哥哥做的這些事都是非常隐秘的。
可聽太子的意思是,皇帝對這些事知之甚詳。
看國公府的三個主母在他說到想借國公府幾處的存糧後皆緘默不語,太子也是自嘲地翹起了嘴角,淡道,“我也知道我是個沒心肝的,這等時候還幫着我父皇來跟你們要糧,算來我還真是個讨債鬼。”
謝慧齊無心聽他自嘲的話,在定定心神後,她看着太子,輕問,“皇上都知道了?”
太子看着他那眼睛黑白分明,臉上還如小孩一般潔淨無垢的嫂子,輕點了下頭。
她這日子,過得還是十年如一日一般,歲月沒在她臉上留下什麽痕迹,連眼睛都沒什麽變化。
看起來,還真是跟國師一樣的人物。
也難怪,國師這麽喜歡她。
他們許是同類罷。
“哪幾處,能跟我說說嗎?”謝慧齊覺得她着實是在國公爺的保護下過了太久的好日子了,以至于單獨面對這樣的事情起來,居然心慌得不行。
“行。”太子把國公府在忻朝四處的各大糧庫都說了處來,連東海那邊的暗倉也是道了出來。
謝慧齊聽得直咽口水。
這幾個地方,有好幾處都是她經手了不少人去辦的,有些暗倉甚至荒涼到沒有人煙,府裏隻有國公爺跟她心裏有數,沒想到,居然讓人查到了源頭。
皇帝果然防他們防得要死。
難道這麽多年來,無論她家國公爺怎麽爲國盡君,他都看他不順眼。
謝慧齊也是苦笑連連,不知道她此舉到底是害了她家國公爺,還是幫了他。
看來,這一次也真是不被剝層皮也難了。
太子看嫂子苦笑不已,兩位老長輩面面相觑,眼睛裏皆是不解,他頓了一下,安慰那看似吓得不輕的嫂子道,“表嫂如若如我所想是擔憂我父皇怪罪齊家囤物之事大可不必,我聽表哥的意思,當年國公府四處囤物之事,他是跟我父皇說過一嘴的……”
“啊?”謝慧齊這次是真愣了。
皇帝知道?
“嗯,我也是因表哥與我說借糧之事不難,與你說一下即可,方才來府叨擾你的。”太子淡淡道。
看樣子,他表哥所做的後手,也沒有全告知表嫂。
謝慧齊一聽這個,在驚吓過度之後又是長長地吐了口氣。
這世上的事,果真是一環扣一環的,好在,她家國公爺做事總是留有後手,她沒想到的事,他都能想到。
剛才她真是差一點被太子的話吓死。
如果皇帝那裏沒有告知過,被皇帝知道他們國公府四處藏這麽多的物資,皇帝就能給國公府按罪名了——不過,她自認爲這些事她做得一點風聲都沒漏,但還是被皇帝知道了,謝慧齊也實在是心情沉重。
這個皇帝的心思太深了。
一個人的心思太深了,就是好的事情到了他那裏也會變質的,因爲他什麽都不信。
“都要啊?”謝慧齊臉上苦得都能擠出苦汁出來了。
見她笑的苦的不行,齊容氏也是皺了眉,朝太子望去,“都要嗎?”
太子歉意地笑了笑。
這事由他來,比讓他父皇來好。
國家确也是不行了。
國公府和他的各地的下屬,還有姻親交出來的糧食與田地,能保國家一兩年的太平。
“如果是換了别家是國公府,太子你覺得他們會答應?”齊項氏氣得臉色都是白的,“你就不擔心他們會造……”
齊項氏說到這,“反”字還沒出口,坐在她身邊的齊容氏當即就回了頭,揚起了手,扇了齊項氏一巴掌。
“閉嘴。”齊容氏冷冷地道。
齊項氏眼睛裏轉着淚,閉着眼睛狠狠地把頭轉到了一邊。
這樣的皇帝,從來隻會欺負他們齊家,他們盡什麽忠!
“給嗎?”齊容氏看向了媳婦。
謝慧齊朝婆婆苦澀一笑,朝太子道,“國公府的糧食與地,我們隻能借八成,太子,國公府還有這麽多的人要養,全給了,我們就得餓死了,且,這是借,不是給,至于國公府的屬臣他們,得看他們自己是怎麽決定,太子,國公府不能替屬臣和姻親決定他們的事。”
要不然,國公府也得被人反了。
太子當即也點了頭,“好。”
下面的事,就由他跟皇帝談了。
太子說着就起了身,他也無法坐下去了。
他一走,齊項氏一想到那可能是侄兒侄媳婦給孫兒們存的保命的财産,是給他們家兒孫留的東西,之前都覺得可以爲百姓多做些的老婦人都不禁痛哭出聲,齊容氏冷淡的臉上也流過了兩行淚。
她們自是不知道自家偷存了這麽多的東西,但一想也知道兒子媳婦爲此付出了多大的心力,現在說是借給了國家,但想來也是有去無回的。
之後怎麽辦,借出去的不說還借走的時候,能把地給還給他們,還得看上位者怎麽想的。
如若他們家還是孤苦伶仃也就罷了,可現在國公府有三個孫兒,一個孫女,每個都是她們的心頭寶貝,國公府的家财散了,他們拿什麽留給他們?
再則,他們國公府這些年來,給國家的,給這個天下的還少了?
西北打仗,他們私下給的米糧少了?家裏之前都把一半的藥材都放出去了,一文未要。
他們家積累的這麽多的财富,沒有一樣是大風刮來的。
這次要走了,他們國公府是真的難了。
太子走後,謝慧齊愣了一會就起了身,快速地跟在了太子的身後,在太子快要出青陽院的時候喊住了他。
“太子。”
太子站住,轉過了身。
“嫂嫂。”他雙手相碰,揖了一禮,頭垂了下去。
謝慧齊走得急,站到他的面前時候有點喘,“秦家的那事,你是怎麽想的?”
太子愣然。
“這太子妃,你是要,還是不要,能告訴我嗎?”謝慧齊趁着機會趕緊問出了口。
太子愣了一下,爾後搖了搖頭。
“不要。”他淡淡道。
“那行,我知道了。”謝慧齊也是松了口氣,因此也是笑了笑。
不要就好,這樣的話,若桑死了還死死惦記着他的事,也算是值得了。
而嘟嘟以後的日子,也不會那麽艱難了。
“多謝嫂子關心。”太子朝她一揖到了底。
謝慧齊見他起身後,說過此話就沉默着不語,沒說走,也沒再接着說,她也是輕歎了口氣,跟太子道,“朝廷的事我不懂,但我覺得由你來,比跟皇帝下聖旨來要強。”
所以,她不怪他的。
也沒什麽好怪的。
說到底,如果國家确實是需要這些東西去救命,他們早晚有天也會偷偷拿出來的。
她心裏裝不下這個天下,但她丈夫心裏是裝着的。
她沒那個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氣魄,但她家國公爺有。
國公府以前哪有現在這樣的勢大?還不都是他一手謀劃打拼出來的。
想想,隻要人在就好。
“呵。”太子笑了笑,不由搖了搖頭。
他這嫂子也夠心大的。
不過,能讓他那個表哥忠情至此,想來也不會是個一般的女子。
“你要是不急,吃完午膳再回罷,總不能人來了,連頓飯都不吃就走。”謝慧齊還是想留下人。
太子來國公府一趟也不容易,不能讓他就這麽走了。
多傷人心呐。
他們總歸是親人。
她還答應過若桑要照顧他點的,不能人走了還沒一年,話就廢了。
“诶,好。”太子在原地躇躊了一下,笑着點了頭。
謝慧齊把人帶了回去,齊容氏跟齊項氏這時候心情也是恢複了平靜了,謝慧齊留了他們說話,她去廚房看着人做菜去了,自己也下手做了份涼糕蒸上,想着待會讓太子帶回去給皇長孫。
她再回客堂,三人好像也是說過一道,哭過一道了,太子的眼角都是紅的,謝慧齊見此心裏也是松了口氣,婆婆跟二嬸對太子也是好的,這樣就好。
人的感情呐,都是要相互之間諒解着才能加深的,誰都不饒過誰,到末了,不是生份,就是仇家。
**
太子是吃了午膳才走的,走之前,齊二嬸也是扭扭捏捏的讓他把給皇長孫帶的東西帶上。
她給皇長孫做了雙鞋,繡的是他最喜歡的翠竹。
她畢竟是親手帶過皇長孫的,親手抱過的孩子再如何也是有感情的。
這世上,從來都是後輩忘卻長輩,很少有長輩不記得孩子的。
後輩的生命太長,人生中有太多的要經曆,而長輩們眼見到的就那麽塊地方,能見到的人就那幾個人,人生都是固定了的,忘卻對他們來說都是艱難的,隻是畢竟有了年歲,再多波濤洶湧的感情,也藏在了不知不覺的歲月中,藏在了口不對心的一言一行中,藏在了手下的一針一線中。
齊項氏想着嘟嘟的可憐,想着她的死去的老婆婆對太子的挂心,看着太子微笑着帶着東西走出了青陽院,那跟着一大群人的背影卻孤獨得近乎凄涼,站大廊下送人的她也是眼睛又紅了。
“做人怎麽就這麽難。”她心裏着實是不好過。
與她站在一起的齊容氏轉過頭,看着老弟媳臉上那淡淡的指印,也是在嘴裏無聲無息地歎了口氣。
難,都難。
爲着保護她們這些老少,兒子與媳婦也是不敢放松罷?
誰不難呢?
是人就難。
謝慧齊見她們臉上都沉重,這時候也是笑了起來,拉着站在跟前的小金珠跟小饅頭跟她們道,“娘,二嬸,我看沒什麽事是難的,最難的就是要哄咱們家的小公子小姑娘睡午覺,我是累了,不帶他們了,就把他們交給你們了啊。”
說着她就急匆匆地走了,她這也是該去看看一直在睡着的小兒子了。
“娘……”午睡困得死去活來的小金珠下意識就覺得她娘又要抛棄她了,當下就扯着喉嚨凄慘地叫她,“你又要去哪兒,怎地不帶我?”
齊項氏當下吓得就一哆嗦,趕緊抱起她,“小乖乖,不哭了,你娘去有事去了。”
“才不是,她又去看小弟弟去了。”齊奚也是不好騙,揉着困倦的眼睛委委屈屈地道,“自從有了小弟弟,她眼中就沒我們了。”
被祖母牽着小手的齊望這時候很嚴肅地點了下頭。
是這樣的,沒錯。
現在他們阿娘最疼的就是小弟弟,事實是這樣的絕對沒錯。
**
不等國公府來人,謝慧齊就召集了府裏所有的管事。
她把國公府各地物資的帳冊拿了出來,分發到位。
每個地方都派兩個管事即日拿着冊子過去對帳,之後官府要是來人搬取物資,每一樣都要寫道清楚,每頁皆要蓋下官印,立下借契。
這以後的債還不還現在不好說,但借的就是借的。
國公府爲天下傾家蕩産,他們可以現在不說,但往後皇帝要是拿這個作筏子,那是不成的。
管事們也是第一次知道府裏四處有這麽多的東西,個個也都是吓了一跳。
但這再吓一跳,心也是穩的。
主子們能耐,府裏的人日子再不好過,那也不是别府能比的。
管事們出去都是另外要算獎賞銀子的,身上也還了府裏大夫制的解毒丸,随行的還有四個護衛,所以他們出行也還算是安全,但羊毛也是出在羊身上,謝慧齊沒打算讓他們白走這一遭,出言讓他們在這一路上多留點心,每到一個地方,要打聽好當地的風土人情還有現在的情況,最好是什麽東西可以吃,可以用,還可以掙錢的,都一一寫道清楚。
這樣帶回來的消息可能不會條條都有用,但綜合起來,總會有她用得到的地方,到時候總結出來的實用的東西被傳播了出去,對這個天下的百姓也是好的——古代的情況發展慢,最主要的也是交通不方便,不利于有利事物的傳播。
管事們跟護衛們這一通派出去,國公府就少了一小半的人了,謝慧齊這下也是沒空想着要少去的那些東西,腦子裏成天都是在琢磨着怎麽把這日子過下去,養活府中的人。
這時候國公府在京的屬臣得了消息,也是紛紛上了府。
在得知事情還是可以由他們定的後,屬臣家的衛,扈,楚,許四家,皆按國公府給的章例來給,都是八成,而有些下屬家就舍不得了,有給七成的,給六成的,而見給七成,六成的沒有問題,再後面的給五成,四成的都有。
管得再好,人心也不可能是全齊的。
等國公府開了這個頭,被太子拿來遊說各家後,秦相等高官家也是紛紛解囊。
不過見這些人家有的隻給三四成,國公府家最後那批沒給的屬臣也是三四成地給。
而江南那邊情況就要好多了,張異管轄的江南三州居然有義商捐糧,江南首富捐出了家産的大半存糧近五千擔,緊接着,江南容氏也是給出了家中八成的存糧,而江南天下聞名的鹽商家也是捐出了家中近七成的糧食,而江南有名的藥中堂帶頭,也給出了不少藥材出來,還每日熬一萬碗避邪湯發放,由這幾家帶了頭,情況最惡劣的江南卻也是好得最好的,民衆也是非常快地穩定了下來,等着官府再進一步的安排。
而江南甚至跟朝廷禀報,說讓朝廷派欽差大人監督送往京城的糧草上京。
燕帝任政一生,從來沒覺得有臣子可以讓他這麽痛快過,國家危難之時,江南幾方官民的壯舉當真是讓他大快不已,當下就朝南方傳了聖旨,凡捐糧千擔以上的商人家皆可免了以後百年的賦稅,其後世子弟世代皆可入州府的學堂入學,而捐半數家産的,皇帝親自寫了聖旨,封了皇商之名,甚至連藥中堂也是讓宮中的人刻了匾額,讓欽差帶過去。
此後,各地紛紛效之。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
忻朝的艱難困境也漸有了曙光,因災難和疾病流離失所的百姓們終也有了庇護他們的地方。
國師在宮中因此多喝了碗酒,醉倒在了宮中枯老的千年大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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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君昀是九月初回的京城。
他先進了宮,跟皇帝報福河州的災情。
福河州半數被淹,境況很慘,但齊君昀讓半數福河人遷進了福河州的隔州禮安。
在政見上,他跟皇帝甚至能保持一緻,這也是他多年來在皇帝手下還能活這麽久的原因,也是他願意跟皇帝周旋這麽久的原因,但這麽些年這些事下來,再好的君臣之誼也是蕩然無蹤,消失得沒有了,所以齊君昀在把福河的人讓他的下官遷進禮安,讓江南那邊送過糧之後,他就回了京,而其中的艱難他也沒跟皇帝禀報,江南首富帶頭捐糧之事,他更是沒跟皇帝說是他的手筆。
進了宮,他也是提都未提。
皇帝知不知情,對他來說也是沒有那麽重要了。
皇帝見到齊君昀,見到的還是衣冠楚楚,有着天人之姿的齊國公,隻是此齊國公臉容瘦削,神情冷峻,從前那個天下第一公子已不再複往日的溫文儒雅了。
齊國公的臉上已經很少能見到笑了。
皇帝聽完齊君昀在福河所做的安排,連後續之後也是一一妥當,有相關的官員在處理,他下了殿階,與他淡道,“陪朕走走罷。”
“是。”
出了太和殿,空氣沉悶,讓人沉不過氣來,皇帝擡擡頭,道,“下午怕是還有場雨要下。”
“嗯。”
“福河的事,你做得很好。”
“謝皇上。”
“之前你是有所謀劃了的吧?”
齊君昀揉了揉因動筆過多僵硬的雙手,嘴裏回着話,“嗯,不止福河,皇上要是看爲臣關于他州之策,臣明日就拿來奉上。”
他從不打沒準備的仗。
“你是個天才。”皇帝帶着他走上了涼亭,他們剛進涼亭,雨嘩嘩地就下了。
齊君昀擡頭看向烏雲密布的天空,淡淡地道,“臣是不是天才不要緊,皇上,臣跟您一樣,隻願國家繁榮昌盛,百姓能安居樂業。”
他齊國公府的祖宗跟随祖帝打天下抱以的抱負,他不得不記着,再如何,這個國家還是要忠的。
皇帝看着連綿不斷的雨幕,沉默了下來。
他這個妻侄,活到如今确實不容易。
但也還好,他活了下來。
先帝死之前,一定讓他娶齊家的女兒,一定讓他對齊家好,說齊家能幫他穩住這天下,是護龍之主,他先前沒怎麽當回事,現在看來,先帝還是有遠見的。
隻是他這妻侄看來,确是對他心灰意冷了。
“秦家女爲妃的事,你看如何?”皇帝口氣好了下來。
“臣看皇上跟太子的意思。”
皇帝見他不争不論的,心裏也是百般不是滋味。
“太子到底是要個太子妃的,總不能他當了皇帝,這個國家連個皇後也沒有罷?”皇帝深深地攏起了眉心,“朕不是想逼他,隻是朕到底是老了,也不知道哪天會走,秦家雖然有相,但在京中的家底算來是薄的,尊兒有了你們齊家,秦家也不能拿他如何,朕還是放心的。”
再說,有秦家幫着,到時候,這朝廷就皆是太子的人了,不像他上位的時候,還得排除異己。
如若太子實在擔心皇長孫往後不知如何自處,等他一走,他大可在上位之後立了皇長孫爲東宮,定齊家的女兒爲太子妃即可。
給尊兒定齊家的那個小女兒,想來太子也是願意的,有了齊家,秦家還能拿皇長孫如何?到時候,爲了各自的利益,他的左右兩相肯定也是面和心不和,比他們聯手把持朝廷要來得容易掌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