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尊把她帶回了宮裏,放在了他父王的床上。
“那你走吧,等他回來,我會記得告訴他的。”
他會告訴他的父王,他的母親,那個至死都在深深愛着他的女人在離開這世間的時候,有多遺憾看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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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君昀回國公府後,帶回了若桑已走的消息。
看着嗚咽着哭得凄慘的妻子,齊國公沒再忍心說皇長孫又倒下了的事。
他叫了齊大,又差了府裏兩個忠仆跟着進了宮,跟着皇長孫打點後面的事。
謝慧齊在大哭過後,又讓自己忙碌了起來,她不再躺着一動不動,就是疼也會試着挪動一下。
她現在就是殘廢都殘廢不起了。
國公府在宮變的時候派進宮裏打聽消息的齊昱齊斯他們都被三王的人關了起來,人雖然沒死,但都受了重傷,被擡回來後也是一直卧床不起,出了正月十五,國公夫人還起不來,齊昱卻帶着堂弟齊斯來打下手來了。
他們倆在國公府是主要負責國公夫人手裏的大部份莊子的事的,手下的管事跟管事娘子加起來有二十來個,齊昱的手裏有十六個,齊斯手裏有八個,他們倒下,管事跟管事娘子就得直接見主子了。
而事情繁雜,主子未必管得過來,另一個他們歇久了,到手的權利也就沒了,齊昱他們家擔擱不起,尤其齊昱,他是他們這一代的領頭人,更是不敢歇在床上,拖着病體笑嘻嘻地來辦差事了,齊斯病更重些,他是傷着骨頭了,但他權小更不敢拖,因爲府裏有的是人在等着取代他。
這光景,下去了就是下去了,到時候想再爬上來,就更難了。
謝慧齊沒想有比她更拼命三郎的,也是樂了,她自己都是有事人都當沒事人使,也就不跟齊昱他們說些婆婆媽媽的話了,事實确實是他們現在不起來,她就得找人代替他們,代替他們的人事情做的好,她也不可能等齊昱他們好了,就把做的好的人壓下去。
誰的命,都是要自己博的。
齊昱還着堂弟笑嘻嘻地來了,國公夫人也笑眯眯地迎了他們,就是等着上來的那一批下人暗地裏咬碎了牙。
謝慧齊也不爲難這兩個有功的大傷患,暫且沒讓他們出去跑腿,隻要他們能動嘴,吩咐下去的那些需要跑腿的事就讓腳好的下人去辦,他們緊盯着不出差錯就是。
出了元宵節,這雪總算是停了,天上也總算是出了太陽,朝廷在宮變之後就派出了不少人拉着雪橇去附近的州府察看消息,這時候各路的消息也漸漸回了朝廷,這場漫長的大雪死亡的人數,和受災的地方也漸清晰明了起來——不過幾天,送到朝廷通報的死亡人數已有近兩萬人。
這還隻是離京城最近的三州的數目,如果全國二十多個州的數目都加在一起,不知是何等龐大的人數。
齊國公府離京城不遠的東北的莊子也送了消息過來,莊子的溫棚是已經完全不管用了,好在莊子的大管事見勢不妙,把長在棚子裏的大白菜蘿蔔等作物能扯出來的都扯出來了,有些盡管還沒長出成果來不能吃,但用來喂家畜也是好的。
總之,莊稼人家手裏沒有浪費的,尤其東北的大管事那是國公爺的心腹,謝慧齊自是信那個大管事能把東北的莊子和地打理好。
隻是年後的年景肯定好不到哪裏去就是,土被凍死了,寒冷的天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土地和天氣都不适合耕種,一年兩年憑國公府的底氣興許還能熬過去了,可三四年怎麽熬?
糧食總有吃光的一天。
還是得想辦法,不能坐以待斃。
谷府那邊最終決定了出殡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一,地方選在了谷家墓園谷老夫人的身邊。
謝慧齊知道後,苦笑着搖了搖頭。
舅父還是活下來了,隻是,她卻無法因此感到慶幸——對她舅父來說,活着也許是比死去更艱難的事情。
日子定好了,謝慧齊也開始下地慢慢走動了,她走的每一步都挺艱難的,她從來不知道,人清醒時候承受的痛苦能有這麽深,她每走一步都要疼出一身大汗出來。
爲此,齊國公受不了,讓她腰側的傷好了再說。
隻是,這時候謝慧齊腰側的傷已經結疤了,她感覺自己要是再不下去動,她這輩子就是活着,也都要躺在床上了。
謝慧齊跟他說明白她的感覺後,齊國公沉默了下來,末了,他在看了她寸步難行走的幾步後,從此隻要她下地,他都盡量在她身邊,隻是,她在門裏,他在門外。
她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了他的心口,齊君昀受得了所有的一切,唯獨受不了這個。
二月初一,謝慧齊還是隻能走幾步,但再差也是能下地了,舅母出殡前天,她上了轎子,去了谷府,她被擡進了谷府裏面,被擡着下轎後,謝慧齊看到了許久未見,如今瘦得一陣風都可以吹走的表姐。
谷芝堇這幾年,即便是前幾年在南方打仗,也被覺得虧欠于她的丈夫捧在手心裏養着,皮膚血色早就養了回來,而這時候白臉勝雪,腰肢細得不堪兩手一握,更顯孱弱。
謝慧齊叫了她,谷芝堇看着妹妹動一下都甚是艱難的樣子,抿着嘴點了下頭,好不容易才把心口的酸楚掩下。
見下了轎子,又送進了躺椅的表妹被擡着走到了靈堂前,谷芝堇的眼睛一路跟着她沒動,等她被國公府的婆子媳婦子小心地扶起來後,她上前一步扶了她。
“我來。”
說罷,見國公府的婆子遲疑,她淡淡道,“我能扶。”
謝慧齊聞言翹了翹嘴角,朝婆子點頭,示意婆子放手。
谷芝堇接過了手。
“姐姐,國公爺今天在宮裏有事,沒法來,不過今晚他會過來的……”最後一夜,哪怕她這身子沒法守靈堂,她也是要在谷府呆一夜,她家國公爺朝務多,隻能等到晚上趕過來了。
“嗯,阿父也去宮裏了,說是甯遠州凍死了一個縣的人。”谷芝堇淡淡道。
死的人太多了,她自己的親娘都死了,她早無力感慨什麽了。
在過門檻的時候,她伸出手,一手拖着表妹的半邊身子都壓在她身上,另一手帶着她的腿,跟另一邊的媳婦子把表妹帶了過去。
謝慧齊這門檻過得甚是輕松,也是長籲了口氣。
她這次傷得極險,體内的神經也不知道有沒有被破壞,這時候也沒什麽東西檢測得出她到底傷着哪了,她是把自己死馬當活馬醫,反正不管如何,隻當自己是個好的,但就此她也不敢粗心大意,腰那一塊,能不動就先不動,畢竟現在肚子裏有着孩子,孩子還不能下地,她不能任着性了胡來。
謝慧齊沒法下跪,隻能站着給舅母上了柱香。
“傷得重?”等她上過香,谷芝堇就帶了她去了暖廳,這次謝慧齊也是走不動了,躺在躺椅裏被直接擡進了暖廳,谷芝堇給她蓋好被子,這才問了話。
謝慧齊這時候也是一身的大汗,等小麥小綠她們給她拭好臉了,她才回了搬了凳子過來坐在身邊的表姐的話,“當時極險,刺客刺來的劍穿過了腰側,刺了個對穿。”
“誰給你上的藥?”
“府裏的左大夫。”
“嗯,你表姐夫說,他很有一手。”
“是,所以我才撿回了條命。”其實劍上也是有毒的,謝慧齊這幾天琢磨着她醒得晚不是失血過多,而是中毒了,隻是國公府實在好藥多,左讓又是個行醫了大半輩子經驗極其豐富的大夫,在處理傷口上和解毒上都做得極好,她這才撿回了條命。
就是不是在國公府,她這條命其實也是丢了。
“我一直都不知道。”谷芝堇沉默了半會,握着表妹溫暖濕潤的玉手,拿帕子給她擦了擦手,淡道。
“你事多,我怕你憂心,我連二嬸都瞞着,說起來,姐姐你是不知道,元宵二嬸回來那天知道我受傷瞞了她的事,她在青陽院咆哮了一個下午,把小金珠和小饅頭都吓哭了……”說到這,謝慧齊還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跟表姐道,“姐姐你可别兇我了,我這幾天耳邊都還是二嬸的聲音。”
謝慧齊一點也沒誇張她二嬸回府那天知道她受傷瞞了她的反應,二嬸咆哮了一個下午不說,還拉着婆婆的袖子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她出去辦事才幾天,一家人就拿她當外人看了。
那天二嬸在府裏哭得要死要活的那樣子,活脫脫像了他們國公府已經不在了的老太君。
而謝慧齊那天見二嬸哭得跟老祖宗一個樣,當下看得心裏也是直打鼓,生怕自己老了,也是“近朱者赤”,不知不覺也會變成那樣的老太太。
“嗯,我不兇你。”谷芝堇長長地歎了口氣,神情也是恍惚了一下。
她跟她父親其實早就猜出了表妹出事了,若不,按表妹的性子和爲人,哪怕再冰天雪地她也會過來,怎麽可能這麽久都不來。
隻是,她不說,他們也就當不知道,父親爲此不想活也得努力活。
小的都還在努力掙紮,老的既然還活着,怎麽敢死。
死了,是在添負擔啊。
谷芝堇想起她父親跟她說的那句死了,就是在添負擔,他不死,他不給兒女再添負擔的話,這鈍得木了的心又被劃開了口子滲出了血,她緊握了手中表妹的手,努力平歇了一下心情,才低着頭繼續說道,“你是個心裏有數的,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們是沒什麽能力照顧她了,以前她隻能靠她自己,以後也隻能如此了。
“诶,姐姐,我知道。”謝慧齊也是一臉的安然,雖說她是來吊唁的,但也不想一臉的哀凄。
平靜點,對誰都好。
表姐看來也是再經不過什麽哀恸了。
好不容易好了點,就是假裝,大家也都裝得堅強點。
人死了,可活着的人還得繼續活,小孩們還沒長大,家還是得在。
“我讓餘谷和餘謙來見見你……”谷芝堇說着,就讓下人去帶大公子和小公子過來,又回頭朝她道,“都長大不少了,跟你們家璞兒的奚兒合得來,大的小的都愛跟着璞兒的屁股走……”
謝慧齊“诶”了一聲,道,“那大的可沒把家裏的天掀翻吧?”
谷芝堇愣了一下,随即搖頭,淡道,“那幾天我病着,起不了床,璞兒過來後,親手給他舅外祖煎了藥,喂了他喝,一連數幾天都是守在他舅外祖身邊沒動。”
遂,本來一腳都踏進閻王殿的父親也還是活了過來,最終沒抛下她,還有她那可憐的遠在西涼,還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何事的弟弟。
“奚兒也是,”說到這,谷芝堇目光柔和地看向表妹,“小姑娘像你,小小年紀就知道照顧人了,還知道帶着兩個表兄按時用膳,祭拜外舅祖母,溫習功課。”
“诶,在家裏都是定了時辰讓她忙事的,她也就有那習慣了,什麽時辰要做什麽事,心裏定了數,就什麽都改不了。”謝慧齊忙道。
“這挺好的。”谷芝堇聽了點了點頭,兩家來往甚多,但到底是沒長時間住在一塊兒過,雖是耳聞過他們教子的用心,但真不知道他們家教兒女這麽嚴厲。
這習慣倒是好,她的那兩個兒子因着全家人的補償心理作祟,到底是放縱了些。
“明早,璞兒他們就會随他們的祖母和二祖母一道來的……”謝慧齊見提起兒女,便說了她婆婆和二祖母明天也會來送一程的事。
谷芝堇僅點了下頭,就不再言語了。
國公府在大雪封地的時候,老主母就帶着人手過來幫忙了,一直忙到了她身子好了能接手才走,這種恩情,不是一言兩語就說道清楚的。
這恩情隻能往後還了。
谷芝堇在兒子們見過表姨之後就帶着他們走了,謝慧齊也是累極,這時候國公府的下人也在廚房把她的藥煎好了,她喝過藥就睡了下去,等到再醒,天色已是黑了。
她這一睡,竟是大半日,連家裏的齊國公也是來了。
齊君昀見到她醒,眼睛剛放到她臉上,還沒張口,就見她朝他伸手,“哥哥,你快扶我起來。”
齊君昀忍不住心口猛地一跳,簡直是用跳的從她身邊的桌那側跳了起來,平時再英明從容不過的齊國公慌慌張張地走向了她。
謝慧齊咬着牙站了起來,再次堅定了堅決不當殘廢的心——連上個恭桶都得讓人扶。
她一起來,就趕緊扯着嗓着叫小麥她們,聽到丫鬟急急應了聲後,她忍不住朝身邊的人抱怨,“你一回來就把我身邊的人往外轟,那我有事要她們做怎麽辦?”
齊君昀沒說話,看着她的身邊人一窩蜂地跑了進來,半扶半擡地擁了她出去,他摸了摸鼻子,無奈地歎了口氣。
小妻子最近頗有點看他不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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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慧齊用過晚膳,就讓她齊家哥哥帶她去靈堂,眼見靈堂不遠了,她就下了被擡着的躺椅,讓他扶着她走,一路都沒怎麽讓身邊的人靠近。
走了近十步,她朝他道,“看!”
看,她确實是能走不少步了,比前幾天多了好幾步了。
扶在她未受傷的腰間和背上的手堅實有力,穿得嚴實的謝慧齊這時候盡管一身的大汗,但身心格外的舒暢。
絕大部份時候,謝慧齊是相信人定勝天的。
“我以後走路的時候,你要陪在我身邊,”謝慧齊不忘抓緊時間攻克她齊家哥哥的心病,“這樣我才能走得遠,你才不會錯過我的進步。”
她一身的汗,扶着她的齊國公也是一身的汗。
他從未這麽狼狽過,她艱難踏出的每一步踩的每一腳,都是踩在了他的心口,這時候他也是沒有說話的力氣了,見她嘴裏還說着話,也是滿嘴苦澀地搖了搖頭。
她太勇往無前,反倒是他難以承受了。
這時候,他隻能選擇讓她帶着他往前走。
謝慧齊被他扶着走到了靈堂也是長出了一口氣,她好像還是有點逞強了,身上疼得她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但看到靈堂裏蒼老枯瘦的舅父後,謝慧齊身上的痛也就全都走了。
谷展铧正在給妻子燒紙,看到她,滿是皺紋的臉也是柔和了起來,“來了。”
“是,舅父。”
“來,給你舅母上柱香,舅父給你點香。”
“诶,舅父,讓國公爺幫我點罷。”
“啊,啊,行,行,這樣也好。”谷展铧挪開了身子,看着齊國公小心地把她放到了婆子手裏,方才上前點香,他這裏也慢慢地靠了過去,問大冬天裏臉上還冒着熱氣的外甥女,“疼嗎?”
“有一點,一點點。”謝慧齊擡起手,掐着手指前端的那一點點指甲片跟他比劃。
“那沒事,過幾天就好了。”谷展铧安慰她。
“是呢,我跟國公爺也是這麽說的,不過他挺怕我不好的,這些日子吓得他每晚都不敢好好睡覺,一晚上要起來看我個三五七趟的,可累心了。”謝慧齊跟舅父叨着她的那點子事。
“放不了心的,這個放不了心……”可就是她說着,谷展铧也還是有些心不在焉,眼睛直往靈牌後的棺材瞧。
謝慧齊有些鼻酸。
舅母的棺木本來是可以停在家裏至少三個月的,當然停更久點也行,也許那個時候表弟就回來了呢?也許可以送舅母最後一程。
可舅父還是選擇了早早入土,僅爲了舅母生前說過,她若是死了,她就先進谷家的墳地去等他,讓他在陽間把剩下的日子好好過完再去找她。
說來,這對老夫妻這麽久的生死相伴,不離不棄,他們之間的情義,豈僅僅單止夫妻感情那麽簡單。
可是,感情再濃,也總有人會先一步走。
等齊國公帶着謝慧齊上完香,谷展铧送了他們到靈堂門口。
門口邊上,谷展铧看着外甥女,擡起手拍了拍她,朝齊國公道,“你要好好珍惜她,在生前的時候就要對她好,莫要像我一樣,到死最對不住的反倒是自己身邊那個陪了你一輩子,不離不棄的枕邊人。”
要不然,等人沒了,後悔會把人逼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