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内侍拖着腿上前哭道。
“過來爲朕更衣。”
“是,皇上。”内侍一聽他的召,手忙腳亂從地上爬了起來,跑去拿放在書房内備穿的龍袍。
他實在怕死了齊國公了。
他怕齊國公也把他當内奸。
皇帝更好衣出來,神智看上去清明許多了,這時候齊國公已經出了書房,皇帝走到了盤着腿坐在原地不動的國師面前。
國師的眼依舊黑亮清轍如少年,皇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從他的眼裏看到了滿頭銀發的自己。
“齊國公對朕有所怨言?”皇帝張了口。
“燕帝,他是文忠公給忻朝留下的良臣,您是辜負了他了……”國師淡淡道。
他也是沒想到,燕帝這次會如此無能,居然留下了這麽大一個尾巴反咬了他自己一口。
國師現在整個人淡得就跟紙片人一樣,皇帝知道是得他這次才能保全性命,他默默無言地看了國師一眼,背着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他走出門時,衆臣盤坐在太和殿裏瑟瑟發抖,殿裏寒冷如冰窖,看來,地暖也是被人從外頭斷了。
“皇上……”
“皇人!”
在看到人後,太和殿裏盤着腿閉目養神的臣子們漸漸都睜開了眼,一個個有氣無力地跟着皇帝磕頭。
有人甚至哭了起來,“皇上,您終于醒了,太好了,您沒事了。”
皇帝一個個扶了他們起來,間或歎氣,也不言語,等到上了殿堂龍座,他站着龍座前,臉色肅穆,“衆愛卿受苦了,相信朕定會給你們一個交待!”
那些想亡他國的人,這次也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齊國公站在底下,面無表情。
随即,皇帝令他去召外面禦林軍的首領。
皇帝的沒事讓進來的禦林軍幾個頭領精神爲之一振,在前去跟皇帝跪拜的時候,朝身邊的齊國公投去了感激的一眼。
還好,他們這次賭對了。
雖然之前也是因着他們是從小跟國公爺一起長大的,後來交情也不錯,這才選擇相信了他,但賭對了,站在前面迎接他們的就是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和權利。
這就是他們要的。
禦林軍那幾個頭領,當即有力地跪下了地,擲地有聲地喊道,“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好,平身。”皇帝的聲音有些孱弱,但等幾個頭領擡頭,看到他陰戾至極的雙眼後,皆當下就垂下了頭,心中害怕又敬畏,又止不住有幾分欣喜。
這些的皇帝,必定能奪回大權,且能讓他們前途錦繡無邊。
皇帝下令,讓禦林軍跟着他出太和殿,收複外邊丢失的人馬。
隻要他沒死,受令牌受令的人看到皇帝,也就隻能聽皇帝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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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頓時反轉,外面大雪繼續侵犯着這片大地,白雪紛飛,下得越發得大了起來,在皚皚一片白色的天空下,像鵝毛一樣的大雪下個沒完沒了,甚至帶有了幾分咄咄逼人之勢。
國公府裏,躺在床上的國公夫人命懸一線,大夫不敢拔她腰間的劍,怕此劍一出,人也跟着沒了。
但上再好的藥,血也一直在流,國公夫人的氣息越來越弱了。
最終,大夫朝老國公夫人磕頭,哭着道,“如若夫人有事,小的定會跟着夫人去,以死謝罪,但求老主母饒過我家人爾等。”
齊容氏是被人背着回來的,她回來之時,國公府的護衛已經殺了那闖進門來的袁公公一幹人等,他們隻來了六個人,卻因那肖似國公爺的人的帶頭闖進,讓護着青陽院的那八個護衛一冒失眼,就在錯眼之間,把國公夫人傷了。
他們這時跪在了院中求罪,已被白雪籠罩成了雪人。
門内,齊容氏看着老淚縱橫的大夫,再看着床上臉色白得就跟外面的雪地一樣的兒媳,這個冰冷了一生的女人眼裏全是茫然。
她該如何?
兒媳若是沒了,肚中不到五個月的孩子也會跟着沒的……
兒子回來,她該如何向他交待?
家,最終還是要不成家樣嗎?
“老夫人……”老國公夫人的老婆子抹了眼邊的淚,輕聲道,“您做個主罷,再下去,夫人也是快要不行了。”
“拔!”這時候,一直抱着妹妹懷裏,拍着她的背安慰的小長孫子沉聲地開了口,他繃着小臉冷冷地道,“如若有什麽事,父親那裏我自會擔着,左大夫,拔罷!”
長孫公子的話清晰有力,左大夫擦了眼邊的淚,朝齊容氏看去。
“拔罷。”齊容氏撐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抹去了眼邊那行冰冷的淚,淡淡道。
隻能拔了。
“祖母,”坐着的長孫公子穩穩地抱着躲在懷裏不聲不響的妹妹起了身,把妹妹送到了她面前,堅定地道,“您抱着妹妹,我帶着弟弟看着。”
齊容氏接過了小金珠,閉了閉眼,方才輕輕地颔了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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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
一大朵血花在齊望的眼前綻放的時候,齊望定定地看着那在空中綻放的血花,看着它們往空中的四處飛揚,飄落,垂落,最終,這些他娘身上的血落在了人的身上,炕榻,還有地上。
他一一看過那些沾着他娘血的地方,最終,落在了他娘純白得就跟雪一樣的臉上。
她的臉上沒有笑,長長的眼睫毛也不會一下一下好看地跳動了。
他還記得去年春花漫開的時候,他父親說這世上沒有哪朵盛開的花,能抵得過她的笑臉……
齊望想上前去,問問她花何時再開,走了一步,卻發現自己的手被兄長牽住了。
他擡起頭,迎上了兄長堅定的眼睛。
“别去。”他道。
齊望點點頭,站在那,看着大夫們拿着針,探進她的身體給她縫針……
“長公子,”領頭的左大夫在給國公夫人縫好傷口包紮好後,走了幾步,跪了下來,“剩下的,就要聽天由命了。”
他們能做的全做了。
“知道了,辛苦你們了,放心,你們和你們的家人都會沒事,接下來藥要怎麽用,你們跟我說說罷。”父親不在,長孫公子爲了當得起那個“長”字,深吸了口氣,把害怕和惶恐掩藏在了心底,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挺拔威風。
就如他的父親一樣那樣偉岸,撐着這個家。
他是長公子,這個國公府的小國公爺,他不能給父親與祖上丢人。
“是,老奴這就與您和小公子說。”左大夫也是有些欣然地看着這個小國公爺。
還好家裏有擔事的,哪怕小,隻要他能擔事,群龍有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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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這天,雪還是在下着。
國公夫人一直沒醒,氣若遊絲。
藥堂的大夫人守在她的床前也是束手無策,中途有好幾次,不是夫人的氣息看似要斷了,就是她肚中的孩子一點的動靜也是聽不到。
“你作啥子不醒呢?”初三的中午,乖乖自己吃完飯的小金珠站到安置母前的榻前,與她悄聲道,“我藏了好吃的給你呢,你醒來我都給你吃嘛,你醒行不行?”
沒人回答她的話。
小金珠輕輕地像個小大人一般地歎了口氣,拿小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臉,“我不跟你要阿父了,你醒吧。”
她都不要阿父隻要她了,她可以醒來了的嘛。
可惜,小金珠許了許多的諾,放棄了她所有心愛的東西,她躺在榻上的母親還是沒有動。
站在門邊靜靜聽着孫女兒跟母親說話的齊容氏一動都不動,等到小金珠說得差不多了,她進來牽了她的手。
“我再說會喽。”小金珠不想走。
“讓她睡會,睡飽了就醒了。”齊容氏淡淡地道。
“好嘛……”小金珠看着地上淡淡地道,說話時,她跨出了門,眼淚滴在了青黑的地磚上,漾開了一片水花。
偏廳的暖閣裏,齊望在練着字,看到他們進來,叫了聲“祖母”“姐姐”,又低頭繼續練着他的字。
小國公爺這時候正拿着祖母,母親的帳本和禮單子在瞄,他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但終歸是不會算帳,有些惱火地咬着嘴正在想要怎麽解決。
這時候有人來報,說去容家和屬臣家的幾個下人都回來了。
“谷家怎麽說?”齊容氏叫了他們進了另一間偏廳,先問了去容家的下人。
齊璞也跟着祖母過來了,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的後面。
“一家子都病了,二老夫人說,谷夫人這次病得蹊跷,不像是自己沒的……”下人回道,又遲疑了一下道,“按您的吩咐,小的沒跟二老夫人說夫人出事之事,隻是,二老夫人好像也是心神不甯的樣子,她說讓您多加注意點,怕府裏的内奸可能沒清除幹淨。”
齊容氏點點頭,淡道,“先瞞着罷,你等會也還是過去跟着二老夫人,讓護衛們看緊點,莫讓她出什麽事,你嘴也還是把着,千萬莫跟她提夫人出事之事。”
一提,人就得回了。
可谷家那麽大爛攤子,沒個人撐着怎麽成?
怎麽說他們也得爲兒媳的娘家盡點力。
而兒媳現在有她守着就好。
“是,小的知道了。”
“你們怎麽說?”齊容氏問向了去屬臣家的那幾個下人。
“回老夫人……”年數最大的那個下人沉了沉,往前一步躬身禀道,“衛家報,衛家嫡長子失蹤,扈家報,扈家大夫人與長子皆被刺,扈家大夫人中刀,長子無事,楚家報,楚家一女誤食其兄甜羹,已亡,另,小的們還聽說,右相秦大人之妻在昨日已亡,當場一劍斃命,是她女兒身邊的教養姑姑下的手。”
他說罷,整個小偏廳鴉雀無聲,靜得連針落到地上都清晰可聞。
北風在外頭呼呼地刮着,大雪繼續紛飛。
齊容氏把孫兒拉到了懷裏,摸了摸他的頭,閉了閉眼。
這種大滅朝廷的慘事啊,不用多想也就知道是反賊們謀劃多時的了。
多可怕,連他們齊國公府都沒探到一點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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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君昀是初四回的府,他的衣袍上還沾着皇帝斬殺三王家中所有老少婦孺時沾的血,他帶着護衛們從厚厚的白雪中跋涉回家,國公街的雪也堆得把國公府的大門掩了半尺了。
“開門,開門!”齊大哆嗦着紫黑的手大力地拍着銅門,“國公爺回來了,快快開門。”
門後的護衛一個激靈,在雪地裏跑了幾步失足跌了個狗趴屎,又慌忙從雪地裏爬了起來,驚慌地往門邊跑去。
“哪邊的人?”
“開門!”
“哪邊的人?”國公爺的護衛不改口氣。
“東邊的。”齊君昀淡淡地開了口。
“作甚去?”
“山上采春花。”
“拿來作甚?”
齊大領悟了起來,這次不等主子說了,他沉聲回了一句,“釀花酒。”
“什麽花?”
“甜桂花。”
“主子……”門突然被大力打開,護衛看到面前再熟悉不過的國公爺,一下子就撲到了雪地裏,磕碎了他頭沾着的雪地,雪花四濺,“您總算回來了。”
“老夫人,夫人她們可好?”齊君昀“嗯”了一聲,道了個“起”字,邁步往府裏走去。
“主子,用這個,這個是雪橇,是,是,您坐上去吧……”護衛不敢說這雪撬是夫人出的主意臨時做的,他怕提起人來。
“用狗?”齊大回頭看他的人已經把門栓好,朝那兩隻狗拉的的雪橇道,“能行?”
“好使得很,大管事。”
“老夫人和夫人如何了?”齊君昀眼睛從那雪橇上掠過,看向守門的護衛。
他記得這個護衛先前不是守門的,見他低頭不語,“彭祥在哪?内府?”
“是,主子。”他們彭頭是還在内府守着,他和另幾個人是臨時被調到門邊來守大門的。
“回答先前的。”
“是,是,主子……”護衛硬着頭皮,把夫人有事說了,說完,見周邊靜得可怕,護衛跪下顫抖着嘴皮子說道,“衛,扈,楚,查等屬臣家也出事了,右相秦大人之妻也死了,主子,并不是我們一家出了事。”
齊君昀淡淡地道,“是嗎?”
這還真是,他們這君爲國爲君盡忠的,一個好下場的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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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君昀進青陽院的時候,青陽院靜悄悄的,先一步得了信的齊容氏站在廊下,等着歸來的兒。
齊容氏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近了的他,看到他在廊下朝她跪下,她眼眶一熱,默默地看着一身污衣的兒子緩緩地站了起來,擡腳上了階台。
“雪下得太大了……”齊君昀上了台階,站在母親身邊淡道。
雪下得太大,台階上的雪也厚了。
“您若是出門要小心點,别摔着了。”齊君昀擡手拭了拭她肩上沾着的雪花,淡道。
說罷,又轉過話問起了妻兒,“慧慧璞兒他們如何了?”
“都在裏頭。”齊容氏閉上眼,任由眼睛裏的那眶熱淚流下,轉過身與他一起往主屋走,淡道,“都睡着了。”
齊君昀進去暖閣,一進去,就看到了炕上睡着的妻子,還有擠在炕角的一個大包裹。
他上前看了看炕角,見兒女們擠在一個被窩裏相互抱着,臉蛋睡得紅撲撲的,他勾了勾嘴角,把搭在他們身上的羊毛毯攏高了些,就走到了她身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揮退了下人,朝母親道,“您也過來坐罷,跟孩子說說話。”
“诶。”
“大夫怎麽說?”齊君昀淡問,把手碰上了她的臉。
她的臉有點冷。
齊君昀他想自己這一路在外頭凍久了,久得手都僵了,方才覺得她的臉是冷的,他朝嘴裏合了口氣,搓了搓手,搓久了覺得有絲熱氣,又去碰她的臉。
“娘?”他轉着頭,問沒有出聲母親。
“說是過幾天就好了。”齊容氏淡淡地道。
“嗯……”齊君易碰上她依舊微涼的臉,在怔了一下後,他慢慢把手伸向了她的鼻間。
久久,她的鼻孔都是涼的。
他擡起眼,此時他那雙黑得近乎透明的眼看上了妻子那白如薄紙的臉,爾後,他轉過頭,看向他的母親,很是困惑地問,“小姑娘死了?”
齊容氏沒有出聲,也沒有表情,隻是這時候,眼淚從她的眼角不停地往下滴落,一串接一串,一行複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