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展铧一屁股坐了下去,眼睑垂下蓋住了眼睛,顯得陰戾至極。
他八年前,還是一個儒雅英俊的男人,僅僅八年的時光,就把一個矜貴的名門之後熬成了一個滿頭白發的垂垂老者。
謝慧齊擡起眼在舅父臉上滑過,立刻又收回了眼睛低下了頭。
她總不敢去細看他們。
舅父,舅母,表姐,每個她都不敢細看。
多看一眼,再想起過往的美好韶光,心就如同被刀子割一樣地疼。
一場禍事,把兩個家毀得支離破碎,就是再重振,她的父母不能回來,舅父那爲他死的母親,他的妹妹,他死去的大兒子,都不可能再回來。
他們失去了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的人。
如今舊事重提,謝慧齊不是不膽怯的,怕過往那些掩藏好了的舊傷痕再露在陽光下暴曬,他們隻能赤*裸*裸地疼,毫無招架還手之力,而她更怕舊事掀開,真相比認爲的還要殘酷萬分。
逝者已逝,可他們這些活着的人卻隻能承受殘留下來的痛苦,别無他法。
眼前就是已經被生活摧殘得面目全非的舅父,謝慧齊閉着眼睛流着淚輕歎了口氣——太難了,可活着的人還是得繼續啊。
“左相大人……”谷展铧這時候掀起了眼皮,看向了齊君昀。
齊君昀正低頭給默默掉淚的小姑娘擦眼淚,聽到話擡起頭看向他。
“老夫想,”谷展铧淡淡道,“就是人死了,這事還是得查,何不妨從陳伯光的家人身邊查一查?他死了,總不能他家人全死光了?”
“已去。”齊君昀放下小姑娘的手,輕敲了下桌面沉吟了一下,“李家的李氏未死,之前她被李家的當家接了回去安置在家廟裏,那李氏前幾日被我送進了謝家……”
謝慧齊猛地擡起了頭,差愣地看向了他。
谷展铧沒她那麽驚訝,一頓之後下一刻就道,“謝家老太太受傷之事,就是她做的?”
齊君昀颔首。
“她的嘴能撬開?”谷展铧急急地問。
齊君昀搖了下頭,“我隻能給李氏回謝家之事行個方便,李氏畢竟是李家的人。”
他頂多就是在李氏想回謝家報仇的時候給她排出條路出來,更多的他就不能了。
他之前隻是想把謝家攪亂,以報謝家趁他不在時,在朝廷上和在他家裏添的亂。
但現下想來,他把李氏放了回去,也是把舊事也給放出來了。
謝家之亂,引得小姑娘都把爪子露出來了。
她這一露,怕也是趁了有些人的心了,所以這塵封住了,連她舅父跟父親都不知曉的案卷都露了出來。
現在的順天府府尹也太大方了。
而三元大将軍昨天還就這個事情敲了他的竹竿,敲了他近十萬兩軍晌,一想這個,齊君昀嘴邊揚起了點淺笑。
他開了個頭,但最後也是被算計進去了。
這可真是妙極。
“哥哥……”謝慧齊蠕了蠕嘴,小聲地道,“前侯夫人沒死的話,那她現在在哪裏?”
還在謝家嗎?
“被李家搶回去了。”齊君昀把手搭到她頭揉了兩下,臉朝谷展铧看去,“這事裏頭怕也是有上頭的手筆,你這尚書之位剛坐下,這事還是由我來罷,谷大人輕易就不要出手了。”
到時候,如若好不容易給他弄來的尚書之位丢了,那他的一大半心血就得白費了。
谷展铧聽了臉上立刻又恢複了面無表情。
他對聖上,不管是對着人也好,還是别人談起他也好,他皆絲毫不露任何情緒。
齊君昀看着明顯跟聖上不對付的谷大人,也是搖了搖頭。
谷大人自認爲他已經把持得很好了,但聖上對着他這張臉,說視他爲眼中釘,肉中刺也不爲過。
谷展铧是他硬擡擡起來的。
如若不是南方出了大亂,有個巨大的隐憂在那,皇上還用得上他,要不然,谷展铧也會成爲他與皇上博奕的重點。
但盡管南邊的問題杵在了那,皇上的動作看來也沒少,爲保全他,齊君昀也隻會讓他不插手了。
“但……”
“谷大人。”齊君昀打斷了他的話,他的口氣盡管還很溫和,但眼已經冷了下來,“聽本相的。”
說罷,也不再理會他,回頭就對着頭又低了下去的小姑娘道,“問清楚了?”
謝慧齊抽抽鼻子,手往他那邊伸去。
齊君昀有些無可奈何地握了她的手。
這小姑娘啊,看着是乖巧聽話,可是真是一點也不讓他省心的。
“谷大人,回家罷,你先回去想想,想好了自己要怎麽做。”齊君昀也不強逼他,擡頭朝他淡淡道。
他是有血海深仇要報,但他的尚書之位還懸挂在還沒真落地,戶部沒全到他手裏的話,他還是先想着怎麽把權力跟人脈牢牢把握在手吧。
“下官告退。”谷展铧的嘴唇抿得死緊,起身揖手道。
謝慧齊也趕緊站了起來,“我送您。”
她沖口出聲後,又覺得不妥,不安地朝齊君昀看去,然後在他的目光裏看到他慢慢地點了下頭,她這冷不丁被他看得提起來了的心方才放了下來。
她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
齊君昀搖頭輕呼了口氣,看着她快步朝她那舅父走去。
事情看來是麻煩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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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父,”謝慧齊跟着急步走的谷展铧走到了門口,對着他的背影喊了一聲,朝他欠腰道了個萬福,“孩兒就送你到這裏了。”
谷展铧猛地頓住了腳步,有些怆然地回過了頭,看到外甥女欠腰站在那,他張了張嘴,“啊”了一聲,又回過頭來急走了兩步,扶了她起來,“我……我……”
“舅父想事去了,别怪我。”谷展铧扶了她起來,他垂下眼時看到了外甥女手上那還晴晰可見的疤痕,他急急地别過眼解釋了一句,又道,“不用送了,回去罷。”
“诶。”
谷展铧放下她的手轉身就轉,走了兩步他又回過頭來,看着外甥女張了口,但最終卻還是欲言又止。
他的話說不出來。
她已經夠爲難的了。
她一個小姑娘,能在國公府走到這步,已經很難了罷?他就是催她快點,也不是她想快就能快的……
更何況,他都幫不上什麽。
“好好的,不急,你們姐弟好好的就行,後面的日子還長得很。”谷展铧最終說出了這句話就再也沒回頭地走了。
該是他這老東西拼命給小輩們掙活路的,他沒給他們掙出來不算,還要爲難她,他死了後有何面目去見妹妹,妹夫?
謝慧齊在他背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鶴心園的大門口,良久,她才回過神來,再回頭時,看到了他站在了她的身後。
她輕歎了口氣,慢慢地靠在了他的懷裏。
“舅父不是心急,而是他忍太久了……”他不是對着她才咄咄逼人的,誰又能在重新面對家破人亡的禍事時能保持冷靜?
“嗯。”軟香溫玉在懷,齊君昀低下頭吻了吻懷裏小姑娘的烏黑的發絲,“那你呢?”
她舅父是忍太久才心急如焚,那她呢?
“我?”謝慧齊回過頭,看着他輕歎了口氣,回過身把頭靠在他的懷裏輕聲道,“哥哥,我從來都沒什麽好法子,都是命運推我到哪步,我就做到哪步,我不急,我也急不得。”
她從來都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不過是努力地活着,走到哪步就做到哪步,她慌張心急也沒用,她下面還有兩個小的都得靠着她。
她急了,就沒人保護他們了。
他們已經沒有父親可以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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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婆子已經從書院回來,謝慧齊在這天晚上揮退了守夜的丫鬟,獨留了她下來。
蔡婆子見此就知道他們姑娘有話對她說了,但等謝慧齊一問過多年那夜的事,蔡婆子一把就跪了下來,磕頭道,“是我沒用,是我這個老東西沒用,沒護着小姐,沒護着沒護好啊……”
說着就把頭往地上狠狠地撞,謝慧齊飛快把她扶住,她額頭還是被磕紅了。
“婆婆,你說那晚你是被藥倒的,十四日也不記得東西,隻記得十五日那日的事,可是?”謝慧齊扶着她坐了下來,死死地拉着蔡婆子的手,“你别哭,好好跟我說。”
蔡婆子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聽了這話嗚咽着點了頭,“是這樣的沒錯,姑娘。”
“那你記得,官府找你問話的人是誰?”
“呃……”蔡婆子擡起紅眼,見她家姑娘眉頭都皺了起來,她擦了把眼淚就立馬道,“這個我是記得的,姑娘,是李大人,他是你阿父的好友至交,他幫我們很多的,順天府一接到案子他就過來了,可惜他官位不大,拿那家人沒辦法,後來這事就不歸順天府管了,你阿父出了事要去河西,他還怪難過的,那天他也來了送了我們好幾裏地,姑娘您不記得了?就是那個高高瘦瘦的書生,您抱着小二郎上馬車,還是他扶了您上去的。”
謝慧齊這下怔了。
她真的對這個人沒什麽印象。
當年她阿父被逐家門沒兩天就被勒令去河西,他們沒有什麽家當,充當路費的一半銀子是她拿母親的一些嫁妝換的,另一半,是來送阿父的那幾個好友在送了他們好幾裏地後,才偷偷摸摸塞了一點湊上的。
因她阿父是被貶,有人盯着他們不許接受饋贈,所以那天來送她阿父的人好多,一送就送好幾裏地,沒法再送了,他們這些人就一窩上來,這個人給她塞幾兩銀子,那個人給她塞一串銅錢,來的人太多了,她根本就不記得來了什麽人,她當時的心神全在錢财和腳邊的大弟弟,和懷裏抱着的小弟弟身上了。
她隻記得那日來了許多人,在他們的馬車走後,這些人還攔了一批來追他們的人的路,讓他們的馬車而去。
這些都是她阿父的至交好友。
她阿父的朋友太多了,而這個李伯許,她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他也沒找她來問過話,他記錄在案的問過話的人,也就隻有蔡婆子了。
“他是哪日找你問話的,六月十五日?”
“是六月十五日,就是你阿娘走後不久就來了……”蔡婆子說到這憂慮地攏起了眉心,“姑娘,姑娘……”
聽她慌慌張張的,謝慧齊忙拉着她的手,緊張地看着她。
“姑娘,”蔡婆子也是死死地拉着她的手道,“不對啊,我剛一想不對啊,你阿娘就是那天走的,可順天府來得也太快了啊,我們那天根本都沒空去順天府,我一醒過來就找你娘,是我頭一個找到的你娘,是我頭一個禀的大老爺,也是我頭一個去找人找姑爺回來的,可那個時候我根本沒去找順天府啊,我知道你阿娘是怎麽死的還是聽府裏的人說的,可不到半天,那李大人是來了,可就是順天府接了府裏的人報來的話,那也是捕快先來啊,就是要來個重要的大人,也是府尹大人來,怎地是李大人這個主薄先來?”
蔡婆子亂了,眼睛都茫然了起來,“怎麽是這樣的?我當時怎麽就沒想到?太怪了,太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