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速過快,一行人在簡陋的馬車内外東倒西歪,蔡婆子一手緊緊抓着座椅的邊沿,一手拉着門框,這才沒摔了出去。
很快馬車跌跌撞撞到了城外的一處官道,沒等馬停下,吳東三就從馬車上跳下,死死拉着馬鞍,喘着氣朝裏頭喊,“大姑娘,你出來。”
周圍舉着油燈也跳了下來,不等吳東三發話,他眼明手快地把布簾掀起。
蔡婆婆先出來,爾後是謝慧齊帶着大郎和二郎下了馬車。
“東三哥。”
“跟我來。”吳東三帶着他們下了小道。
謝慧齊抓着兩個弟弟的手,緊随其後。
吳東三一路走着快步,謝慧齊是用跑的才跟上他,大郎二郎這時候也争氣,被阿姐拖着走也一聲不吭,腳下腳步不停,沒一個人喊一聲。
他們匆匆忙忙地穿過一處小道,幾個田埂,來到了一處亮着燈光的農戶家。
這戶農戶住在山腳下,一路走來謝慧齊沒看到幾戶人家,想不明白她阿父捉賊爲何捉到了此處。
此時不待她多想,她拉着弟弟們一進門,就聽到了先進去的吳東三又在哭喊,“師傅,我把大姑娘他們帶來了。”
謝慧齊一往前看,就看到了油燈下看樣子自出去就沒刮過胡子的父親朝他們笑……
“阿父,阿父。”先反應過來的是二郎,他一看到滿身污血的謝進元就掙脫了阿姐的手撲了過去,人吓得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二兒……”謝進元想抱他,但光是叫一聲兒郎都已費盡了全力。
他身邊跪住的許安拉住了二郎,抱着二郎眼淚鼻涕一起流,朝大姑娘磕頭道,“大姑娘,我有罪,我有罪。”
是他害死了他師傅,如果不是他沖動挑畔得罪了人,他們就不會連夜被人追殺,更不會讓他師傅爲了救他丢命。
“女兒。”等謝慧齊領着大郎跪到他面前時,謝進元也來不及多看兒子的反應,小聲地叫了聲她。
他這時所剩氣息也不多了,所幸還有點意識,也還對兒女們笑得出來。
他虧欠兒女太多,死後怕是更是要欠着他們,他爲他們所做的太少,不想在臨死這一遭丢了他爲父的氣魄,讓兒女太過哀凄。
他在家時日不多,但卻一直是謝家兩郎心中再偉岸不過的高山,此時就是平時穩重早熟的大郎也哭了起來,拉着謝進元的袖子聲聲喊着“阿父”。
“阿父……”二郎更是想掙脫抱住他的許安的懷抱,去拉住他腸子都露在外邊的父親的手。
謝慧齊抖着手去碰她父親的肚子,滾熱的淚水從眼眶裏掉了出來。
“女兒……”謝進元又叫了大女一聲,女兒自小就與他親近,他一直視她如掌上明珠,他曾跟她的阿娘商量待她長成,一定要兩個人都掌過眼才給她定夫婿,還要有十裏紅妝,爲她每年埋一壇女兒紅。
而今,侯府裏的女兒紅隻埋了七壇,河西小宅也隻埋了六壇,他就要去了,他曾在心裏許諾過女兒的事一件也沒做成,心中豈能無愧。
饒是如此,大忻朝的武狀元也沒有掉淚,在女兒傾過身來,滾燙的淚水掉在他臉上後,他還笑了笑。
“女兒啊……”他感歎着。
而謝慧齊這時要靠近他的臉,才聽得明白他在說什麽。
“阿父,我在呢。”謝慧齊心如刀割,她死死忍着,把指甲狠狠掐進了手心,才抖着嘴發出了聲。
這是她這生打她生下來就待她如手中寶的爹,他的腦門被削下來一塊,血肉模糊,連眼睛裏都在冒着血——就是這世被磨難把心志磨得堅銳了,這一刻她也無法自持。
“弟弟……”謝進元眨了眨模糊的眼,沖那個已經看不太清楚的女兒微笑。
“他們有我,我會顧着他們長大。”謝慧齊見他還要笑,淚如雨下,但硬是忍着心中的巨痛,一字一句清楚地道。
她知道他傷成這樣,是活不過來了。
“大郎,二……”他又叫了一聲。
“大郎,二郎……”謝慧齊手一伸,怆怆惶惶地把兩個弟弟攬到了父親面前。
“嗚,阿父,阿父你怎麽了,阿父你别死啊……”二郎謝晉慶已有九歲,已不再是無知小兒,他已知道眼前是怎麽回事,恐懼讓他一被阿姐拉到面前,就去抱謝進元的脖子,号啕大哭,“阿父我親親你你别死啊,我不調皮了,我好好念書,你别死啊……”
他一把把頭伸過去,親着謝進元冒着死血的腦門,臉上全是眼淚。
“兒……”謝進元想笑着走,但這時眼睛邊上也流下了淚。
“兒啊,我的孩兒們。”彌留之際,他反手捉住了那緊緊抓住他的大兒子的手,漸漸地閉上了眼,嘴角翹起,心裏唏噓着落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父……”大郎謝晉平在這刻猛然知道父親去了,撲到他爹身上抱着他爹的腿,渾身因害怕哆嗦了起來。
看着撲到父親身上的兩個弟弟,看着父親臉上最後揚起的那抹笑,謝慧齊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上,茫然極了。
就這樣,她父親去了……
在沒有了娘親後,她現在連父親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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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東三是第一個抹幹眼淚站起來的,他拉着謝家在爲主人家痛哭,嘴裏喊着老天不公的蔡婆子起來,道,“蔡婆婆,您是老家人,我師傅去了,就得您這個家裏的老家人幫襯着點了。”
蔡婆子聽了眼睛一閉,咬着牙把臉上的淚擦幹了,不待吳東三多話,她就去扶了家裏的大姑娘。
謝慧齊被她扶起來後,扶着她穩了好久才站穩。
“老爺要換身衣裳,我打發周圍回去拿?”等大姑娘站穩,蔡婆婆才小聲地說。
“您去吧。”謝慧齊仰天呼吸了幾口氣,低下頭朝她點頭。
蔡婆婆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朝着眼睛沒有睜開,眼淚不停往下掉的大姑娘凄苦一笑,“大姑娘……”
她想安慰這失母又失父的姑娘兩句,卻發現此時此刻她一言都不能發。
謝慧齊這時候回頭,她睜開了眼,朝一臉愁苦凄涼的自家婆子點頭,“我知道的,婆婆去譴周圍吧。”
她知道的,她得挺住。
她還有兩個弟弟要顧。
爹娘沒了,她得替他們挺住這個家。
周圍回家去讨了衣裳回來,這時候天已大亮,衙門那邊這時候也來了人,吳東山跟許安被後來的人押走了,本來官府的人連謝進元的屍首也要帶走,說是要進忤作房驗屍,隻是後來又來了吳家跟許家的兩家族人跟官府的人鬧了起來,最終屍首還是被他們圍着進了城,入了謝宅。
吳東山知道這事不會善了,之前進城留了個心眼,讓守門的兄弟去跟自家的人和許家那邊的人報了個信。
兩姓人知道是他們瞎眼得罪了京裏來的大人,謝大人爲了救他們才死,不管後面的事怎麽樣,吳家跟許家的人不能不顧這個道義,自一大清早就通報了住在家裏附近的族人,浩浩蕩蕩跟在了官府的人的屁股後面跟着來了。
吳家跟許家是帶着族村遷進河西的,一個族村帶親的同姓人就有好幾百人,青壯年至少也有五六十個,兩家共帶了近百名的漢子過來,所以就算官府派了一個隊的人馬過來押人,也隻押走了吳東山跟許安。
官府的人還沒來,謝慧齊就聽吳東三說這事有關于他們殺了京裏來的暗差,此事不會善了,讓她見機行事,她就知道這事太平不了。
事态根本容不了她哀傷,所幸她不是無人所仗,有了吳家跟許家來的人,她躲在他們的後面總算是把父親的屍體運進了家中。
這時,吳家那邊已經有人幫他們送來了棺材。
吳家這邊也是一團亂。
吳東三祖父是吳家村吳家的族長,他又是河西鎮的大捕快,他的親姐姐更是嫁給了節度使身邊得重任管财帛稅收的判官,他們家說來是跟官府走得極近的,現今卻因吳東三得罪了上頭的人,族裏知情的不知情的也是惶惶。
吳東三的祖父,吳晃一大早被驚起就沒睡過,等到族裏的人送了謝進元進了謝宅的消息,他就起了身,讓人備牛車。
吳晃的大兒子,也就是吳東三的父親吳保平扶了他,勸道,“您現在就别過去了,那邊有族裏人盯着,您在家等消息,東三還得您爲他做主。”
吳晃搖頭往外走,“得過去看一眼,許家那邊可能也會過去。”
這表面的情義得顧全了,這是他們吳家在河西立族的根本,丢不得,謝進元爲了救他們吳家的人之死之事遲早會傳出去,而且,兩家得借個名目在一起商量怎麽撈人的事。
如吳晃所料,許家那邊的族長也到了,還早了吳家一步。
吳家與許家都是河西鎮的大姓,兩家的子弟也是有一些在官府當小官小吏,大半皆是務農,兩家的根底都不弱,但還是吳家有人當的官大一點,還是小壓許家一頭。
許家現今的族長要小吳家這邊的老族長一輩,吳晃到後,他到了門邊來迎人。
“吳叔父……”許家的族長許歸門拱手相迎。
“你也來了,”吳晃朝他道,“唉,看過謝大人了?”
許歸門默然點頭,随着他往裏走,輕聲道,“真是慘得很呐,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