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機會來了。從南邊傳來消息,是秦雷将奄奄一息的景泰帝救活,并借此成爲楚國皇帝的私人大夫,達官貴人的座上嘉賓,還和某位公主不清不楚,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意思。
昭武帝的爪牙頓時來了精神,對秦雷展開了聲勢浩大的批判,也第一次将矛頭直接對準了他。
禦史言官們列出了秦雷在楚國的三大罪狀:
其一曰救敵,明明楚國皇帝看眼就要去找他爹了,你卻把他救回來,這不是救敵是什麽?
其二曰通敵,你可是秦國的殿下啊,怎麽能跟楚國的幹部勾勾搭搭呢?通敵!一定是通敵!
其三曰投敵,我們理解你,年紀輕輕的肯定需求旺盛,你可以去那種地方嘛……聽說神京的姐兒比中都的可強多了。但你不該去找楚國公主啊。雖然說尚公主可以爲國争光,但娶不會來就是倒插門,不是投敵是什麽?
這三大罪狀其實都不算什麽,因爲都可以解釋爲是爲了救回太子不得已而爲之的。卻是将秦雷從神壇上拉下來的不二法寶……看看,你們的偶像不是那麽完美,他也會趨炎附勢、私生活還不檢點!
雖然不能将秦雷打倒,卻可以将其看似堅固無比的裝甲鑿開一道縫隙。更重要的,是爲後續的參劾鋪平道路,制造氣氛。
而且在這兩個月中,昭武帝進一步清洗了同情秦雷的官員,将一幫忠實鷹犬引進了朝堂。
果然緊接着,各種彈劾他的奏章便到了,從小時候偷看鄰居大媽洗澡。到私鑄兵器企圖竊國,五花八門的罪名應有盡有,若是都坐實了,足以将其千刀萬剮一萬遍了……當然,昭武帝是不會同意誅九族地。
這次幫秦雷說話的人少了,明顯少了。一來許多強硬派已經回家種地去了,二來官員們也不能爲了一個歸期杳杳的殿下,而幾次三番的得罪陛下。所以他們又一次沉默了,但其意義卻與上次完全相反。
就連在上次起到關鍵作用的田大學士也沒有說話。他居然着幫秦雷頂了兩個月,已經夠意思了!就算蔣老太爺。也說不出自己的不是來。
昭武帝得意的窮追猛打,示意他的打手們再次參劾。除了伯賞别離、麴延武以及秦守拙幾個所謂骨幹份子之外,這次還加上了胥耽城、卓文正兩個爪牙之士。
一時間陰風怒号、濁浪滔天,大有将隆威郡王這龐然大物傾覆的趨勢。
這便是整個事件的第三階段,昭武帝終于占據了絕對優勢就在他以爲自己勝券在握、大局已定時,有一群憤怒地人爆發了。
這些人品級極低。最高的不過從六品;年齡也不大,最年長的不過四十出頭;而資曆更是淺薄之極,齊刷刷的都是本年進士出身。
好,正如大家所料,就是昭武十八年的進士們。這些人都算是秦雷的學生,朝廷給秦雷腦袋上扣屎盆子,就等于也往他們腦袋上扣。而且秦雷給他們地印象極好。無論是赈災事件、請願事件、還是後來的春闱大典,他始終都站在柔弱學子們的身邊,幫他們抵禦着來自奸相的攻擊。
等中了進士當了官,這些新科進士了解了朝廷的舊習。才知道是因爲有了五殿下無聲的庇護,他們這些有才學、沒出身的小舉子才能高中皇榜、進士及第,才有了今天。
這種感激之情到了頂點,便是無原則地崇拜,以及無所畏懼的捍衛。
所以他們決定爲五殿下申冤。但大夥都是人微言輕怎麽辦?不要緊,總比年初當舉子時的分量要重些……當初光着腳都不怕穿鞋的了,現在穿上鞋了。就更不怕了。
這些家夥已經上班半年之久,竟然還沒有被前輩同化,可見秦國官方地新人入職教育是多麽的失敗。
便有幾個領袖人物開始串聯,做這事兒他們都是輕車熟路,沒幾天便聯名寫就一封奏折,上書皇帝陛下,要求停止對隆威郡王殿下的誣蔑攻擊。并立刻恢複名譽……好歹現在也是國家幹部了。當然要先按規矩來,規矩辦不來的。再用不規矩的法子也不遲。
但那封有二百五十人簽名的奏章石沉大海了,朝廷的大人們該幹嘛幹嘛,彈劾罵人一樣沒耽誤。事實證明,就像很少有人拿豆包當幹糧一樣,也幾乎沒人把這些菜鳥當回事兒。
但至少他們自己把自己當回事兒……要知道這些進士是相當富有抗争精神地,見來規矩的果然辦不了,立刻不規矩起來。還是老法子,承天門前跪坐請願,倒也算是輕車熟路了。
不過昭武帝始終沒有放松對這些家夥的監視……畢竟都是有案底的,讓皇帝陛下很難放心啊!所以在他們出發的前一天,昭武帝便得到了消息,頓時大驚失色。他對于士子們春天那次示威仍記憶猶新……竟然連老奸巨猾的文彥博也抵擋不住!
所以他不能讓曆史重演,因爲這次灰頭土臉的會是他本人。
在士子們出發之前兩個時辰,聖谕終于下來了:暫停對隆威郡王及其同黨地追查,一切待其歸國之後再做定論。
這可算是整個時間地第四階段……矛盾被暫時壓制了下來,但昭武帝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時間推移,又過了一個月,秦雷墜崖身亡地消息又傳回了國内。
昭武帝如釋重負,再也沒有絲毫估計……其實他之所以首鼠兩端,還是因爲懼怕秦雷的反攻倒算。誰知道一個掌有兵權、勢傾朝野的王爺能幹出什麽事呢?
但現在好了,禍害死掉了、天空晴朗了,秋後算賬的時候也到了。在短短七天内内。大理寺接連羁押了商德重、辛骊桐、塗恭淳等九個新科進士中的領袖人物。
随後昭武帝頒下谕旨:着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會審隆威郡王結黨謀逆一案、并授予其任意傳喚并羁押相關人員的權利……。
這算是第五個階段,在曆時三個月後,這場由昭武帝暗中策劃發起地,對秦雷集團的清算,終于走到了了明處。其大小爪牙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誓要将秦雨田及其黨羽搞倒搞臭,遺臭萬年。
這五個階段共計一百天左右,對大秦的朝政走向有着極其深遠的影響,大史學家範仲淹将其稱爲百日逆流。
一番爲國盡忠,幾次死裏逃生。就換來這麽個局面。秦雷隻能說,那位專門在背後下黑手的皇帝,實在太不要臉!太王八蛋!太狗娘養的了!
即使他是自己的親爹,秦雷也會這樣說,更何況他還不是自己的親爹。
反擊!秦雷需要一場幹淨利索的反擊,來一掃陰霾!提振士氣!收攏人心!打擊對手!
但他沒法去燒昭武帝的宅子。因爲那地方叫皇宮;也沒法去威脅昭武帝地兒子,因爲那些家夥是他的弟兄;更沒法去敲昭武帝的悶棍,因爲他管那家夥叫父皇……
因爲給人家當了兒子,秦雷最擅長的黑道招數,居然統統失效。無限郁悶之餘,隻好放下刀槍拿起筆,用最不擅長的方式反擊……他本想上書自辯的。但發現自己實在不是那塊料,搜腸刮肚也寫不出幾個字來。
這也不能怪他,作爲一個從小到大作文不及格地家夥,除了寫檢查比較拿手之外。别的統統不在行。但他絕對不會給昭武帝寫檢查的,根本咽不下這口氣。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當這趟南楚旅行到達了最後一站----巴陵城時,秦雷不禁脫口而出道:“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靈感頓時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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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有了秦雨田名垂千古的《嶽陽樓記》。我們之前便說過,這是一篇政治性很強的文章,也是秦雷在政治生涯中寫就的最玄妙一筆。十分值得通篇去解讀:
一開篇說昭武十八年冬,途徑巴陵郡,這句話十分耐人尋味,因爲若是從神京城合理合法出發地話,直接從大江中遊的江夏城北上襄江歸國便可,根本不會經過上遊的巴陵城。但爲什麽會途徑巴陵呢?那是爲了隐晦的點出,自己乃是逃亡歸國。這叫開篇表明心迹。幹脆利索地駁斥了關于自己通敵投敵叛國之類的誣蔑。
然後第二段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晖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潇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這段是寫景,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寫景抒情,帶出下面的……牢騷。
第三段乍看也是寫景,但隻要稍一聯想,便會明白,這是他自身處境的寫照:所謂霪雨霏霏,連月不開是指昭武帝對朝臣的迫害打壓持續數月之久,以至于朝堂上陰風怒号,仁人義士皆被濁浪排空、貶谪拘禁。以至于日星隐耀,山嶽潛形讓這些賢臣忠良無法爲國家效力。
取而代之的是薄暮冥冥,虎嘯猿啼,一群奸佞宵小沐猴而冠、胡作非爲,把個大秦朝堂折騰的陰風陣陣、鬼哭狼嚎。在這種逆流下自然商旅不行,樯傾楫摧,朝政都無法正常運轉,國家時刻蒙着巨大地損失。
想到這種情形,他不禁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正所謂近鄉情怯,既想盡快回到祖國。但又怕有人向陛下進獻讒言,使自己落得個凄慘境地。以至于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把此時進退兩難的矛盾心情刻畫地淋漓盡緻,讓人不禁在深切同情之餘,也要問一句到底怎麽辦?
結果他筆鋒一轉,一改前文的沉重,竟轉而想象起春天洞庭湖上美景: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
心頭的陰霾也一掃而空,變得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很顯然他是想通了什麽,才會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的。
人們在替他高興地同時,也不禁要問。你到底在這天水一色的洞庭湖前,想通了什麽?
沒有再賣關子,他地答案擲地有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秦雨田不會因爲個人地得失榮辱而改變赤子之心。無論是高居廟堂、還是遠在草野。我都會爲大秦、爲百姓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進亦憂,退亦憂。無論進退,始終如一。
然則何時而樂耶?你要問我何時能放開一切、過兩天輕松日子?我告訴你不可能。因爲我已經發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今生以身許國,不能利澤生民,非丈夫平生之志!
發出這震耳發聩的誓言後,他又用一個極具蠱惑性地問句結尾:噫!微斯人。吾誰與歸?即使找不到有志一同的夥伴,我也會堅定的走下去……
我們無法去估計,在秦雷今後的道路上,這篇文章,這個誓言,這句感歎,給他帶來了多少忠勇之士的誓死效忠。爲他赢得了多少支持擁護。幫他攻陷了多少堅城深壘,使他避免了多少看似不可避免地損失。
但我們卻可以确定。秦雷通過這一手漂亮的鬥轉星移,将其在昭武帝面前的先天劣勢徹底扭轉了過來。他不再是一個不聽話的兒子,而是一個碧血丹心的忠臣!
在天下百姓樸素的認識中,忠臣是大大地好人,對付忠臣的大臣都是奸臣,對付忠臣的皇帝也是昏君這就是道義的高度。
道義有多重要?孟轲老師教導我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也就是說,若是喪失了道義,就連你三姨都不待見你;反之,若是道義站在你這邊,道上兄弟都不敢欺負你。
君不見古來皆是如此:
商湯之道乃是讨伐夏桀之無道、還百姓以安甯;周武之道亦是商湯之道。
秦始皇之道因其可終結天下戰亂,還百姓以祈望百年之太平;漢高祖之道乃是接始皇之餘澤。
魏武帝、周世宗之道亦是始皇帝之道,而晉武、隋文、唐高之道不過是漢高祖之道爾。
而今天下紛争二百餘年,道之何存?誰又能得道?
從這篇文章中,我們看到了道,一種不同于甚至超越前人的道。也許其傳遍天下之時,便是秦雷得道之日。從那以後,他也許會經曆許多艱難險阻、面臨無數生死考驗,但他隻會越來越強大,一定會取得最終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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