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再見,恍若隔世,自是一番唏噓感慨,卻不用再說些感謝之類的廢話。
男人的友誼在生死考驗中成長,無聲卻有力。
“部隊傷亡怎樣?”一陣激動之後,秦雷恢複了平靜。
伯賞别離撣撣身上的雪花,面色有些沉重道:“艨艟艦隊沉了十艘戰艦,死傷在三千左右,至于其他部隊,現在暫時沒有消息。”
秦雷面色一沉,因逃出升天而帶來的喜悅蕩然無存,狠狠的一拳捶在橫欄上,自責道:“爲我一人犧牲這麽多的大秦兒郎,這讓孤情何以堪呢!”
伯賞别離沒有說話,他知道秦雷是一個頭腦清醒的領袖,并不需要别人的勸慰。
“攻城部隊是哪來的?”果然,在短暫的心痛之後,他便繼續問道。
“一部分是鎮南步軍,一部分是您的黑甲騎兵。”伯賞别離解釋道:“他們回國後并未背上,而是一直在我的軍營裏等待殿下歸來。”
點點頭,秦雷扶欄遠眺道:“他們都撤下來了?”雪越下越大,嚴重阻擋了他的視線。
“已經撤下來了,”伯賞别離忍不住笑道:“是秦有才帶的隊,那小子壓根就沒攻到城裏去,就派人通報諸洪鈞,說他們已經占領了巴陵四門,要展開屠殺雲雲。”
聽到秦有才的名字,秦雷一下想到了他兄弟,不由惱火道:“秦有德呢,這個混賬東西,害得我差點被諸洪鈞砸死,非要跟他算賬不可!”
伯賞别離搖頭道:“諸烈那是吓唬您呢,他的滾石檑木之類。根本就攻擊不到沙洲上去。”
“這是爲何?”秦雷不解的問道。
“那些東西猛則猛矣,但楚軍的樓船上,并沒有安裝投石器之類的抛射裝備,根本沒法把那些東西扔出五丈之地。”伯賞别離呵呵笑道:“而沙洲乃是泥沙淤積而成,附近水淺泥深,根本不是那種大家夥可以靠近的。”
秦雷仔細的回想一下,諸烈的樓船确實在距離沙洲十幾丈地地方便停了下來,雖然一個勁的裝腔作勢,卻再也沒有前進一寸。很顯然。諸烈是在欺負自己這個陸生動物不懂行。
雖然被耍了很生氣,但知道方才并沒有身陷絕地,他對秦有德的怒火也就淡了,揮揮手道:“這個老狐狸,難爲老哥你跟他鬥了這些年。”
伯賞别離苦笑一聲道:“是啊。我本來也是個實誠人
秦雷哈哈笑道:“我們都是實誠人,走,喝酒去。”便與老元帥攜手進了船艙。脫掉大氅,卸掉铠甲,松緩下麻木的四肢。秦雷看見老元帥緊皺着眉頭,在用力的敲打着後背,似乎十分的痛苦。上前扶着老元帥在交椅上緩緩坐下。自己也拖把椅子與他促膝而坐,關切問道:“老哥,你的腰椎更厲害了嗎?”
伯賞别離點點頭,慢慢調整個舒坦點的姿勢道:“一年不如一年了,前些年光是肩周、膝蓋,倒還能硬撐過去。誰想去年又添了個腰上的風濕病,”沙啞地歎口氣道:“這腰是支柱啊,一點毛病就能害得你擡不動腿、舉不起手,戰都站不穩。”
老元帥說着敲敲自己的背,竟發出铛铛的聲音。呵呵笑道:“要沒了這個鐵腰帶。老哥我站都站不起來。”
石敢端個炭火盆進來,擱在他倆的中間,又在上面鋪了個鐵線網子。沈乞則端着個大托盤進來,将上面的八個小碟子擺在兩人身邊地小機上。盤子裏面是腌好的牛肉條、羊肉塊,還有鮮魚、貝類之類的河鮮。
伯賞别離奇怪笑道:“我說兄弟,你怎麽打仗還帶這些玩意
秦雷看石敢一眼,石敢輕聲道:“巴陵郡的侯老闆送來的。”秦雷輕笑道:“這家夥最會揣摩心思。知道我好這口。”伴着的聲響。他将一條條牛肉整齊擺在鐵網上,動作熟練又專業。顯然是時常爲之。
伯賞元帥也不說話了,他舒服的靠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秦雷幹活……話說能讓這位爺親自服務的,怕是全天下都不到三個,而他伯賞别離,卻是其中一個。
隻見他一手拿個小刷子,從罐罐裏蘸醬刷在肉條上,一手拿筷子輕巧的翻動着。不一會兒,伯賞元帥便聞到撲鼻的香氣,不由吞着口水道:“還真是餓了呢。”
秦雷将牛肉條夾盤裏,遞給老元帥道:“趁熱吃。”伯賞别離也不客氣,接過來便用手撈着大快朵頤,他倒是不怕燙。
秦雷笑着搖搖頭,将家夥什遞給石敢,讓他繼續燒烤……隆威郡王殿下從來沒有那種别人吃着我看着的高尚情操。
秦雷從開水盆中捏起小酒瓶,給伯賞别離斟上酒,也給自己倒上。兩人一碰杯,便利索的走了一個,老元帥呲呲牙道:“涼熱正好!”便與秦雷對酌起來。
酒過三巡,盤子裏的食材也消滅了大半,兩人終于都有些飽了。舒服的拍拍肚子,秦雷清聲笑道:“酒足飯飽,說正事兒。”
老元帥将盤子裏最後一片蘑菇吃掉,随手擦擦嘴巴道:“好。”便字斟句酌道:“兄弟可知道國内的局勢?”
秦雷點點頭,實話實說道:“諜報局三天會傳遞一次情報,也就是說,前天京都發生了什麽,我現在還不知道。”
伯賞别離眯眼打量秦雷一陣,奇怪道:“你怎麽還能笑的出來?”說着使勁撓撓花白地頭發,滿面憂慮道:“我們現在是四面楚歌啊……說不定哪天就成階下之囚了。”
秦雷聳聳肩膀,無所謂道:“他能奈我何?”覺着這話有些輕佻,抱歉地看老元帥一眼。他輕聲安慰道:“老哥是大秦第一流的将軍,而我勉強算得上二流。不過在勾心鬥角上,兄弟我還是有點自信的。”
“也對,我比較憨實。”伯賞别離拍拍額頭笑道:“成皇帝不急太監急了。”
秦雷翻翻白眼,心道:是缺根弦才對。。
“給我講講呗,”伯賞元帥一臉興奮道:“你準備怎麽對付他們?”
“寫文章,”秦雷狡黠地笑道:“有位偉人說過,有的時候筆比劍更有力。”
“什麽文章?”老元帥窮追不舍的問道。
“嶽陽樓記。”秦雷眨眨眼道:“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認真聽了一段,伯賞别離舉手投降道:“這能比刀劍更有力?我怎麽聽着犯困呢?”
秦雷又翻下白眼。悶聲道:“别人聽了不犯困就行。”
“兄弟别生氣,老哥我聽不懂那些之乎者也的。”伯賞别離捋着胡子笑道:“你還是用大白話直接給我講講得了。”
秦雷苦笑一聲道:“我一直以爲自己是老粗,沒想到你比我更粗。”便将他作《嶽陽樓記》地用意講與老元帥聽……
當日他作此文章……或者說抄此文章,并不是一次随性之作,而是經過了慎重地考慮。
眼下他歸國在即。但前景卻十分地不妙。在他出國訪問的這段時間,李渾繼續告病在家;昭武帝繼續黨同伐異,對服從他地人加官進爵,對反對他的人貶官整治。大家都不想輕易丢掉飯碗,而且臣服皇帝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終于在幾次清洗之後,朝會成了昭武皇帝陛下的一言堂。
可以說,旁落了十八年的權柄。終于又回到了皇帝手中。
這對大秦和大秦皇室來說,也許算是件好事,但對秦雷來說,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昭武十八年九月初三,都察院左佥督禦史易惟洛上本參劾吏部尚書秦守拙驕縱不法、目無主上,草菅人命、賣官鬻爵等八條罪狀,皇帝沒有表态,隻是着有司調查。
九月初五,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周炳宸上本參劾太和殿大學士麴延武結黨營私、蟻附權貴等七條罪名,皇帝沒有表态。隻是着有司調查。
九月初九。督察院左副都禦史程嵬茗上本參劾鎮南軍主帥伯賞别離克扣軍饷、中飽私囊等四項罪狀,皇帝沒有表态,隻是着有司調查。
九月十一,武英殿大學士周廉,在早朝上本曰:鑒于京山城位置過于敏感,建議收歸國有。一見陛下的鐵杆親信都親自上陣了,就連最不敏感的官員也明白……到底是誰想整誰了。
但這一次他們沉默了。似乎忘了如何痛打落水狗……
昭武帝又等了幾天。卻始終沒有等到百官彈劾秦小五、奏折紛紛如雪片的場面。他坐不住了,便将文華殿大學士田憫農喚到禦書房。進行了一次絕密的談話。
首先解釋一下昭武帝爲什麽找田憫農,因爲周廉是同黨、麴延武是敵人,王安亭出國未歸,剩下地老三是個擺設,所以皇帝别無選擇。
下面是談話原文……不要問秦雷是怎麽得到的,因爲皇帝從來沒有秘密。
省略掉你好、我好、吃了嗎之類的廢話……
“最近幾封彈劾奏章,大學士看了嗎?”昭武帝狀作不經意的問道。
“回禀陛下,微臣看過。”所有的奏章都要經過内閣傳到皇帝手中,所以他想說沒看過也不行。
“田中堂作何感想啊?”昭武帝眯着狹長的雙目,似笑非笑道。
“……微臣以爲,禦史有風聞奏事的權利,這樣做并無不妥。”田憫農三十年前便在朝中當官,什麽場面沒見過?自然不會輕易被皇帝堵到牆角去。
“今天不談禦史,就說說秦守拙、麴延武、伯賞别離這幾個人,”昭武帝乃是久經考驗地老陰謀家,自然不會要臉,還是一本正經道:“再加上周廉的奏折。田中堂難道沒看出點什麽嗎?”
一提起這茬,田學士就氣不打一處來,微微惱火的拱手道:“微臣以爲周學士不學無術、嘩衆取寵,實在猶如大學士的身份,請陛下申斥!”
昭武帝的眉毛抖動幾下,聲音有些生硬道:“愛卿何出此言?”
隻聽田憫農不亢不卑道:“回禀陛下,據微臣所知,京山營乃是當初陛下同意、兵部批準、工部監造的,本來就屬于我大秦。還怎麽收歸國有?實乃多此一舉!”
昭武帝發現這老東西實在太滑了,無論怎樣暗示,都一概裝作聽不懂。他終于失去了耐心,目光逐漸轉冷道:“朕覺着我大秦朝野之中,有人在結黨。想要亂政!”
這話直截了當且威力無窮,田憫農再也不能裝聾作啞,噗通一聲跪下道:“陛下,請三思啊……五殿下縱有千般不是,但他現在爲我大秦身處虎穴之中,朝廷無法搭救便已經惹得民衆頗有微詞了,若是再落井下石……”說着砰砰磕頭道:“恐怕會激起民怨地啊!”
“哼!”昭武帝悶哼一聲。卻沒了下文,仿佛便秘一般。他知道田憫農所言非虛……這也是他的打手們不敢直接攻擊秦雷的原因,怕引起民憤啊!
細長幹枯的手指,在桌面上無疑是地扣動幾下,昭武帝不死心道:“朕怎麽會欺負自己地兒子呢?不過是他周圍環繞着太多的壞人,朕得幫他清理一下才行。”
“但在天下百姓看來,這并沒有什麽區别。”咽口吐沫,田憫農十分艱難道。他已經感覺到皇帝的決心,也實在不想與其對抗。但是他身後那人已經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保住秦雨田了。所以他也隻能硬着頭皮與皇帝死磕。
是的。他之所以替秦雷出頭,并不隻是出于道義考慮,還是因爲他地恩師,蔣之虞蔣老丞相要保秦雷。這又一次證明了,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見這個與秦雷毫無瓜葛地大學士如此強硬,昭武帝被誤導了……他以爲百官大都是這樣想,他也沒有魄力将百官統統革職。所以他退讓了。不情不願道:“那就等他回來再說。”其實在他地一生中,退讓隐忍才是主流。強硬高調實屬偶然。
聽皇帝這樣說,田憫農着實松了口氣,畢竟是在人家手底下混飯吃,鬧掰了沒有什麽好處。便退讓道:“陛下英明,等五殿下歸國之後,微臣必定奏請對其進行調查。”
雙方各讓一步,這才達成了妥協。
這次談話以後,昭武帝地手下偃旗息鼓、暫時沒了動靜,可稱之爲整個事件地第一階段,此階段誰也沒讨到好處。
安穩的日子過了一個月,太子殿下回國了……而且是隆威郡王殿下以自身爲質、将其換回來的。這是一種什麽精神?這是一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高尚精神!秦雷的聲譽一下子到了頂點,人們争相傳頌着他偉大的自我犧牲,編成戲曲、話本在各地宣揚。甚至有人上書朝廷,要給他立生祠。
而在南方,他早就萬家生佛了。
面對着秦雷越來越高漲地威望,昭武帝氣歪了鼻子,但他也不敢頂風作案,對廣大群衆對着幹。隻好順着稱贊幾句,不痛不癢的承諾,歸國必有封賞。
這算是第二個階段,秦雷用自我犧牲換取了巨大的名聲,一時竟壓制了昭武帝的氣焰。---------------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