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怎樣才能改變主意?”作爲一位母親、作爲一位祖母、作爲一位太後,文莊在這一刻的選擇極爲艱難。
“改不了了!誰都改不了了!”昭武帝尖聲笑道:“就在朕來這兒之前,朕已經昭告天下,由隆威郡王秦雷代天出使,去楚國迎回太子。”
“你這樣做考慮過社稷嗎?”沉默片刻,文莊太後仿佛默認秦雷的命運一般,轉而與他讨論起大秦江山來:“兩位皇子被扣,你不需要給國民一個交代嗎?”
“要,當然要!”昭武帝嘴角上翹道:“聖旨都已經寫好了……隻要南楚那邊的消息一傳回來,朕就要昭告大秦子民,是齊國挑唆楚人妄爲,他們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朕要讓大秦子民再一次的憤怒,就像十八年前齊楚入侵一樣,激發出我大秦子民全部的能量……”
仿佛陷入某種臆想狀态,昭武帝表情癫狂道:“到那時,朕已經通過大軍演,将大秦的禁軍牢牢掌握在手中,”說着猛地一揮手,兩眼放光道:“然後朕将率領禁軍親征,與齊國展開傾國決戰,到時候朕的兵鋒所指,問天下誰是敵手?!”看他的醜态,就差說日出東方、唯我不敗了。
很顯然隔行如隔山,這位天字一号陰謀家,把戰争看的太簡單了……
但昭武帝顯然自我感覺良好,他狂熱的揮舞着手臂。目光炯炯地望着太後,啞着嗓子道:“我一定會讓你以我爲榮的!我要證明給你看,我才是最棒的一個!”
文莊太後從心中歎一聲,沒有再做聲。
太陽從東方漸漸偏到西邊,談話的主角之一已經離去,僅留下文莊太後一人枯坐在蒲團上。但見她眼睑低垂,呼吸低緩。仿佛睡着了一般。
但門口的仇太監知道,老太後心裏定如翻江倒海一般,所以他将一盤檀安神香端了進來。
聞到淡淡的香氣,老太後輕聲道:“你知道哀家從不用這個的……”
仇太監微微笑道:“往日裏您心如止水,自然用不到,但今天……還是點上。”關切地語氣,就像多年老友一般,而不單單是主仆。
老太後沒有再反對。緩緩點頭道:“坐下咱們聊聊。”
仇太監恭聲應下。坐在老太後對面的蒲團上……雖然半個時辰前,大秦皇帝陛下也在這裏坐過,但老太監坐的是那麽的自然,沒有絲毫的誠惶誠恐。
文莊太後也沒有覺着怎麽樣,輕聲問道:“老仇,你是哪一年跟着我的?得有一個甲子了……”
仇太監感慨笑道:“難得您記得清楚。老奴是先帝初年進的宮,當時……”他有些說不下去了……大家熟歸熟,有些話還是不能亂說的。
但文莊太後卻不以爲意道:“當時哀家也是剛進宮,雖然被選爲秀女,但在如雲地美女中。相貌并不出衆。也沒有引起陛下地注意,不久便被派到浣衣局中漿洗衣服……”說着抿嘴一笑道:“你是半年之後去的浣衣局,說起來哀家還是你的前輩呢。”
仇太監也沉浸在回憶中,輕聲笑道:“是呀,奴婢那時候才八歲,什麽都不懂,淨被人欺負。還要代替那些年紀大的挨罰。被關黑屋子。若不是太後您給老奴送飯,怕早就餓死不知多少回了。”
老太後歎一聲道:“真快呀。轉眼都六十年了,先帝爺、元康、老秦、老薛……哀家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走了,就隻剩下你一路陪着的,一個還在身邊了。”
仇太監細聲道:“那是因爲老奴向老天爺誠心許過願,要伺候您到最後一刻,”說着掩嘴輕笑道:“您可是千歲娘娘啊,說起來還是老奴跟着您沾光了呢。”
文莊太後微微笑道:“萬歲爺都早早崩了,可見壽元這東西,對誰都是公平的,不會因爲貧賤富貴而增減幾許。”說着輕歎一聲道:“活那麽長幹嘛?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還淨操心。”
見老太後剛剛提起的情緒又低落下去,仇太監輕輕給自己一巴掌,陪笑道:“您看我這一張嘴,都快七十了還不會說話。”
文莊太後搖頭笑笑道:“不怪你,主要是最近哀家心裏太難了。”文家的滅亡、昭武帝地瘋狂,兩個孫子地兇險命運,以及因此引起的一系列不良反應,仿佛一座座大山壓在胸口,讓老太後喘不過氣來。
仇太監笑着安慰道:“瞧您說的,您這輩子什麽樣的風浪沒經過?老奴覺着這回比十八年前那次強多了,您絕對可以輕松應付的。”
文莊太後又歎口氣,短短時間她已經歎了三口氣,甚至比過去十年歎的氣都多:“看來我真是老了,硬不下心來了,若是有原先一半的狠心,斷不會如此左右爲難。”
一面是自己當朝在位地兒子、一面是自己寄予厚望地孫子……選擇了前者,大秦就很有可能輸掉未來;而選擇了後者,大秦可能現在就要崩坍,她曾經幻想着平穩的權利交接,讓大秦明天安然到來。
但老太後一輩子不憚以最大地惡意猜度别人,卻還是把自己的兒孫想的太好了……她低估了自己兒子對權利的貪婪,昭武帝那種獨占的欲望足以使其六親不認;她甚至也低估了自己孫子的安分守己,秦雷那種大刀闊斧、唯我獨尊的性格确實冒犯到了皇帝地威嚴……尤其是當這個皇帝不準備再容忍的時候。
“不知道現在和未來那個更重要……”老太後心中念叨道。她突然覺着自己很悲哀,遇到了事情。需要找人商量一下時,居然隻能與面前這個老太監說說。一時不由有些心灰意懶,不想再說一句話。
仇太監畢竟服侍太後一個甲子了,他能感覺出太後情緒上的變化,便起身道:“太後,您也坐了半晌了,老奴扶您去歇歇。”
文莊點點頭。讓仇太監揉揉酸麻的小腿,便在他的攙扶下起身,緩緩的往暖閣走去。。
如果她就這樣走回房中,躺下睡一覺,不去想什麽兒子孫子。那她就隻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而不是令無數人敬畏地大秦文莊太後了。
她之所以能夠走到今天,是因爲她有一顆無比堅強的心髒,幾十年過去了。那顆心髒雖然不再如年輕時那般有力。卻更加的堅定……因爲她是獨一無二的文莊太後。
走到一半時,她突然停住了腳步,一手穩穩握着鳳頭拐杖,便那樣穩穩的站在堂中,仇太監知道,老太後已經擺脫了暫時的迷茫,做出了最終的選擇。
隻見文莊太後微微閉目道:“你派人告訴雨田:奶奶隻要你平安回來。”
老太監神色一凜,沉聲道:“遵旨。”
望着仇太監消失的身影,老太後緩緩望向南邊,輕聲道:“但在南楚那邊。隻能靠你自己了。奶奶相信你一定能行!”
雖然秦雷幾乎沒見過皇祖母發威,更多地隻是從傳說中了解她昔日地風采,但秦雷卻無比的放心……他那位老太太之所以不發威,是因爲她不想打亂昭武帝的計劃、影響到他的權威。
但這并不代表老太後已經無能爲力的。正相反,秦雷相信老太後積蓄了十八年的力量,絕對是無比巨大的,一旦釋放出來。便足以力挽狂瀾。
所以秦雷十分在意這位祖母的态度……若是她仍像往常許多次那樣。無聲的站在昭武帝那邊,甚至連自己的娘家被剪除。都沒有反應……因爲秦雷雖然知道祖母對自己地栽培,但仍然無法确定,這種愛和栽培,能不能與其對昭武帝地支持相抗衡。
而以秦雷現在的能力,還沒發做到兩頭兼顧,當他将全部的心神能量都用在與楚人周旋,甚至策劃逃命計劃時,根本無法顧及到國内的一
是以當秦雷見到太後傳給他的那九個字時,心頭的大石終于落了地。所謂聰明人之間不用廢話,隻要這一句,秦雷便能明白,老太後決定站在自己這一邊了,自然也就無需再擔心京裏的情況……
“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當秦雷從小憩中醒來,他輕聲爲自己打氣道。
說完便胡亂抹把臉,神采奕奕地出了門。一幹手下看見王爺出來,趕緊起身相迎,待見到他神采飛揚地樣子,衆人心中的陰霾,也跟着淡了許多。
“這是一場戰争,現在咱們都是戰友,所以不要拘禮!”他一邊爽朗笑着,一邊招呼衆人圍着方桌坐下。這驿館地條件很差,整個廳裏就這麽一張半舊的八仙桌,再就是一溜更舊的椅子。
拿起桌上的茶壺,咕嘟咕嘟一肚子,秦雷抹抹嘴道:“舒服啊……”說着擡眼對王安亭道:“大學士不要見怪,孤王在自己人面前都是這個樣子。”
王安亭雖然是太子一系,但現在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所以也不覺着秦雷的動作有何不妥,便搖頭笑道:“王爺盡管随意,這樣還看着親切。”
秦雷朝他呲牙笑笑,又對已經回來的周葆鈞道:“你那國書遞出去了,什麽時候能觐見楚帝?”
周葆鈞的臉色又難看起來,搖頭澀聲道:“回禀王爺,遞是遞出去了,但楚國禮部根本不給準信,被微臣逼急了。這才說他們皇帝病了,已經卧床不起、不能視事了,要等病情好轉、龍體安康之後才能禀報。”
“推托之詞!”秦雷撇嘴道:“這老頭都纏綿病榻三五年了,要想好利索了,估計得等下半輩子了。”把那病老頭擱一邊,他又問道:“那我們什麽時候能見太子?至少要先确定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到底有沒有受虐待?”
周葆鈞更是無奈道:“他們的答複就更離譜了。說:他們也不知道太子的下落。”
秦雷一拍額頭,苦笑道:“這下更絕,連個想念都沒有了。”
坐在他下首地王安亭有些焦急道:“王爺,咱們得趕緊找着太子爺啊,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不然我們可吃罪不起!”激動萬分的樣子,就像他親爹走丢了一般。
可當秦雷詢問他該怎麽辦時,這位大學士卻又張目結舌。一問三不知。看來禦史就是禦史。除了挑毛病、喊口号之外,基本上是啥也不會。
秦雷隻好把目光投向随同前來的朱貴道:“怎麽樣,打探到什麽消息沒?”早預料到這次是兇多吉少,秦雷便把能調動的力量全都帶到了南方,至于怎麽過來,就不是他所關心的事情了。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老子花了那麽多錢,關鍵時刻就得派上用場才行。
至少……樂布衣就一定隐藏在某處,深入虎穴當然要帶上這位超級保镖了。
而經驗豐富的朱貴,便是此行的聯絡官。經過兩年時間地磨練。他早已成爲忠誠的王爺擁趸,并光榮的加入了黑衣衛這個神聖的組織……換言之,這哥們已經由扛活吃飯的短工,轉變爲包吃包住的長工了。
朱貴給秦雷遞個眼色,恭聲道:“屬下出去轉了一圈,屁股後面就跟了七八條尾巴,并沒有接觸到什麽有價值的人物。”
“那就是什麽都不知道了?”王安亭職業病發作道:“你可有用心去打探哇?”
朱貴自然不敢跟中唐大人一般見識。連忙陪笑道:“倒也不是白跑一趟。”說着朝秦雷拱拱手道:“王爺,卑職發現楚國百姓謠傳。是太子爺送給楚帝的千年人參出了問題,這才讓老皇帝又一次病倒地。他們都說,這是秦國不甘心談判失敗,想給楚國制造内亂來着。”
秦雷翻翻白眼,苦笑道:“這種驢腦子裏想出來地謠言都有人信?”
王安亭也大搖其頭道:“如此低級的謊言,怎麽可能傳播開來呢?”
一邊敬陪末席的公輸營插嘴道:“楚人生活悠閑,沒事兒最喜歡傳些謠言,有道是三人成虎,再假的謠言也越傳越真,到最後就連造謠的也信以爲真了……”雖然心事重重,衆人還是被他逗笑了一陣。
正笑着,卻聽那一直默不作聲的顧道:“當時太子爺想脫困,确實送了一棵千年人參給楚帝,結果不久便傳出楚帝病重的消息,我們也以爲這是楚國突然翻臉的原因。”
“千年人參是從哪弄的?”公輸營突然問道:“太子爺當初的禮單便是下官謄寫地,卻沒見過什麽千年人參?”
秦雷呵呵笑道:“好幾百樣禮品呢,你都能記全了?”
“王爺要是不信就問我們大人啊,下官地過目不忘可是出了名的。”頗具才幹與過于張揚,公輸營身上集中了世家子弟的優點與缺點。
周葆鈞還未點頭,那顧卻先道:“公輸兄弟沒記錯,禮單上确實沒有千年人參,那人參卻是來這裏以後,太子的一位故友送給他的……”要知道這時并沒有作虛假廣告的習慣,說一千年就是一千年,九百九十九年都不行。
這東西自然稀罕無比了,也不知是哪位故友,居然能把這玩意随便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