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他終于懂了孟郊,懂了那首看似勢利可笑的及第詩:
昔日龌龊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世界也變得不再真實。太陽光變得七彩斑斓,扭曲着所見到的一切。他隻感覺耳朵嗡嗡作響,根本聽不到身邊國公府小厮的谄媚恭維,也聽不到那些趨炎附勢的家夥的造作祝賀。
他想閉上眼睛,細品其中的甘苦,給人以寵辱不驚的淡然印象,那才是狀元應該有的派頭。但他不能,千百種感受都變成了狂喜。這種讓人渾身燥熱的狂喜,在他的四肢百骸中鼓蕩,仿佛不歇斯底裏發洩一番的話,便會被其撐開爆炸一般。
衆人看着狀元郎渾身顫抖的樣子,紛紛心道:這位不是要發羊癫瘋。唯恐擔上個傷害狀元的罪名,都不由自主的與他拉遠了距離。
“咦,中了!”狀元郎突然爆發出一聲如癫似狂的尖叫,吓得周圍人齊齊一哆嗦。便見着狀元郎手舞足蹈、搖頭晃腦,扔掉帽子、脫掉鞋子,大呼小叫起來。
國公府的小厮們覺得不能讓姑爺丢人,大喊大叫着讓人轉過臉去,不許圍觀狀元郎。可誰聽他們的呀?人們圍着跳大神一般的方中書,指指點點、笑個不停。能看到狀元郎突然發癫。實在是此生一大幸事。
兩位禮部侍郎見怪不怪,清清嗓子道:“諸位,狀元郎被文曲星上身了。先把他扶到一邊去,傷着人就不好了。”衆人心笑道:天狗星附體還差不多。小厮們便将狀元郎扶着到了到一邊冷靜冷靜。
“沒有什麽疑問的話,就請所有上榜的進士們三日後到禮部衙門集合。”清清嗓子,右侍郎田愛農朗聲道。
衆人紛紛搖頭,剛要就此散了,尋個酒家吃酒去。卻聽得一個清越地聲音從街角處響起,引得衆人齊刷刷的側目。
兩個侍郎心中不悅道:誰這麽多事兒啊?待到擡頭一看。卻見着五殿下和三殿下聯袂而至,說話的正是走在前面的五殿下。士子們中也有不少人認出,出聲的乃是此次春闱的主考官。
兩位侍郎趕緊帶着滿大街的士子們跪下,恭迎二位殿下。
“都起來。”看着滿眼黑壓壓的後腦勺,秦雷微笑道:“今日放榜,乃是諸位的大日子。孤和皇兄也來湊個熱鬧。”
秦霖也笑眯眯道:“就是,起來,地上怪硌人地。”
“謝殿下……”一陣謝恩之後,人們稀裏嘩啦的爬起來。
見兩位殿下到了面前,兩位侍郎恭聲道:“不知王爺大駕光臨,微臣有失遠迎。”
秦雷擺擺手,随和笑道:“沒事兒,我們就是瞎轉轉。”
兩位侍郎心道:才怪呢。田愛農小聲陪笑道:“王爺方才說您有問題,不知是什麽問題呀?”
秦雷的視線在人群中巡梭一陣,待看到方大狀元已經恢複了儀容。正一臉熱情的望向自己,方才出聲笑道:“是呀,方才我聽着有人指天發誓,說他要是撒了謊,就讓他以後都中不了進士。是否有這回事兒啊?”
兩位侍郎大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道:“不太清楚……”但圍觀的人群卻嗡的一聲,齊齊望向面色煞白地狀元郎。
“有!”塗恭淳一看王爺要過問此事,扯開嗓子高喊道:“咱們山北的舉子們可以作證。”幾位山北舉子也看出,王爺是要找方中書的不痛快了,聞言紛紛點頭道:“回禀王爺,确有其事。”
秦雷看一眼他們邊上的商德重,微笑道:“你叫商德重。”商德重恭謹道:“正是在下。”
“聽聞你乃舉子中的領袖人物,德高望重。你來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兒?”秦霖笑吟吟道:“方才與五弟來得晚了,沒聽清楚大體經過。”
商德重心道:您就扯,不就是想借我之口。将此事廣而告之嗎?但事情本來就與他無關,他也沒必要爲方中書遮掩,便原原本本的将方中書與山北舉子起争執,他上前勸架,卻聽說方中書家中已經有妻室,卻又與國公府上結親的醜事。講與衆人知道。
很多士子起先并不知道此事。聞言紛紛側目咋舌,眼神怪異的打量着方才還如癫似狂的狀元郎。其中不乏幸災樂禍之意。
“但是方……兄弟對天起誓,賭咒自己并沒有妻室。”商德重不徐不疾道:“他說若是他撒了謊,便讓自己永遠考不中進士。”
“是以後,不是這次!”方中書突然歇斯底裏道:“我沒有賭咒這次!沒有……”他好恨,恨不得将所有跳梁小醜統統吃掉。
秦雷看了滿面猙獰的方對王一眼,微微笑道:“還狀元呢,你賭咒在先,兩位大人放榜在你賭咒以後,自然包括在你地誓言之内了。”
邊上的秦霖也不懷好意的笑道:“聽你的意思,莫非你真的家有糟糠?否則在誓言上耍什麽花招啊?”
“沒有!絕對沒有!”方中書矢口否認道,神色卻極是慌張。
秦雷哈哈笑道:“我也相信方兄是清白地,方兄良才美質、冰清玉潔,怎可能幹那種龌龊之事呢?”方中書的面色剛剛好看些,卻聽秦雷話鋒一轉,一本正經道:“正因爲這樣,孤才想還方兄一個清白。證明你是俯仰無愧的。”
秦霖好奇問道:“怎麽還呢?”
秦雷微微一笑道:“很簡單,隻要去山北調查一番便可。”
方中書給吓出了腦門子的汗豆子,強作鎮定道:“當然可以,但是……此去學生家鄉,快馬往返也需要将近半個月,學生三天後,還要去禮部報道呢。”
田愛農也爲難道:“是呀王爺,方中書乃是陛下朱筆欽點的狀元,若是沒有确鑿證據。還是不要耽誤了金殿面聖爲好。大不了日後再細細調查就是,以免失了朝廷地顔面。”。
秦雷還沒開口,秦霖先搖頭晃腦的笑道:“糊塗,若是被不知廉恥的敗類魚目混珠了,那才叫失了朝廷的顔面呢。”在這個時代,單從法律上來說。正妻是完全與丈夫對等的,男子不得無故停妻再娶,更何況是重婚……誰也不認爲國公家地千金會作小。
所以若是方中書真的家有糟糠,他的品質就出了大問題,而在這個時代。若是被人懷疑德行有虧,别說做官了,就是想去私塾當個教書先生,都沒人收留。
在華夏民族的曆史河流中,很長一段時間,德行和廉恥是比性命更重要地。
秦雷擺手止住秦霖的話頭。微笑道:“你們說地都有些道理,但這并不沖突?”
“哦?”田憫農奇怪道:“王爺請講。”
秦雷颔首道:“今兒是三月十二,如果我沒記錯地話,你們是三月十五禮部點卯?”
左侍郎穆仁嵬恭聲道:“回禀王爺,三月十五點名應卯。教習禮儀,待三月十六的早朝面聖。”
秦雷點點頭,微笑道:“知道了,隻要在下次早朝之前得到确切消息即可。”
田愛農苦笑道:“王爺,滿打滿算還有四天不到,就是八百裏加急也打不了來回,除非……插上翅膀,飛到山北去。”方中書地嘴唇也不哆嗦了,使勁點頭道:“王爺且容學生面聖以後,便修書一封。請敝縣地縣令大人作證。”
秦雷搖頭溫和笑道:“哪能讓狀元郎心中惴惴的上朝面聖呢?放心,四天時間綽綽有餘,說不定十五日就能拿到你們縣令的證明呢。”
方中書雙腿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上,臉色煞白的喃喃道:“不可能……”
兩位侍郎一看這情形,心道:得了。王爺都這樣說了。我們也别教條了。田愛農便沉聲道:“既然王爺有兩全之策,我們何樂而不爲呢?”說着對方中書道:“方老弟。你且一切照常,不必有任何疑慮。除非你家鄉信到、證明你确實重婚,否則照常上朝。”說完朝秦雷深施一禮,便躬身告退了。
塗恭淳驚訝非常道:“王爺,您真能辦到嗎?”
秦雷嘴角微微上翹,滿含深意的笑道:“一切皆有可能。”說完朝衆位學子拱拱手,因爲這個插曲而稍顯騷亂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秦雷溫和的目光在一衆學子身上掃過,清聲笑道:“諸位今年有金榜題名的、也有一時失手的。雖然你們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不過都不要緊,因爲你們本身就是勝利者了。”
舉子們有些迷糊的望着王爺,搞不清楚名落孫山與成功者有什麽聯系。見周圍地人越聚越多,秦雷幹脆倒兩步,站在梯子上,伸出三根指頭道:“孤王這樣說,絕對不是安慰,是有實打實理由的。因爲其一,你們已經是舉人身份了。據孤王所知,想要考中一個舉人,最順利也得參加三場考試,才能從将近一千多讀書人中脫穎而出。而大秦十幾個人裏都沒有一個識字的。所以說,能考中舉人身份、進京參加春闱,你們就要比幾萬人強,比不知道多少讀書人都強。”
聽了王爺這話,舉子們心中也好受些了。就聽王爺接着道:“而且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從今年開始,所有舉人的身份都終身保有。也即是說,你們不必再經過一次鄉試,便可以直接參加下次春闱了。從今往後的掄才大典将會越來越公正,你們中第地機會大增啊。”在這之前。大比不第是要重新參加院試、鄉試,才能再次獲得舉人身份,參加下次春闱的。
舉子們終于高興起來,紛紛歡喜道:“那可太好了,這樣我們至少可以專心準備春闱了。”其實這次春闱能有那麽多的寒門學子及第,本事就是對舉子們地極大激勵。
秦雷搖頭笑道:“這不是最讓人高興的,向你們透露個好消息,陛下不日将頒布恩旨,特賜舉人也可以出仕做官。”
舉子們一下子歡欣鼓舞起來。挂在一張張臉上的喜悅之情,就是瞎子也能看出來。大秦當官三個途徑,蔭、征、舉,但前兩個皆被豪門大族把持,且不是正途,嫡親子弟是不屑于走這兩個路子的。一般都賞于旁支子弟、門人客卿,以及實在不成器的嫡親子弟……否則李四亥也不會被他爹攆着參加春闱遭罪。
所以要想當大官,就隻有舉,而在這以前,是隻有進士同進士才能出仕的,舉人是沒有這個權利的。可大秦三年才大比一次,一次一般也就是取中一百五十多個進士,這對于龐大地舉人隊伍來說,實在是杯水車薪。也就造成了很多老舉人終生無以爲業、窮困潦倒、連養家糊口都不能。
現在舉人可以做官了,雖然肯定比不上進士做的官大。但至少能有個官身,吃口皇糧不是?這可是件積陰德地大好事啊,舉人們心中的激動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陛下和殿下的大恩大德,我等沒齒不忘。今生當爲朝廷做牛做馬,披肝瀝膽。”舉人們呼啦啦跪倒一片,滿含激動道。
秦雷搖頭笑道:“都起來,不要謝我,這是你們自己努力得來的。”舉人們疑惑地望着秦雷,隻見他又蜷起一根指頭,朗聲道:“因爲你們在二月自發赈濟災民,讓國人看到了你們地仁愛之心;因爲你們不畏強權,勇于反抗,爲最終搬倒惡相打下了堅實地基礎。讓國人看到了你們地勇毅之心。不用你們這樣仁勇兼備的讀書人,還要用誰呢?”
舉人們的心徹底溫暖了,他們感覺自己得到了最希望尊重;被承認了價值;甚至找到了出路。這一切相加,絕對算是受益匪淺,不虛此行了。他們熱淚盈眶的望着年輕的王爺,這一刻。在舉子們心中。他已經不是人了……而是一尊神祗,公正無私博愛、帶給所有人希望的神祗!。
感受到舉子們洋溢的崇敬之情。秦雷也大受感染,哈哈笑道:“本來還有一個理由,看來是用不上了。”
舉子們不好意思的擦擦眼淚,顫聲笑道:“還請王爺相告。”
秦雷呵呵一笑,眯眼道:“本來孤王要請你們喝酒焦愁,但你們都不愁了,孤王自然就可以省下這頓酒錢了。”
舉子們聞言歡暢的笑了起來,對于這位年輕潇灑、仁愛诙諧地王爺,他們簡直是愛極了。
這時秦霖也湊熱鬧道:“我說夥計們,我這五弟平時可摳門的緊,今日難得準備大方一把,咱們能不能讓他失望啊?”
“不能……”舉子們七嘴八舌的哄笑道。
秦雷先是愁眉苦臉道:“好……”舉子們以爲王爺真心疼錢了呢,剛要改口,卻聽秦雷大笑一聲道:“伏羲大街上,最好的七家酒樓,孤王已經派人全包了,大家先到先得,占個好位子呀……”
“及第的不許去,留着肚子吃陛下地狀元宴會……”看着人潮洶湧,秦雷趕緊補充一句道:“給孤王省兩個。”
請進士們吃飯,那是昭武帝的差事,秦雷當然不會傻到搶他的風頭。這樣正好,老子請進士,兒子請舉人,誰都不會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