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處在風暴漩渦中的文府,卻真如風暴眼一般的平靜,所有人都堅信,大家長會帶回好消息來的……當然,他們不相信也不行,因爲偌大的相府已經被圍得密不透風、插翅難飛了。
在黑甲騎兵包圍之前,文丞相便已經得到消息,先一步進了禁宮,遞牌求見太後娘娘。
文莊太後倒沒有避而不見,也就是兩刻鍾的時間,一個身量高挑的宮女出現在承天門前,對守門禁衛出示了太後玉牌,将文丞相領進了宮。
一邊往裏走,文彥博一邊偷眼瞧那面善的宮女。行到半路,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宮女低聲答道:“奴婢叫念瑤。”
“哦……”文彥博沉吟半晌,輕聲問道:“你在宮裏一向可好?”
那宮女奇怪的看他一眼,但還是勉強答道:“不錯。”說完便加緊腳步,向慈甯宮方向走去,顯然不想與他嗦。
望着她遠去的背影,文彥博苦笑一聲,喃喃道:“看來這孩子沒受着委屈。”說完便快步跟上。
文莊太後這次沒有在禅室,而是正經八百的換上太後的衽服,在慈甯宮養年殿接見他。
望着一身宮裝,手拄龍頭拐,深沉似秋水的老太後,文彥博面色複雜的沉默片刻,終是一撩官服下襟,推金山、倒玉柱,顫巍巍的跪了下來:“老臣文彥博,叩見聖皇太後娘娘、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文莊太後的表情并沒有因爲文丞相這暌違以久的一跪,而出現什麽波動,她的視線投注于門外無盡的黑暗之中。良久,才平淡道:“你若是早些年這樣。怎會落得今日這般田地?”
文彥博頹然俯首道:“原先老臣總以爲,李家可以做到的,我文家就沒有理由做不到。”
文莊太後微哂道:“貪心不足、自尋死路。”
文彥博慘笑一聲,沒有言語。過了許久才又聽老太後悠悠道:“你現在來找老身,除了苟全性命,可還有什麽指望?”
文彥博聽出老太後地弦外之意。緩緩擡頭道:“太後娘娘貴人多忘事,隻是不知您當年駕臨敝府時許下的諾言,是否也一并忘了呢?”
文莊太後面色微微一沉,冷聲道:“休要說什麽諾言,這些年來你失信于老身的事情還少嗎?”說着将那龍頭拐向地上輕輕一磕,愠怒道:“遠的不說,單說這次,你爲何非要對雨田下此毒手?難道忘了老身反複叮咛的相安無事四個字了嗎?”
文彥博聞言面色發青道:“相安無事?那好。我們就不說往日的冤仇,單說這次,您地好孫子已經帶人殺到我府上來,将我的西席先生釘死在府門之上,又活活逼死賤内,讓我們文家百年名聲毀于一旦。敢問太後,是可忍、孰不可忍?”
文莊太後神情一黯。蒼蒼的白發在燈光下紋絲不動,沉吟良久才小聲道:“咎由自取而已。”
文彥博雙目圓瞪,突然低聲咆哮道:“姑姑,您真要眼睜睜看着我們文家消失嗎……”
文莊太後聞言面色一緊,急促打斷他道:“休得胡言,否則再無寰轉的餘地!”
文彥博聽着有門,态度也軟化下來,動情回憶道:“十九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日子,您隻身一人駕臨敝府,老臣永遠不會忘記。您與家父相見抱頭痛哭時的情形。”
說着雙目通紅的望向老太後,哽咽道:“也就是那個時候,侄兒才知道您竟是家父的妹妹,我地親姑姑。若非如此,老臣也不會如此堅決的站在您和陛下這邊……原想着自家親人可以得個安穩,誰成想現在落得的妻離子散的田地。姑姑,您可不能忘了我們文家啊……”
“夠了!”老太後重重的一拄拐杖,白發微張道:“老身不是三歲孩子,你還是收起這幅假惺惺的樣子,給自己留一點最後的宰相尊嚴……”
文彥博見他地小算計。被老太後直截了當的戳破,一時不由啞口無言。隻聽老太後幽幽道:“你也說了,若不是當年老身登門造訪,你都不知世上還有我這麽個姑姑!”隻聽太後語帶憤懑道:“當年老身隻不過是一個連家門都進不了的私生女,被逼無奈選秀女進宮。又機緣巧合得先帝垂青。生下一子,這才稍微有些改觀。”
文莊太後伸手一指文彥博。冷笑一聲道:“而這一切,都不是拜你文家所得。”
文彥博也仰着脖子不依不饒道:“但您能不承認?若沒有咱們文家的全力扶持,當年的五殿下也好,當今的陛下也罷,都不可能立足于朝堂,問鼎于玉宇的!”說着雙手比劃道:“而且,若沒有老夫的暗中襄助,您怎能将哪些秦氏宗親分散于九省之内,生根發芽而不被李家察覺呢?”
文莊太後面色不豫的沉聲道:“老身這輩子做的最蠢地一件事,便是與你這個看似精明的蠢貨合作。”
文彥博向來自負聰明過人,最聽不得别人說自己愚蠢,聞言面色一窒,抗聲道:“不知老臣蠢在什麽地方,還請太後娘娘訓示!”
“貪婪!永無休止的貪婪!你、你們文家,都是死于貪婪的!”隻聽文莊太後橫眉怒目道:“這二十年來,老身給你的還少嗎?若沒有老身,你以爲李丞相會莫名其妙遇刺?蔣丞相會那麽容易就緻仕歸老?你能那麽順順當當的成爲當朝首輔?”這都是些公案了,當年的是是非非誰也說不清楚,老太後也不虞他會到處亂嚼舌頭。
文彥博咽口吐沫道:“原來……我說那時怎麽如有神助,兩月之内就連升三級,直抵蒼穹呢。”
老太後卻被勾起了火氣,繼續低聲訓斥道:“你說希望得到墨玉,若不是老身親手拆散她的天作良緣,你以爲就憑你這個繡花枕頭草包芯的敗興德行,就能讓天下無雙的墨玉公主自薦席枕?做夢你……”老太後狠狠地呸一聲。顯然對這件事情極爲糾葛。。
文彥博面色慘白道:“墨玉……墨玉……不是真心喜歡我嗎?”他的面上挂滿了沮喪與失落,身子也佝偻起來。
文莊太後啐一口道:“你從頭到腳,哪裏比得上那人一點。”
文彥博的嘴角猛烈地哆嗦幾下,終是頹然道:“看來往日是我自大了,但還請姑母看在這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情份上,救一救文家……”
文莊太後也沒了罵人地興緻。一直挺直地上身明顯佝偻了些,聲音也變得無奈起來:“不是我不想幫你,但這次你鬧得太大了,我皇家再也容不下你了。”
文彥博聞言嘶聲道:“不是皇家,是秦雨田!您隻要能阻止秦雨田的報複,咱們家就能挺過這一關去……我知道,他最聽您地話了。”
文莊太後哂笑一聲道:“如果這事兒他還能任老身擺布,那就太讓我失望了。”平靜地看文彥博一眼。老太後沉聲道:“你是我的過去,他是我的希望,就這麽簡單。”
文彥博被老太後決然的語氣驚呆了,喃喃的詢問道:“難道您真要放棄自己的家族嗎?”
老太後閉目良久,終究還是一字一句道:“老身是大秦的太後,皇室的祖母,除此之外。沒有别地身份。”
文彥博垂首沉默半晌,長歎一聲道:“黃粱一夢終須醒,是非成敗轉頭空。”再擡頭時已是一臉的從容堅決,隻見他拍怕身上的灰塵,顫巍巍站起來,對文莊太後微笑道:“既然老太後不願意認這門親戚,那咱們文家也不強求,”說着傲然道:“方才那一跪,便是謝過姑姑二十年來的扶助之恩。”
文莊太後撩一下有些散亂的白發,端起茶盞抿一口。淡淡道:“看來文丞相要跟老身談條件了。”
文彥博點點頭,自嘲笑道:“不錯,老臣與您勾結二十年,還是有些拿得出手的東西。”說着伸出細瘦幹枯的右手,屈起一指道:“比如說秦雨田地真正身份……”又屈起一指道:“比如說您當年在諸王奪嫡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再比如說,當年墨玉公主和親的真相……”文彥博還要屈指數落,卻聽得老太後一聲低喝道:“夠了,說說你的條件!”
文彥博嘴角微微一翹,輕聲笑道:“我要保全文家的香火,文家……不能就此除名。”
“妄想!”文莊太後冷冷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文彥博心中咯噔一聲,其實他也隻是一說,想看看這位創造了許多奇迹的老太後,能不能再次創造奇迹罷了。唯一的僥幸被打破了,他心中反而輕松起來。輕聲道:“留一絲餘脈。以待東山再起呢?”
文莊太後這次沒有拒絕,尋思片刻問道:“你想留下誰?”
文彥博早有打算。幹脆道:“銘禮,我的二兒子。”
文莊太後閉目沉思片刻,輕聲道:“換成銘義。”
文彥博面色一滞,頓了片刻小聲道:“銘義那孩子已經傻了,還是留着銘禮。”
文莊太後不置可否道:“你作爲一個父親,不想犧牲任何一個兒子,這老身很理解……”話鋒一轉,又淡淡道:“但是不要把别人當成傻子,縱使銘義一時蒙騙了世人,但不代表他可以永遠不露餡。”心中歎口氣道:就像我,也終有身敗甚至名裂的一天……
文彥博的呼吸急促起來,過一會兒才艱難道:“其實不是這樣……知子莫若父,銘義那孩子孝順、聰明、執着,若是舉家皆亡僅留下他地話,他一生都會陷進無休止的複仇中,很可能将我文家最後一絲苗裔也葬送了。”
說着艱澀的笑一聲,輕聲道:“而銘禮則不同,他貪生怕死、膽小懦弱,若是可以苟且偷生,定然會小心翼翼的隐姓埋名……雖然有些羞恥。但好歹能把我文家傳下去。”
文莊太後微微動容道:“看來你早已深思熟慮,我答應了。”
文彥博聞言一躬到底道:“多謝太後垂憐,老臣告退,咱們來生再見……”說完這句話,他的身子佝偻的更厲害,人也顯得瘦小了許多。
望着他蕭索的身形。文莊太後的心弦一松,終是忍不住輕聲道:“其實你可以暫且留在宮中,沒有人能帶走你地。”
文彥博感激的笑笑,搖頭輕聲道:“我已經快六十地人了,元神渙散、油盡燈枯,怎能搶占兒女們的生機呢?”
文莊太後深深看他一眼,疲憊的點點頭,揮手道:“一路走好。”
文彥博整整衣襟。清聲笑道:“太後娘娘無須挂懷,老臣權勢滔天二十年,享盡了這人間的榮華富貴,早已經了無遺憾了。文莊太後沒有再說話,定定地目送着他離了慈甯宮,才滿懷疲憊地輕歎一聲,拄着拐杖顫巍巍地起身。仇老太監趕緊上前攙扶。老太後一邊向裏走,一邊蒼聲問道:“你說佛經上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到底是不是真地存在?”
仇太監想了想,嘶聲道:“老奴覺着大抵是存在的,要不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不成擺設了嗎?”
文莊太後聞言微微一愣,旋即颔首笑道:“你這老東西,看事情就和别人不一樣。”仇老太監剛要湊趣幾句,卻聽老太後幽幽道:“若果真如此,那我一定是要下地獄的。”
仇太監搖頭笑道:“說誰下地獄也輪不着您老呀,大秦百姓可都說。您就是當今的活菩薩啊。”
文莊太後搖搖頭,輕聲笑道:“老身騙得過世人,騙不過鬼神,縱是萬家生佛又有何用呢?”
仇太監乃是文莊太後地貼身老太監,對太後往昔的事情一清二楚,是以太後一直沒有放他離開慈甯宮,怕的就是他到處亂說。他聽了文莊太後此言,自然更能體會她現在的心情,沉吟半晌,才輕聲道:“爲了活下去。也說不上誰對誰錯來。”
文莊太後點點頭,喃喃道:“但現在無所謂了,因爲我活不活下去,對秦家的影響已經不那麽大了仇太監聞言驚惶道:“太後,您可是老秦家的定海神針。可千萬别想不開啊……”
文莊太後不禁莞爾道:“說什麽呢。老身又沒活膩了。”仇太監忙陪笑道:“那是老奴聽岔了。”剛要再掌兩下嘴讨個歡喜,卻聽老太後陰森森道:“就是死。也要拉上李渾那條老狗,爲我的乖孫掃平道路。”
老太監打個寒噤,将文莊太後扶進了寝室之中,趕緊岔開話題問道:“您說文丞相會不會去找李……老狗?”他擔心文彥博會爲求苟全而依附于李渾旗下。
“不會。”文莊太後斬釘截鐵道:“若是甘居人下,他文彥博就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了。”
老太監默然。隻見老太後提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又将其裝進信封中,沉聲吩咐道:“你拿着我地玉牌出宮,再将這封信送給雨田,若是他答應,便把文銘禮送出城去。”
“若是不答應呢?”老太監聽出了太後語氣中的不确定,遂惴惴問道。
“聽天由命……”老太後閉上眼睛,喃喃道:“一個王者,不應該聽從任何人的指示,他該讓自己的心來決定方向。”
老太監領命退下後,老太後吹熄了燈,房間中陷入一片黑暗。-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