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麽事?”昭武帝把身子擱在搖椅上,微微晃悠着問道。
“去年秋裏,父皇曾經給兒臣布置了一道功課,如何在不傷國本的情況下,使父皇大權獨攬。”秦雷站在堂中,聲音沉靜而自信:“孩兒苦思數月,終于覓得一條方略,請父皇鈞鑒。”
“哦?”昭武帝微擡眼皮望一眼秦雷,淡淡笑道:“說來聽聽。”又看似随意的向暗處比劃個手勢。秦雷便聽到有極其輕微的悉索聲從四周傳來。
見他神色微動,昭武帝無所謂道:“爲防隔牆有耳罷了。”卻不會詳細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淡淡道“說。”
秦雷點點頭,輕聲道:“孩兒以爲,當今文李二賊之所以敢輕君罔上、傲慢不羁,甚至心懷異志。蓋因其專權所緻,李家專軍權,文家專政權。兩家在文武兩方面,可謂陛下之下,一家獨大。”這話夠給昭武帝臉上貼金了,單論文武,他都要略遜于兩家的。
昭武帝微微搖晃着身子,颔首道:“不錯,放眼朝野之内,無人能出其右,兩人都算做到了極緻。”說着瞄一眼秦雷,輕聲問道:“這是婦孺皆知的事情,你提它作甚?”
秦雷燦爛一笑道:“孩兒隻想說,這種一家獨大隻有出現在陛下身上,才是正常的。現兩大權臣當道的現象是不正常地。”
昭武帝輕輕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隻要是不正常的事情。就會讓人不舒服。譬如穿鞋,左腳穿到右腳上。自己穿着難受,别人看着也别扭。早晚是要正過來地。”
昭武帝微笑道:“不錯,早晚是要撥亂反正的。”憑着對陰謀獨特地嗅覺,他已經能從秦雷的話中品出些許味道來了:“你說那兩位就是那兩隻破鞋,穿着難受的是朕,看着别扭的是群臣,是不是這個意思?”
秦雷一臉笑意道:“父皇聖明。”昭武帝終于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道:“你這個刻薄鬼呀……”
父子兩人笑了一陣,昭武帝指着下首錦墩道:“别傻站了,坐下說話。”秦雷趕緊謝恩坐下,輕聲道:“咱們從前光想着自己多麽難受。卻疏忽了群臣一樣别扭。大家都是百年世家,誰也不必誰差多少,憑什麽他李渾文彥博就可以呼風喚雨、頤指氣使?俺們就得聽你的話受你的氣?”
昭武帝雙眼一亮,又轉瞬黯淡下來道:“此時兩家勢大,滿朝文武即便不是他們的黨羽、也畏懼兩家的權勢,敢怒而不敢言。”
秦雷嘴角向上一扯,呵呵笑道:“咱們就從他的黨羽入手!”
昭武帝微微皺眉道:“怎麽可能?他們依附于文李二家已經多年,早已盤根錯節,成爲一體,豈是你個小家夥可以離間的?”
秦雷也不辯駁。依舊微笑道:“兒臣聽過一個故事,說古代某國,出了一位十分厲害地宰相。這位宰相麾下聚攏了許多有本事的人,在這些人的輔佐下,宰相大人把這個國家發展的十分強大,疆域也擴展了許多倍。”
昭武帝似笑非笑道:“這個國家的國王一定很别扭。”他自然知道秦雷這是借古喻今。
“父皇聖明。”秦雷接着道:“那位國王确實感到别扭,因爲他發現,國民對宰相的尊敬。幾乎要與自己比肩了。”聽到這,昭武帝冷哼道:“那宰相無論功勞多大,都該殺!”秦雷的故事讓他很有代入感,立刻與那國王同仇敵忾起來。林雷
“後來呢?”發表完感慨,昭武帝迫不及待問道。這個故事對别人也許很枯燥。卻是最能抓他的心弦。
秦雷依舊不疾不徐道:“國王心裏不痛快,想殺掉宰相。無奈那人的名聲太好、權勢太大、手下能人太多。若是殺掉他,整個王國的實力定然大損,被宰相打敗地國家,定然會趁機報複,這是國王承受不起的。”昭武帝感同身受道:“不錯,譬如當今,若是朕與他們拼個你死我活,憑着大秦正統的優勢,多半還是能赢的。但在齊楚環伺的局面下,慘勝便等于慘敗,是以還不能徹底撕破面皮。”
秦雷又贊一句父皇聖明。見昭武帝情緒有些低落,便把故事的結局先說出來:“但那位國王僅用幾年功夫,便将宰相趕下了台,且沒有傷及國本,甚至連兔死狗烹的惡名都沒有留下。”
昭武帝不由坐直了身子,一臉驚奇道:“他用的什麽法子?速速說來。”
“很簡單,他對宰相說:現在國家大了很多,事務也繁雜了許多倍,讓你一人操勞實在過意不去,你是不是挑幾個強幹地屬下,擔任副相呢?宰相大人心道:正好無以封賞手下。便答應了下來。”
昭武帝面色嚴肅的思考半晌,良久才皺眉道:“這不是白白送他收買人心的機會嗎?”
秦雷嘿嘿一笑道:“當時那幾個被任命爲副相手下,确實很感激宰相大人。但問題偏偏出在那個副字上,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國王的一次次嘉獎封賞之下,他們的爵位、官銜越來越高,時間久了,這些副相們就開始琢磨如何把那個副字去掉。”
昭武帝聽入了神,輕聲沉吟道:“這也難免,職銜雖然可以升上去,但權利就那麽多。他們要想獲得與自身地位相匹配地權利,就隻能從宰相手上搶奪。”
他畢竟是耍慣了陰謀地行家,經秦雷這一指點,仿若被捅破窗戶紙一般。内心立刻通透放亮。登時渾身熱血沸騰起來,口幹舌燥的坐卧不甯。
隻見昭武帝霍地從躺椅上站起來。搓着手在廳裏來回踱步道:“這些人與宰相狼狽爲奸許多年,對他地弱點了解最深。手裏多半還握着足以讓宰相倒台的證據。”
秦雷一臉沉靜地望着昭武帝,默不作聲的聽他繼續自言自語道:“隻要他昔日地手下決心放倒他,就一定可以成功。而且一個衆叛親離的宰相倒台,對一國朝政的沖擊自然十分有限。”。
說到這,昭武帝忍不住放聲笑道:“高,實在是高!古代管仲二桃殺三士也不過如此。”言畢,便拉着秦雷坐下,溫聲勉勵道:“你這孩子用心了,父皇當日雖有一說,卻沒奢望你能有此等化腐朽爲神奇的法子。”
秦雷連忙謙遜道:“孩兒胡亂尋思的。定有許多不足之處,還要父皇斧正。”這話說得十分得體,把姿态放的低低的,以免皇帝産生朕不如你?的不良想法。這話不用尋思,簡直就是脫口而出,所以館陶才會說秦雷雖然不喜歡政治,卻天生适合玩政治。
昭武帝非常滿意秦雷的态度,微笑道:“這事兒關鍵還是一個春風化雨、悄無聲息,待到對方察覺時,想反抗也來不及。”
秦雷恭敬道:“簡在帝心。乾坤獨斷。”越是出了妙計,越是要低調再低調,聰明人都是不長命的。
昭武帝又尋思片刻,遂哈哈笑道:“這事就交給你負責了,可有什麽具體地方略?”
秦雷點點頭道:“不想好了,怎敢來父皇這裏獻寶。”便輕咳一聲道:“李太尉與那位宰相的情況很類似,完全可以照搬此舉。但對于文丞相,卻沒必要費那麽多周折。”
昭武帝一手撫摸着桌上的玉如意。一邊幽幽道:“文彥博雖然權勢滔天,官聲卻不好,且沒有什麽家底功績,全憑弄權上位,終究實力還是不濟。”
“是以孩兒認爲。對付文相要快要狠。對付李渾要穩要柔。”秦雷雙目炯炯有神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李家反應過來之前。将文家打落凡塵,再轉而全力應付李家。”
昭武帝點點頭,對秦雷的步驟并無異議,隻是他對文家的勢力終究十分忌憚:“你怎能保證短時間内消滅文家?”
秦雷搖頭輕聲道:“兒臣隻能試着讓文家散功,沒辦法消滅文家……甚至連文彥博的相位都不會撼動。”老太後的叮囑猶在耳邊,秦雷不得不顧忌她老人家的感受。
昭武帝先是微微失望,卻也知道在此時的微妙局面下,中都确實不能發生大地震,隻好點頭道:“說說你的具體方略。”
秦雷便把構思一夜地計劃和盤托出,說得昭武帝心肝噗通噗通亂跳,呆滞良久才咬牙道:“好,朕就陪你發一會狂,看看能不能打掉文彥博的七分氣焰!”言畢,高喊一聲道:“來人,傳旨宣京都府尹巳時末觐見,宣京都衛将軍申時末觐見。”趁着人來之前,又與秦雷将計劃仔細推敲一番,直到全部了然于胸爲止。
自從隆威郡王走後,秦守拙就像掉了魂一般,晚上一宿沒睡好,第二天早上頂着一對大黑眼***起來,照着鏡子自憐道:“若是再胖些,活脫脫就是一隻貔貅。”
他夫人不明所以,還奇怪問道:“相公,咱們爲何躲到這外宅之中過夜?”
秦守拙放下手中銅鏡,苦笑一聲道:“躲人呗。”他料到秦雷多半會派人過來讨要手谕,但沒想好到底要嫁給誰之前,他是不敢給寫這個條子的。
見夫人還要問,秦守拙一擺手道:“婦道人家問那麽多作甚,去收拾收拾,我得回府辦公了。”他夫人隻好閉上嘴,端上早飯服侍他用了,夫妻二人便乘車回了衙門。
一下馬車,府裏的師爺就迎上來小聲道:“昨天的惡客又回來了一個,在府裏整整等了大人您一宿,到現在還沒走呢。”
秦守拙喟歎一聲道:“躲是躲不過了。”說完背着雙手到了前廳。便見隆威郡王的侍衛長端坐在廳裏,依舊神完氣足。腰杆筆挺,完全看不出等候一夜地委頓與浮躁。
換上一副熱情與歉疚相混雜的表情。秦守拙大笑進屋道:“這位将軍恕罪,下官昨日訪友去了,到讓您好等。”
石敢見他終于出現,也不由升起一絲火氣,硬邦邦道:“卑職奉王命,請秦大人下令放難民入城,大人寫個條子。”他卻懶得再跟這家夥聒噪。
秦守拙一臉假笑道:“不是說了嗎,這事歸兵馬寺管,下官愛莫能助啊。”
石敢冷笑一聲道:“昨日兵馬寺地趙大人說了,隻要秦大人寫個條子。他一定放人入城。”說着一攥腰間鋼刀,沉聲道:“昨日秦大人說同意難民入城時,卑職可是在場的,莫非你想抵賴不成?”
秦守拙怕秦雷卻不怕石敢,發現自己詞窮後,便把驢臉一拉,皮笑肉不笑道:“本官乃是京都府尹,三品朝廷命官,你什麽職銜?憑什麽質問本官?”說着一拎官袍下襟,在主座坐下道:“就是到了你家王爺那。也說不過這個理去。”
石敢聞言面色一滞,他乃赳赳武夫,十個也說不過秦守拙一個,不由面色鐵青地指着秦守拙,厲聲道:“不怕我家王爺找你算賬嗎?”
秦守拙一臉坦然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王爺爲什麽要找我算賬?”
石敢嘴唇翕動幾下,咬牙道:“我再問你一遍,給不給寫條子?”
秦守拙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冷笑道:“寫是寫,但絕不會給你寫!你請回,換一個懂事的再來讨要。”
石敢終究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哆嗦着點點頭,怒哼一聲道:“你等着!”便氣哄哄的一甩手。大步離開了京都府衙。
他地背影一消失。秦守拙便如洩了氣地蹴鞠一般,軟軟的癱在椅子上。雖然門外北風嗖嗖地刮。可他渾身如汗如漿湧,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邊上的師爺擔憂的問道:“大人爲何要開罪五殿下?”
秦守拙掏出手絹,擦擦額頭地汗,無力道:“我什麽時候得罪五殿下了?我開罪的是五殿下的狗。”
師爺苦笑道:“俗話說,打狗欺主,那不都一樣麽?”
秦守拙強打着精神坐直身子,緩緩搖頭道:“不一樣,我這個位子此時十分要害,隻要沒與五殿下當場撕破面皮,他就不會跟我徹底翻臉。”說着歎息一聲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五殿下自然會知道我此舉不過是拖延時間,而不是徹底倒向丞相大人的。”。
師爺陪他歎口氣,不解問道:“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大人在等什麽呢?”
秦守拙終于恢複了精神,撚着颌下一撮山羊胡子,撇嘴道:“昨天本官想明白了,既然要從兩家挑一個,自然要看誰給的聘禮最好了,卻不能就這麽簡單的把自己嫁了。”說着呲牙笑道:“否則吃了虧不說,還讓人家瞧不起。我是何苦來哉呢?”
師爺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大人是在欲拒還迎,待價而沽啊。”
秦守拙翻翻白眼,心道:有這麽說話的嗎?過兩天就把這傻貨開了。
天遂人願,過不多久,兩邊的聘書都來了。
打開深青色綢子面的請柬,隻見文相親筆的隽秀行書道:茲請秦大人守拙于午時過府一叙。明溪山人拜上。下面加蓋着文彥博地私章。再看那道金黃色的上谕:着京都府尹秦守拙巳時末觐見,欽此。
見兩份邀請幾乎是同一時辰,秦守拙的老臉一下子拉長下來,哭喪着哀歎道:“你們是不是商量好的呀?這不是玩人嗎?”隻要他去了一邊,定然得罪另一邊,那還待價而沽個屁呀。
話說他也沒得選擇,那青色封面的叫請柬、那金黃封面的叫上谕,就是傻子也知道此時得聽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