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雷和他的衛隊辰時離了京山營,頂風冒雪的趕了一天路,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時,也就是行出四十裏地多一點,離着艾家渡還有一多半的距離。
凜冽的北風越刮越猛。逆向而行的戰馬,每踏出一步,都要比平日多費一番力氣,臨時回任秦雷衛隊長的沈青湊上來,聲嘶力竭道:“王爺,咱們不能再走了,得找個地方避避風雪……”
秦雷點點頭,隊伍便向道邊背風山坳裏艱難行去。一轉過山梁,風果然小了很多。就聽侍衛過來報告,前面發現一個山神廟,黑衣衛準備将其清理出來,作爲王爺暫栖之所。雖然有睡袋可以禦寒,不虞風雪侵襲,但畢竟不如睡在屋裏來的舒服。
秦雷和沈青并骥而行,還沒看見那廟,卻聽一陣啷啷的兵刃出鞘聲。隻見俞錢從前面打馬返回,拱手道:“禀報王爺,弟兄們跟些個勁裝漢子發生了沖突。情況不明,沒有随意放箭,現已将那些人逼進了廟裏。請王爺暫且止步,以免中了歹人的埋伏。”
秦雷甩甩馬鞭,無所謂道:“咱們是臨時拐過來的,那些人又不是孔明,隻是無意碰上罷了。”邊上沈青聽了,對俞錢道:“與裏面的人物好生說道,能講理就别動手。”俞錢拱手打馬領命而去。
過了好一會,俞錢才轉回來,恭聲禀報道:“裏面的人答應讓出半邊大殿,請王爺進去歇息。”
秦雷點點頭,打馬轉過山路,便看見一座頗具規模的廟宇蹩在山腳下。黑洞洞的看不清外觀,隻是感覺破敗不堪。年代着實久遠了。
這廟已經被黑甲騎兵裏外三層的戒備包圍,待秦雷跨過門洞,穿過前院,進去大殿時。便看見偌大的神殿裏,供着一尊手持兩刃三尖刀、高大威猛、青面獠牙地神祗,北風吹打着破碎的窗棂,發出嗚嗚地怪叫。更給這大殿增添幾分猙獰的氣氛。
大殿裏除了在打掃收拾的黑衣衛,還有大約二三十個圍成一圈的勁裝漢子,雙方以神像爲界,互不幹擾。那些漢子已經升起幾堆火,正一邊烘烤幹糧,一邊警覺地望着從門外而入的秦雷等人。
秦雷朝那些漢子拱拱手,溫和笑道:“多些諸位讓出半邊地面,弟兄們如有冒犯,還請各位多多海涵。”
那些漢子都望向其中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隻見那漢子起身拱手道:“這位官人請了。出門在外以和爲貴,些許口角轉眼也就忘了。您盡管請住下,反正我們人少。擠擠還暖和呢。”說着提醒道:“後院有木柴,缸裏有清水,米面也是有的,不過您應該用不着。”
此時民風,在一些可供旅人暫住地無主房屋内。總是會有大堆的木柴。滿缸的水、也許還會有些米面、甚至還有鹽巴之類。這些東西也是無主的,來往過夜的旅人。誰都可以取用,用光了也不要緊。但第二天離去前,須得去砍些柴火、挑些清水回來,用了多少就補上多少。沒人知道是誰第一個挑的水、砍的柴,但人們都理所當然的遵循着這一習俗。
秦雷哈哈笑道:“那兄弟恭敬不如從命,謝了。”與那漢子又拱拱手,便在黑衣衛鋪好的老熊皮褥子上盤腿坐下。侍衛們各行其職,不一會兒,這邊也升起好幾個火堆,秦雷将被風雪打濕的大氅脫下,沈青接過放在火邊烘烤起來。
秦雷自己也湊在火邊取暖,漸漸地手腳恢複了活力,耳目也重新清明起來。他一邊用一根幹枯的細樹枝,輕輕挑撥着篝火,一邊冷眼瞧着對面的那些漢子。那些人雖然着裝各異,但俱都體格彪悍,雖兵刃橫于膝上,弓弩置于手側,卻面無懼色,談笑自如,顯然是見慣了風浪,謹慎卻無畏。
待衛士們燒好水,調好糊糊,秦雷吩咐先給殿外駐守地弟兄送去,他注意到,對面的漢子們面色一滞。這時沈青湊過來,輕聲道:“王爺,那些人的戰馬蹄子上有破虜軍的标識。”
秦雷微微點頭,輕聲道:“知道了,吩咐弟兄們加強戒備,随時準備拿人就是。”沈青領命而出。
這時,對面的絡腮胡子向秦雷往來,正好與他四目相交,秦雷舉了舉手中精緻地扁酒壺,遙敬了那漢子一杯。那人也舉起一個酒囊,與秦雷互敬一下,飲一口便低頭沉思起來。
秦雷不動聲色地坐在火堆邊,直到沈青在門口朝他點點頭,才朝那漢子朗聲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朋友何不過來一起飲酒聊天呢。”
此言一出,對面一陣輕微的騷動,那絡腮胡子輕微地搖搖頭,阻止住其他人的動作,長笑着起身道:“求之不得。”說着拎起一個鼓鼓的酒囊,往秦雷這邊走來。有人想起身跟随,那漢子呵呵笑道:“大官人隻邀了我一人,你跟着作甚?”
秦雷也不禁爲那漢子的灑脫所折服,朗聲笑道:“同喜同樂,一道過來就是。”衆人一聽,竟要全部起身,卻被那漢子一瞪,低罵一聲:“去趕集嗎?”随意點了兩個伴當,把其餘人留在了原地。
待他三人過來,黑衣衛早讓出地方,請他們坐下。三人複又向秦雷見禮,便大喇喇的坐在火堆邊。
那絡腮胡子在秦雷身邊坐下,将酒囊擱在秦雷面前,朗聲笑道“隆冬臘月喝烈酒,小人這是京城老店仙人燒的上品老燒,仙人喝了都燒心燒肺,卻最是驅寒暖身。隻是不知大官人能不能喝慣?”
秦雷一招手,衛士便将一個更大的皮囊,也放在兩人面前。秦雷笑道:“這是寒家自制的露滴酒,壯士也嘗嘗。”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将對方的酒囊拿起。倒了滿滿一碗,相互一碰。各自一飲而盡。。
秦雷飲了那據說仙人都燒心燒肺的老燒,直感覺渾身暖融融的,面色也紅潤起來,舒服地歎口氣道:“确實是好酒。”
而那絡腮漢子可就樂子大了。一碗酒下肚,臉色先是刷白,緊接着變得通紅,滿頭地大汗滾滾而下。連着雙眼都發了紅。邊上兩個伴當剛要發作,卻聽他長嘯一聲道:“舒服!舒服!飲遍神州無數春,今日方知酒滋味!”說着又從囊中倒了半碗,輕啜着品咂,模樣極是陶醉。
那倆伴當這才放了心,有些眼饞的看了那酒囊一眼,卻強忍住沒有取用。
秦雷微微詫異地望了那絡腮漢子一眼,不由贊道:“兄台好酒量。”他爲了壓這漢子一頭,讓秦衛拿來了榮軍農場酒作坊裏出産的酒露。顧名思義,這是用濃酒和酒糟蒸餾。用器承取其滴露。得到的酒液清如水,味極濃烈,蓋酒露也。
這酒露極烈。酒量差的旦是聞上一聞,便會有些頭暈目眩,淺嘗辄止也會大醉一場。即使是軍中善飲之士,也飲不得三五兩,便會醜态百出。是以秦雷嚴禁軍中飲用酒露。隻用作創口消毒地良藥耳。
但這漢子顯然是酒國元帥,雖然面紅耳赤。但持碗的手毫不顫抖,頭腦也仍舊清晰,除了舌頭有些大了:“不滋……大官人仙桑何處,要去哪裏公幹啊?”
秦雷微笑道:“本人乃是中都人氏,常年在外地做事,這是要回京裏過年。”說完也問道:“不知幾位壯士仙鄉何處?要去哪裏發财啊?”
那絡腮胡子雙眼有些迷離,呵呵笑道:“咱們也是京都人士,卻是在京裏混不下去,要去山北投靠朋友去。”
秦雷哦一聲,笑道:“不知兄弟做的是什麽營生?看起來總是離不開兵镖護幫四業的。”兵是軍兵,镖是镖局,護是護衛,幫是幫派。大秦雖民風彪悍,百姓外出都攜刀帶劍,但與這四類刀口上讨生活地人,區别還是很大的。
漢子将碗裏酒一飲而盡,沉聲笑道:“大官人明察秋毫,咱們是些丘八出身,現要去江北衛供事。”
秦雷聞言唏噓道:“兄弟堂堂的漢子,怎能到那腌去處?豈不是明珠暗投、可惜了你們這群雄武漢子啊。”兩個伴當聞言,神色一陣凄楚,看上去被戳到痛處了。
絡腮漢子放下酒碗,嘶聲道:“明人不說暗話,弟兄們原本禁軍出身,大小都是個軍官,講勇武、論韬略,都不遜色任何同僚,卻因上官排擠,被踢出了軍隊。可一家子老小總要養活,又幹不了别的,隻好先去尋我那山北的堂兄,好歹混口飯吃。”
秦雷沉吟道:“小人作祟,常使英雄氣短啊!”絡腮漢子聞言眼圈騰地紅了,淚珠子險些從眼眶轉悠下來。忙掩飾着低頭倒碗酒,仰脖子灌下,這才借着擦嘴的動作,拭了拭眼角。
使勁擠擠眼,感覺沒有羞殺人的淚水了,絡腮漢子這才澀聲道:“造化天注定,可歎命捉弄啊。”
秦雷見他消沉下去,不緊不慢的安慰道:“也不是全然不好,畢竟山北将軍也是将軍,好歹算是右遷了。”說着又給絡腮漢子倒上一碗酒,自己也端起碗,呵呵笑道:“小賀一下兄弟高升。”
絡腮漢子端着秦雷倒的酒,面色尴尬異常,小聲道:“是去當裨尉。”
秦雷驚訝問道:“兄弟原先什麽職級?”
絡腮胡子滿面羞愧道:“原先乃是校尉。”感覺這樣實在沒面子,想喝口酒舒緩一下,卻被嗆得咳嗽起來,好半天才平靜下來道:“虎落平陽,能有什麽辦法?”
秦雷滿臉不值道:“士可殺不可辱,兄弟怎能去受那等屈辱呢?告訴我你姓字名誰,兄弟我給你介紹個去處。”
絡腮胡子先是雙眼一亮,轉而又黯淡下來,輕聲道:“大官人說得可是隆威郡王殿下的京山營?”
秦雷點點頭,語氣模糊道:“那可是個好去處。”雖然衛士們十月底換了冬裝,内襯厚重地皮襖。外罩密緻鎖子甲,頭盔也換成了可以護住脖頸的連身盔。裏面還帶着狗皮帽子,但一成不變的黑色調,以及人手一把地百煉唐刀,仍然可以讓人輕易認出他們的身份。
那漢子搖頭歎道:“謝謝大官人美意。小人久仰隆威郡王威名,若能在其麾下,确是人生一大幸事。隻是小人無福消受。”
秦雷笑道:“有何不可?”
絡腮胡子卻不想再談下去,笑道:“謝謝大官人美酒。兄弟不勝酒力,乏得很,卻要失禮回去休息了。”說着右手一撐地,想要起身。
卻不想那酒露後勁極大,他剛剛擡起身子,右手便沒了力氣,一屁股又坐在地上,頓時出了一腦門子白毛汗。
秦雷呵呵笑道:“看來天意讓兄弟多留一會兒啊。”那兩個護衛想要上前扶那漢子,卻被幾個黑衣衛一把按住,待要掙紮時。雪亮地長刀便架在了脖子上。
另一邊的那群漢子,一見這邊猝然發難,不由大吃一驚。待要起身營救,卻一下子頭暈腦脹,手腳發軟,兵刃弩弓劈裏啪啦掉了一地,站都站不穩。轉眼間。四下湧出數不清地黑衣衛。将他們團團圍住,三下五除二地悉數綁了。
絡腮胡子目眦欲裂。雙目血紅道:“你爲何加害我等?”心中卻在痛罵自己,三碗貓尿下肚,就沒了腦子,明知這些人是那位王爺地手下,卻還竹筒倒豆子似的問啥說啥。
秦雷依舊溫和笑道:“你爲何追殺我等啊?常逸常大人?”
絡腮胡子聞言面色一怔,這才苦笑道:“卻被你們認出來了。”
秦雷淡淡笑道:“禁軍地校尉雖然不少,但最近被廢黜、又如此善飲的,卻隻有你常雲渠一人而已。”
絡腮胡子喟然一歎道:“想不到貴軍已經将我調查的如此細緻。”等于是默認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常逸常雲渠,曾經在山南奉命追殺過秦雷,卻又在洞悉對方身份後故意放水地破虜軍領軍校尉。。
但秦雷隻知道他曾經追殺過自己,并把二百黑甲騎兵永遠留在了山南,可不知道他手下留情的事兒。
刷地一聲,抽出腰間寶劍,擲到他的面前,秦雷沉聲道:“對于險些将孤逼上絕路的常校尉,孤王自然要多留心些。”
聽秦雷此言,常逸吃驚道:“您就是威隆郡王殿下?怎會在這疾風惡雪夜趕路?”在他的認知中,天潢貴胄們個個嬌嫩無比,應該躲在如春的暖閣裏吟詩作對才是,是以隻道秦雷乃京山營的高級将領,卻沒往更高處想。
再向擡頭看看那位傳奇般的王爺,卻被黑衣衛死死按住腦袋,任他如何掙紮,都動彈不得分毫。
秦雷撇嘴笑道:“不認識孤王就敢不顧死活的追殺我,你沒有想過後果嗎?”
“王爺容禀,末将當時跟随上任破虜将軍李恪儉南下,命令裏隻說要去山南剿匪,并未說要對付王爺……”
秦雷皺眉道:“死到臨頭還不說實話,孤王還以爲你是條磊落漢子呢。”說着起身逼近到常逸跟前,質問道:“你窮追在孤王屁股後面将近兩天,難道看不出你追擊的是大秦地騎兵?”又語氣尖酸道:“是你的眼神太差,還是孤王的本事太窪啊?”
常雲渠頓時汗如漿下,心髒撲通撲通跳得厲害,這是他無法解釋地,因爲他确實在明知是秦雷的隊伍後,還硬追了一晚上,這才造成了那二百多黑甲騎兵的死亡。
秦雷啷一聲拔出寶劍,擲于常逸面前,冷冽道:“沒有理由便自裁,你好歹是大秦軍人,不該受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