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伶來的時候,他的心中也未起一絲波瀾,似乎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或者說,現在無論發生什麽事,他的心中都會波瀾不驚,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似乎已經死了,還有什麽大的悲傷呢。
他隻是在思考,思考一個自己以前曾經想過百遍千遍卻總是不能想透的一個問題,張是非沒有擡頭,繼續望着自己映在水中的樣子,燃西亦是如此,劉伶似乎也明白兩人此時處境,見他倆沒有搭理他,便也沒有理會,隻是略微凄苦的笑了笑,然後便徑直的來到了張是非的身邊,拍了拍張是非的肩膀。
張是非下意識的擡頭,隻見這個收拾幹淨的劉伶,此時的他心境照昨日稍稍的恢複了些,自打流出了那粒黑色的眼淚之後,他雖然還能視物,可是眼前卻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他隻望見那劉伶手中拖着兩個黑黝黝的瓶子,便輕聲問道:“這是什麽?”
那劉伶作答:“這個就是我留在這裏的理由,還記得麽,忘卻和擁有。”
張是非望着劉伶手中的酒,他沉默了,少頃,隻見他擡起了手來抓向其中一瓶,同時說道:“拿來我喝。”
劉伶對着他搖了搖頭,然後輕拍下他的手,并且說道:“這瓶擁有并不屬于你,你沒有的,以後會有,因爲你還有時間,而你需要的,是這一瓶忘卻。”
說罷,劉伶便将那瓶忘卻遞給了他,張是非遲疑了一下,還是将那瓶‘忘卻之酒’接在了手中,手中的酒瓶不溫不暖,不冷不寒,輕飄飄的似乎沒有一丁的分量,但此時張是非卻覺得,自己似乎握住了千斤的重量一般,以至于他并沒有馬上打開喝掉,反而僵在了那裏。
他到底在害怕什麽?
劉伶見他這般樣子,便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麽,隻是轉頭就像那燃西走去,等來到了燃西的身邊時,他并沒有像對張是非那般的随意,而是換了一副樣子,他正色的對那還在照影自憐的燃西說道:“蜘蛛。”
燃西擡起了頭,愣愣的望着劉伶,劉伶雖然是仙人之軀,但畢竟曾經爲人,身曉歲月如刀,時光爲毒的道理,這些規則天道,曾經也是他人生的一大恨事,他見那燃西此時皮囊衰老,神形俱枯,想來它的一生,劉伶心中也不由的憐憫此妖,他雖然終日酗酒,但心中卻是一片清明,了解衆生苦相,癡男怨女,求不得放不下的滋味,此爲他人生中第二恨事。
于是,他的口氣稍微放寬,隻見他問那燃西:“你的壽元一到,不消一時半刻就會魂歸天際,我可問你,你還有什麽心事未了麽?”
那燃西顫抖的說道:“有。”
說完之後,隻見它又俯下了身去,十分凄涼的去撈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雖然它明白這些都是徒勞,但卻未曾放棄,隻見它一邊撈,一邊十分慌張的說道:“我還沒有得到,我還沒有得到,我多想得到,哪怕隻有一分一秒,隻要讓他看見,隻要再一次…………”
它越說越激動,越講越凄涼,眼淚婆娑徒勞的撈着自己的影子,此情此景,當真是叫人心中似乎像是堵了棉花一般的傷感。
這一切,張是非都看在了眼裏,他很清楚,在燃西漫長的歲月之中,是什麽支持它活了下來,可是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它卻也沒有完成那份心願,這種滋味,又有幾人嘗試過?
劉伶見燃西這樣,便點了點頭,然後對着它開口講道:“那好,我現在給你一次機會,完成你的心願,你願意麽?”
“真的?”燃西愣住了,然後将幹枯的兩隻手迅速的從玉溪之中抽出,連帶氣一片水花,它望着劉伶,知道這是仙人,不會同他說謊話,它那顆本快要破碎了的心,再次出現了希望,隻見它跪在了地上,抓着劉伶長袍的下擺,然後不住的說道:“你說的可當真,可當真?!”
劉伶點了點頭,然後歎了口氣,将手中的拿一瓶‘擁有之酒’遞向了燃西,然後對着它說道:“自然當真,喝下它,你想要得到的,都會得到,想要擁有的,也都不會再走了。”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燃西本來已經徹底的絕望,聽到劉伶這一說,當真是無比的歡喜,隻見它松開了劉伶的衣服,然後不住的向它扣頭,到了這個地步,它真不知該如何的感激它,而劉伶也沒言語,隻是将那瓶就放在了地上,燃西見狀,馬上就伸出了雙手,就像是捧着最珍貴的寶物一般将那個小小瓶牢牢攥住。
它并不像是張是非那般的躊躇猶豫,正如它不像張是非那樣還有許多的時間,隻見它慌忙拔下了那瓶酒的木塞,霎時間,一股幽香散發開來,這股香味很是特殊,聞在鼻中,頓時一股快意順着氣管鑽入了肺裏,就好像是諸多羽毛輕撫其心,與此同時,燃西隻感覺到心中諸般情感湧現,而這股淡淡的酒氣似乎還在不停的變換,氣味确實可以代表着感情,随着酒氣,燃西的心中諸般快要遺忘或者已經遺忘了的情感噴湧而出,快樂,欣喜,惱怒,悲傷,恐懼,甜蜜,安逸,百般滋味浮現心頭,燃西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
它有望了望那劉伶,劉伶對着它點了點頭,示意它自便,燃西心中激動,顫抖的捧起了那瓶酒,咕咚咕咚的将其飲下了肚去。
那瓶酒剛一下肚,忽然燃西就似乎被定了身一般的止住不動,張是非在玉溪對岸将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他和劉伶一樣,沒有任何的反應。
過了大概有五六分鍾的時間,隻見那燃西的身體發生了劇烈的顫抖,但是看得出來,這并非是痛苦的顫抖,因爲它那張如同樹皮一般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抹笑意,同時,隻見它的眼睛忽然睜大,眼神之中流露出了本不該屬于它的神采,那是欣喜。
它的身體越抖越厲,但是笑容卻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它竟然跳起了身,放生狂笑,手舞足蹈了起來,它的眼神,看起來不再是年華老去面臨死亡的神态,反而像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孩般喜悅,對這個世界的喜悅,對這個未知但卻又充滿無限誘惑的世界的喜悅。
陳抟見它變的如此歡喜,也便放下了心來,他很清楚,這應該就是‘擁有之酒’的效用了,于是,他便朗聲問那燃西:“你現在得到了麽?”
“得到了!!”燃西不住的笑着,就像是喝醉酒了的人一樣,它對着陳抟說道:“我得到了,我終于得到了,青春,愛情,啊,那是誰,可是我的馮郎麽?馮郎馮郎,你可知我等你等的好苦?你可知……我好歡喜!!”
隻見那燃西就好似瘋了一般的轉過了身去,對着空氣張開了雙手,不停的笑,不停的呢喃,到最後,不停的哭泣,它對着那不存在的馮天養訴說着自己這一生的苦楚,雖然是哭訴,但是話語之中,卻盡是歡喜。
它得到了,這便是擁有之酒的真正含義。
佛說,諸行無常,衆生無相。
而無相有苦,天道循環,心酸皆不可避,天道本不全,人道亦是如此,天道不缺,有月缺月圓,縱使萬丈高山終究也有夷爲平地的一天,滄海桑田變幻,無憂完美之法,人道遵從天道,所以亦是如此,完美并在現實的世界之中并不存在,人的一生,總是會有諸多遺憾,諸多無法挽回之時,此爲一痛,追随一生。
而擁有之酒,并非可以使人真正的擁有,他隻是可以讓人産生一種錯覺,一種真實的錯覺,如夢似幻,卻又無比的真實,萬物由生到滅,隻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之中,我們都在不停的得到,不停的失去,百年之後,一切盡數歸于塵土,曾經得到之物,也全都化作過眼雲煙。
可能,真正的擁有,隻能出現在夢中吧。
這個夢,無比的真實。
燃西不停的在對那虛構出的‘馮天養’訴說着自己的委屈,用情至深,就連張是非這個心死之人都爲之動容,見它說一陣,哭一陣,又笑一陣,當真無比凄涼。
但是,它又确實得到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對于一個即将死去的蜘蛛來說,已經不再重要,它的心結已開,糾結了數百年的夙願以了,此刻的它,是幸福的,既然幸福已經擁有,那爲什麽不能讓它一直幸福下去呢?
張是非茫然了,一時間他的心裏好像觸動到了什麽東西,于是他攥着手裏的酒瓶默默不語,望着手中的‘忘卻之酒’若有所思。
眼前已經是黃昏,眼見着沒有太陽的天空漸漸的暗下,劉伶明白,在竹林微亮,天幕變黑之時,也正是這隻蜘蛛的身死之時。
見這燃西已經了結夙願,那劉伶知道自己也算做了件好事,于是他便對着那沉浸在無比喜悅之中的燃西說道:“我們走吧,該上路了。”
說到了這裏,隻見劉伶大手一揮,一道柔和的風拂過這玉溪之水,那燃西的身形漸漸變小,最後變成了一隻半掌大小的蜘蛛,劉伶對着那蜘蛛又是一招手,蜘蛛便飛到了他的手中,在他的手掌之中,那隻蜘蛛依舊是十分喜悅,不停的顫抖,似乎還在對着自己的情郎訴說着思念之苦,哪裏還像是一個将死之物的模樣?
劉伶望着手中的蜘蛛,不由得長歎了一聲,然後輕聲念道:“衆生愛欲苦海邊,以怨逐情幾人還?歲月催人不知曉,浮浮沉沉已百年。待到日薄西山落,盼得喜樂一夢間……癡兒,都是癡兒!”
說罷,他便轉頭望了望還在玉溪另一邊的張是非,他也沒說什麽,隻是長歎了一聲,然後轉身就走了。
隻留下了張是非一人,對着手中的瓶子獨自發呆。
劉伶托着那隻蜘蛛,回到了林中小屋,小屋之前,李蘭英和陳抟早已等待在那裏,他們要做的,是今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
那就是送燃西回去,因爲陳抟在得知了燃西的事情之後,不由得也對這隻苦命的蜘蛛心存憐憫,所以想要給他一個好一些的結局,劉伶和他想的一樣,所以才會将那瓶珍貴的‘擁有之酒’給它喝,用他倆的話來說,那就是這個世上的苦命人,還真就是越少越好,要是苦命人越來越多的話,人間還不成了一鍋黃連粥了?雖然人間别名就叫苦海,但是苦海也要有個終點啊,無論你是到達彼岸,還是沉淪其中,身處苦海沉淪一生,最後還是要得到一絲甜蜜的,天道也不無情,兩人是知道的,這一切都自有定數。
倒是李蘭英聽到他倆的主意後有些不解,不都說什麽四大皆空,難道神仙也有感情麽?
直到事後,他才問那陳抟,而那陳抟對他笑罵道,除了命運之外,衆生之物皆有情感,神仙怎麽就沒感情了,要是神仙當真四大皆空的話,那爲啥還要凡人供奉?神仙沒感情?别開玩笑了,就連玉皇大帝還有老婆孩子呢,明白麽?但是,這都是後話了,此處略去不表。
況且,陳抟也覺得,這燃西的遭遇,與他也有些關系,要不是當日他情急之下抛出了那塊太歲皮,恐怕燃西的命運就不會改變了,對于仙人來說,萬物平等,他想要爲這隻馬上就要死了的蜘蛛做些什麽。
因爲它本不屬于凡間,也不屬于仙境,它的出現,隻不過是命運的玩笑,它執着了一生,最終還是要回到畫中,這也算是塵歸塵土歸土吧。
對于這燃西,李蘭英依舊無話可說,不恨也不喜,他現在也漸漸的明白了,萬物皆存因果,這句話他早就知道,是那蔡寒冬說的,一想起蔡寒冬,李蘭英有些一陣歎氣,最明白因果的家夥,卻還是被因果蒙蔽了眼睛。
于是,他便由着去了,見那劉伶走來,李蘭英真不曉得這老暴露狂還有這麽正經的時候,他當真是頭一次見到,隻見那劉伶走了過來,一句話都不說,便将手中的蜘蛛交給了陳抟,陳抟結果之後,便轉身向小屋裏走去。
劉伶也跟了上去,而李蘭英擔心張是非的處境,便跟上去想詢問,那隻他還沒開口,那劉伶似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隻見他對着李蘭英擺了擺手,然後說道:“先别忙,一會再說。”
這些家夥都是這種脾氣,李蘭英無奈的搖了搖頭,知道自己現在即使再問,也問不出什麽頭緒,他現在已經成熟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的小孩子脾氣,于是便收了口,跟着劉伶走進了屋子裏面。
小屋木的側室中,所有東西的擺放都沒有變動,牆上的那副‘實相圖’依舊靜靜的挂在那裏。
三人來到了畫前,陳抟望了望手中的蜘蛛,隻見這隻蜘蛛依舊十分興奮的樣子,肢體不住的抖動,看來它是當真的擁有了,它擁有到的東西,也會随着它的生命一起逝去,再也不會溜走了。
陳抟望了望窗外,天色已經馬上就要暗了下去,竹林的玉竹,也隐約的泛起了光,于是那陳抟便歎了口氣,對着那隻蜘蛛說道:“你在人世間的一切,不過都是大夢一場,去吧,去你該去的地方,不會再有痛苦了。”
說罷,他一揚手,那副名爲‘實相’的圖紙金光泛起,陳抟輕輕的一抛,手中的蜘蛛便嗖的一聲飛進了畫中。
畫中的一切,似乎也都沒有變動過,荒原枯草,寂靜凄涼,蜘蛛緩緩的落在了草地之中,剛一落地,它便在草叢之中繼續歡樂的舞蹈,似乎它已經擁有了天,擁有了地,擁有了一切,直到過了一陣後,它發現了一旁的大樹之上有一個樹洞,于是,它便鑽了進去。
終于,在那樹洞之中,它累了,聞着周圍那似曾相識的氣息,這是故鄉的感覺,在小小的樹洞之中,它趴了下來,它這一生,就是在不斷的得到和失去中度過,最後,它還是擁有了,它躺在樹洞之中,感覺自己又得到了那條溫暖的羊毛毯子,那條毯子包裹着它,就像是出生之前在媽媽的腹中一般的溫暖,蜘蛛好開心,再也沒有一絲遺憾,它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走了很遠很遠的路,過了好久好久的時光,雖然此刻心中滿是歡喜,它确實應該是幸福的,因爲在它死之前,曾經擁有了一切,但畢竟它太累了。
于是,它便帶着這份擁有的幸福,十分安詳的睡着了。
畫裏的蜘蛛睡着了,畫外衆人卻還清醒,如今終于将燃西送回了畫中,卵妖一事終于告一段落,李蘭英心中牽挂張是非,于是他便迫不及待的問那劉伶:“老張他……他現在怎麽樣了?他喝了麽?他忘了麽?”
他自然知道劉伶的最後一種酒已經釀出,所以便問那劉伶,而劉伶歎了一口氣,和陳抟對視了一眼之後,從背後抓來了酒葫蘆,喝了一口之後,便對着那李蘭英搖了搖頭,然後說道:“我已經給他了,至于他如何選擇,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的一席話說罷,衆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同樣沉默的,還有那玉溪之畔的張是非,張是非呆坐了很久,他感覺到了倦意,可是他并沒有睡,但是對他來說,睡去隻是等待醒來的過程,張是非坐在那裏,他似乎已經很清楚自己應當做些什麽,遠處沒有夕陽的天空,卻也是一片金黃,這片金光慢慢的變暗,遙遠的西方幻化出一片暗紅,就像血液枯竭一般的顔色。
張是非想了許久,直到黑暗馬上就要吞噬一切,遙遠的天邊隻剩下了一絲殷紅的地平線,多麽美麗的夕陽,雖然他的眼中隻有一片灰白,但是他心中卻有之前對夕陽的記憶,那記憶,在心中永不會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