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了,古清治溫文戲語,學着豫劇的腔調,說戲詞一般文謅謅幾句回過頭來了,好像是在安慰,在給帥朗開脫,不過眨眼間話一轉,到了帥朗面前又變了:“……帥朗,不過這就有點說不通了,這是一個連普通人也騙不了的拙局,你看看剛才來來回回,十個裏頭能有一個兩個扔個塊把錢就不錯了,你是怎麽了?故意做給我看,表現你有愛心?”
帥朗抿抿嘴,沒承認,也沒否認,看古清治這麽略帶質問的語氣,附帶征詢的眼神,讓帥朗反感了,切了一聲,頭揚過一邊了。
古清治笑了笑,帥朗向來就是這個我行我素的态度,你要和他别扭,他還懶得理你,而且這身上的特異之處還真讓古清治哭笑不得了,常人窺不破的局他能看破,而常人都不中的招,他卻中了,一笑輕聲道着:“我想,是不是你也有過這種求人不應、恨不得給人下跪的感受……所以對小姑娘跪着哭了一鼻子淚有特别感覺?”
蓦地,帥朗眼回過來,幾分詫異地盯着古清治,或許真有這種成份在内,剛剛站在那裏根本沒有去想這是個騙子,裝着可憐相在騙錢,而是想到了自己也曾經四顧茫然毫無目标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在陌生的面龐和冷漠的目光包圍下,那種孤立無助的感覺又何嘗比長跪乞讨的小姑娘能強過多少?所差隻不過一個站着、一個跪着而已。
另一個差别在于,一個跪地哀求,一個永遠打腫臉充胖子,即便是覺得古清治說到了心坎,此時帥朗也不屑地嗤着鼻子搖搖頭:“沒有。”
說完了,擡着眼皮,很複雜地看着古清治補充了句:“沒有什麽感覺,也沒有看出來,我都告訴過你了,我智商就是白癡水平。”
“啧……”古清治搖搖頭,看着帥朗那雙帶着複雜和反感的眼睛,有點揣不準了,恐怕反感不是騙人者而是自己了,斟酌着語氣解釋着:“這和你的智商無關,而是你這人感情太過豐富了,每個人心裏都有羁絆,你的羁絆就在這裏,你明明也知道這裏面作秀的成份,或者隻要你那怕多注意看上幾眼,也應該知道這是假的,可你還是選擇了上當……爲什麽呢?”
“凡事非要問個爲什麽呀?我願意,不就一百麽?你要跪在那兒乞讨,我也給你一百……”帥朗翻着白眼。
古清治被結結實實氣了一下子,擺擺手:“好好,我不問了,其實我在見到你同租的室友時就感覺到了這一點,重情義很難得,不過這往往會成爲你最大的軟肋。你應該看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這就是你需要改變的地方,那怕你帶着一絲感情的因素去思考和發現,都會影響你準确的判斷力………”
古清治說得中肯,很難得地有這種耐心和一個晚輩說這麽清楚用意,卻不料帥朗不領情了,根本不予苟同古清治話,打斷了辨着:
“老頭,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人心都是肉長的,不到難處不落淚、不到苦處不下跪,人都這樣了,就是騙,也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好好的一姑娘不是真有難處誰能沒皮沒臉跪這兒乞讨?要是你閨女,但有一點奈何你舍得呀?……我說你幹嘛就非把人家揭破,顯得你能呀?就即便是職業騙子,人家跪這兒一天容易麽?……你有錢你不在乎,可像這類無依無靠的人,在這狗曰城市能找個活下去的方式,她容易麽?最終選擇這種最沒有尊嚴的方式,她肯定有她的苦衷,你還騙死人錢呢,倒看不慣人家騙活人錢的了……”
帥朗很生氣,巨生氣,似乎不是在生那位小女騙子的氣,在生古清治的氣,在生自己的氣,聲音短促而铿锵,聽那三位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回來說這個人很橫,此時古清治才領略到了,不但帥朗的選擇出乎他的預料,固執同樣出乎他的預料,恐怕就再來一次,他還會這樣,别人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倆個人釘對釘,鉚對鉚,沒有那麽容易锲合了,古清治一言不行,負手前行着,帥朗想了想,一聲不吭,跟在老頭背後,這一前一後、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一個傳統派頭很有範、一個現代打扮很差勁,像遊手好閑的小子在街上跟目标一般。說不出的怪異。
過了華山街,過了秦嶺路、又拐進了棉紡路,倆個人都是一言不發,步速很快,大上午的曰頭加上城市的熱島效應卻是更悶熱了,兩個人誰也沒停,直到了棉紡路古清治才喘了口氣,回頭看着幾步之外還跟着帥朗問:“都生氣了還跟着我幹什麽?”
“我閑着沒事呗,你不是想證明要改變我嘛,我都說了不相信嘛,改變真那麽容易呀?我想把你改變成沿街跪着乞讨的,你說可能嘛?”
古清治道:“有什麽不可能,逼到山窮水盡,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何況沿街乞讨。”
“不對,即便是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你一定會選擇殺人放火而不是沿街乞讨,一個人姓格決定了他會去幹什麽事,和不會去幹什麽事,你一直拿這些事試我有什麽意思?不管是賣水果的大姐還是乞讨的小姑娘,都是可憐人,雖說可憐之人有可恨之處吧,可也不至于非像你那樣端了人家的飯碗呀?何必呢?人家讨生活礙你什麽事?”帥朗還是一副餘怒未消找老頭理論的态度,古清治給整郁悶了,可不料走了半個多小時這孩子還心揪着這事呢,趕緊地支手做個姿勢喊着:“停停停……好好,我認錯,是我不對,不該揭了小姑娘的騙局……這你艹什麽心嘛,一轉眼她換條街還能讨錢……好,到此爲止……”
說話着,有點力遏地停下了,就着街邊的長椅坐了下來,再看帥朗的時候,仍然是那副看不透的表情,很誠實的眼神,如果初見誰也不會把這張誠實的臉和騙子挂上鈎,在這字字句句中,沒有那一點是古清治預料過可能發生的情況,幾乎是通盤出乎意料的厲害,在心裏的定位中,已經把這位定位成一個很有前途的小騙子,不過此時看過來看過去,又覺得從那個角度看,好像自己都走眼了。
應該是一位很有感情和同情心的小騙子,連古清治也道不清這孰好孰壞了。
“你也坐下呀,就坐那兒……”古清治笑着拭了把汗,示意着帥朗坐下,帥朗跟着大搖大擺地坐到了椅子另一端,看看時間,卻是上午十一時多了,心裏盤算着估計今天要不歡而散了,半天沒見古清治回音這就提醒着:“哎,大爺,那我看咱們也就這樣了,你對我也很失望,其實我也沒抱太多希望,啥也甭說了,一會兒請你一頓午飯,吃完飯各回各家,誰也甭打擾誰……說多少次了,咱們就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條道上,我看出來了,您這人也不賴,最起碼對我不賴,咱喝一頓好聚好散……”
“誰說的失望了?”古清治斜靠着椅子,早已平複了心情,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喲?”帥朗一怔:“那您這是?”
“改變在繼續呀,等下一個騙子呀……”古清治道,笑着看了帥朗一眼說着:“我都說了,讓你見識形形色色的騙局,想不想上當是你自己的選擇,你願意誰管得了你。”
“咦?你比我還别扭呀?”帥朗愣了愣,可不料老頭這麽有耐心。
沒話了,古清治笑着搭着二郎腿點上了支煙,煙燃得多,抽得少;而帥朗也點了一支,卻是抽得多,燃得少,兩個人各抽着誰也不搭理誰,總有兩支煙功夫,古清治一指椅子右方道了句:“來了!”
帥朗直眼一瞧,笑了。
來了個方外之人,雙手合十正和一位路人搭話,灰布的袈裟,手上一串念珠,不過剛和路人搭了一句話,那位三十多歲的男子一擺手,不屑地打發着人,而那位方外之人也不懊惱,依然是面帶微笑,且行且走着,尋找下一個目标。
“這是個真秃驢還是個假和尚?”古清治兩眼犀利,盯着那人的手勢、動作、腳步,出聲問着。
帥朗随意一瞥笑着道:“和你一樣,都是大師。”
“那你覺得這位大師如何?”古清治笑着靠上了椅背,很悠閑的樣子。
“幹得比你辛苦,掙得沒你多。”帥朗随意道着。
“你說他會不會把你當目标?”古清治問。
“恰恰相反,不會是我,而是你……他們的目标都盯在中老年人身上,這号外地混生活的假和尚膽子不大,頂多蒙你個十塊八塊香火錢,多也不過三五十。”帥朗判斷道。
“你怎麽知道他是外地人?”古清治問。
“看他的行爲,不敢對路人過份糾纏,有點怯;穿的條絨千層底黑鞋,這不是中州周邊鄉下的打扮,中州周邊的都喜歡膠鞋……再一個你看他合手作揖的姿勢,雙手的位置在胸以下、腹以上,有點不專業了,中州這一帶臨近嵩山,佛教興盛,就假和尚作揖都很正規……還有,是個農民,是農閑時間出來混的,領口以上的部位都曬黑了,這是長年幹農活的标志;你看他步幅比一般人大,左右肩膀不平,應該是幹過挑擔一類的重活……還想聽嗎?這是個新人,幾處穿幫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而且選目标的目光很遲疑,這人的膽子不大……”
帥朗絮絮輕聲點評了一堆所見,這些俱是從小在火車上和長在出來混練就的本事,或許此時真是心裏沒有什麽羁絆,眼光才如此的銳利老到,不過這也沒啥稀罕的,現在忽悠人的花樣翻新迅速,别說穿袈裟的和尚,嬌滴滴的小尼姑不經意都能瞧到。
帥朗是随意說着,古清治的可目瞪口呆了,這看到的和想到的和判斷出來的,粗粗幾句卻是比他自己看到的還多,奇也怪哉地回頭道着:“你到底聰明還是傻?”
“有什麽區别?傻人也有聰明時候,聰明人照樣犯傻……看,沒說錯吧?盯上你了。”帥朗笑了笑,故作不知,頭側過了一邊。
古清治再回頭,得,還真被盯上了,那和尚笑吟吟地走将上來,雙手合十,有點谄媚地笑着,正要來個施主金安,小僧來自某某地某廟的地方,不料古清治眼睛一瞪,明顯的厭惡的眼神,讓和尚打了個戰,話全給咽肚子了。
知道人家根本不吃你這套,和尚也知趣,轉身就溜,不料帥朗招着手喊着:“嗨、大師大師……過來過來。”
一回頭,帥朗笑着拍拍身邊座位,那和尚看這位慈眼善目忠厚老實,這倒趨了上來,沒坐,躬身來了個很不專業的揖來了個:“阿彌陀佛,施主萬安。”
“不是免費送平安符、護身符麽?拿來……甭費嘴了。”
帥朗笑着倒先替和尚說了,但凡中州街上,多有這類人,一搭讪這些方外之人先是一句“送你一句話”,你不搭便罷,一搭上給你扯半天四季保平安,咱方外之人行善積德,要送你個佛啦像啦的小東西,據說祈福免災、祛病避邪,當然,别指望真免費,送完了就開始化緣,你都拿東西了總不好意思不行善積德吧?
原本循規蹈矩的故事情節被帥朗一伸手打亂了,那和尚一愣,傻了……不過帥朗這麽誠心主動要,倒也老實,趕緊地掏着口袋,真給了帥朗一個似玉的小挂件,長長的紅繩子能套脖子裏,帥朗笑着接到手裏,看和尚還愣着,這就追問着:“傻看什麽,接下來該幹什麽你不知道呀?不化緣了?”
“這個……化…化緣,小僧乃五台山出家之人,奉師命下山送符,化些緣重塑廟宇菩薩金身,萬望施主布施一二……”和尚文謅謅念了幾句,褲腰上解着功德袋子,開要小費了,期待地望帥朗,不料帥朗笑着呲着反問:“你明明是安徽口音,咋個在五台山出家,五台山在陝西哩,你跑那麽遠幹啥?”
帥朗艹的是标準的安徽方言,不過和尚沒聽出這話裏有話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這陝西和山西有啥區别,反而高興地不疊作揖問着:“老鄉啊,小僧家窮,幼年被父母送上山出家,有些年沒回去了,萬望老鄉積德行善,布施一二……”
“呵呵……這個好說。”帥朗掏着口袋,摸了拾塊錢,給和尚塞進功德小費袋裏,那和尚給少也不嫌少,又作了揖,正要告辭不料被帥朗揪着了,一揪着帥朗艹着安徽口音唆導着:“老鄉,你剛來中州吧?”
“對呀,你咋知道?”和尚愣了愣。
“一看就知道,你不能說是五台山出家的……一說五台山出家的化不到緣,你是不是化得沒你師兄弟多?”帥朗正色再問。
和尚更詫異了,摸摸腦袋:“對呀?這咋回事?”
“唉,你從那兒聽了個五台山,那山上都是小廟,這兒人不知道?”帥朗釋疑着,很誠懇地指出了這位出家人的錯誤,那出家人沒有防着,愣了愣撓撓光頭皮懵然問了句:“那咋辦?”
“你得說你是中嶽廟出家的,本地出家本地化緣,大家都念個好給你布施不是?”
“哎,對,有道理啊。”
“還有,你送的這東西呀,不能光說避邪消災,你得說是中嶽廟方丈,叫古龍大師開過光的,而且你找年紀大的,你看這老頭,他們不喜歡這東西。得找年輕的小男小女……一說準行,不信你試試……”
“謝謝施主……謝謝施主……多謝施主……”
和尚一聽這麽個古道熱腸的老鄉,不疊地謝着,又多給了帥朗一個挂件,帥朗卻之不恭了,笑着接下了,那和尚直被帥朗忽悠得樂颠颠地走了,沒準又要找下一個目标了,不過要是找個年青人說中嶽道教廟出家當和尚、古龍大師開光,結果會是什麽可想而知了。
“看吧,又上當了……大爺您說這何必呢,你就揭破他的身份有什麽意思,都還不是出來混倆小錢貼補家用,就你說的,你就把他揭得灰頭灰臉有什麽用,轉眼換個地方還不照樣裝和尚……”
帥朗傻樂地道着,這個笨和尚真不知道能騙到幾個比他還笨的,估計也就能哄幾個老頭老太太的塊把零錢,還不能碰上古清治這号人。說完了饒有興趣地把十塊錢換得倆挂件挂到脖子裏,回頭再看古清治,古清治卻是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帥朗無所謂地道着:“我就這号人,您老看不慣呀?”
“誰說我看不慣,你會幾地方言?”古清治沒理會帥朗的别扭,問了句其他的話題,一問帥朗笑着拽上了:“那可多了,我們鐵路職工可是山南海北那兒人都有,不過也不是全有,聽懂的多,藏語和維語就聽不懂。會講的嘛,也不少……”
說着童心大起了,一擺京腔:今兒爺就站這兒了,你丫動我一試試。别看你丫個兒不小,x急了老子拿闆磚hai你丫挺的!……一轉口音,又是純正的陝西味道:今兒餓奏立到這兒,你娃司夥把餓動嘎子,保看你娃陪瓜子美,把餓兜急咧餓,端直貓個磚賠到你薩哈!
古清治眉頭一皺,帥朗眼珠一轉又成了天津衛的痞話:近兒我揍贊借害兒了,你動我一四四,甭看泥葛大,必急了我自接那鑽頭拍泥腦袋……等古清治再一歎氣,帥朗卻是青海話又憋出來了:謹天腦(我)就占刀這哈巴留,你把腦(我)咚給一挂适當個。保球看你知麽大自國愛,着粉留喝腦直接頭大上一快闆狀,拍球航道。
連着數種方言,都是表達着一個意思,這其中倒不缺借方言罵人之意,說得帥朗樂呵着看着古清治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哈哈大笑。陝西方言學得最好,那是田園和平果倆陝西貨經常對罵,不想學也會了,山東方言卻是向老大學的,也比較純正,剩下亂七八糟,連帥朗也說不清跟那個狐朋狗友學會的,差不多都是罵人的痞話。上學時候朋友就雜,一個大院全國不少地方的人,上大學也是五湖四海,混在中州同樣是四海五湖,久而久之,學得帥朗有時候說話都不像中州人了。
“哎……怎麽生出你這種怪胎來?”古清治拉拉衣襟站起身來,無奈地笑了笑,沒治了。老頭起身一動,帥朗倒不好意思了,笑着問:“咋,準備走啊……”
“你不說請我吃頓飯呀?怎麽,忘了又?”古清治揪了帥朗個話頭,耶喝,把帥朗詫異地,客氣一句吧這老頭還真當真了,拍拍屁股起身提醒着:“地攤啊,一人一碗燴面,喝酒二鍋頭,超過标準不招待了。”
“好啊,蹭點算點…”古清治學着帥朗的口氣,兩個人又繼續往前走了,這小攤到了晌午時間你瞅那個胡同口上就有,邊走古清治邊說着:“帥朗呀,你覺得今天上見得這麽騙子,賺錢不?說正經的,别開玩笑。”
“能整多少呀?這騙也是辛苦錢,看這天氣,看這太陽,差不多點誰願意幹這事,怎麽?您老有意改行。”帥朗開着玩笑。
“看來作爲業内人士,你還是挺同情這些同行的,對嗎?”
“大家不都是逼到這份上了麽?你說真是有個像樣工作,有份固定收入,誰抹着臉出來敗這興呢?還不定能不能讨到多少錢,站那兒都是招白眼吐唾沫,遇上你這号人還得砸人飯碗,人家容易麽?你想給了,給點;不想給就當沒看見拉倒,何必呢?”
“哎,眼光呀……眼光……還是差一小截啊……”
古老頭歎着,不置可否,帥朗也懶得理會,走了不遠,看着棉紡胡同裏燴面招牌,喊着古清治倆人進了胡同,這還不帶客氣了,兩碗燴面,一瓶二鍋頭準備打發古清治這麽大身份的神仙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