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淩晨五時田園最後從光明裏派出所出來的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出來的第一件事,是狠狠地朝着派出所的門口呸了一口。要不是這地方實在光線太明,非解開褲子撒一泡才能洩憤。
早一步出來守在門的韓同港和平果都上來了,一邊一個,老大關切地問着:“你怎麽這麽久?”
“看我長得像壞人呗。上廁所還嫌我麻煩。”田園抹着鼻子悻然道着,摸摸臀部被踹的地方還隐隐作痛,表情很複雜,心情也同樣複雜,有人說生活就像強.殲,你還沒法反抗,今兒感覺到了,連人也像被強.殲後的失魂落魄樣子。平果比田園就強了點,拉着胳膊安慰着:“屁哥,沒事,不就罵你倆句訓你幾句,你指望警察還給你好臉色看呀?”
“這也太傷自尊了吧!?進去就讓我蹲着問話,蹲得稍慢了點就踹了我兩腳……我這麽胖我蹲下我容易麽我。”田園又撫撫大肚腩子,看韓同港和平果沒事一樣,這倒奇怪了:“咦?你們怎麽沒事,還呲笑?”
“我是報社的,他們對我當然客氣點了。”韓同港笑了笑。再看平果,平果做了個蘭花指拽上了:“我長這麽可愛,警察叔叔不會爲難陽光男孩的。”
“啊呸……一個記者,一個搔貨,淨他媽欺負老實人呢。”
田園氣鼓鼓地罵着,罵着的功夫還不忘回頭看看派出所藍白相間的門臉,生怕又被提留回去似的。三個人相随着,攔了輛出租車,上車的時候幾輛警車鳴着笛從街道上快駛而來,直進了派出所大院,一瞅就是又抓人回來了,田園膽子可沒肚子大,看着架勢,又是緊張地吸吸鼻子,看也不敢看了,平果卻是問着老大韓同港到底怎麽回事,在派出所呆着淨見抓人了,韓同港在報社消息靈通,一介紹說是公安系統的打搶反騙百曰攻堅大行動,聲勢挺大,當晚就是爲了專題報道的事加得班,可沒成想還沒回來呢,二兄弟就被行動給捋了。
一提到這個,韓同港聽得後座倆室友都咂吧着嘴歎氣,立時住口了,回頭看了看,老三失魂落魄、老四蔫不拉叽,連他自己也覺得有點興味索然了。
下車、回家,天色已經大亮,進門三個人耷拉着腦袋,疲憊地坐到了椅子上,不過都沒有睡意,折騰了一夜,又是問三個人的工作單位,又是問帥朗近些曰子的詳細行蹤、當然缺不了追問平時的個人表現,經常來往的社會關系什麽的,把仨人問得頭昏眼花,不過問也白問,四個人除了喝酒打屁瞎扯淡,平時各上各的班,至于更詳細的情況誰也說不上來。
“二哥不會有事吧?”平果進門坐下了,喝着水,看着不吭聲的老大、老三。一說到這個,三人都靜默了,老三表情無奈之至、老大撇嘴爲難之極,瞧着這樣,反倒和帥朗不是同學的平果重重一頓杯子:“說話呀?别有事了都裝孫子啊,平時咱們有什麽事二哥可從來不擱着不管,不能他有事了,咱們傻站着吧?”
“連人都不知道被帶那兒了,你讓怎麽辦?”田園歎道。
“按你們說的,要是襲警了,還打了好幾個人,這事小不了。”韓同港幾分憂慮地斟酌道。
“那也不能不管呀?”平果也是心裏沒了主意,強自叫嚣着。
“那你說怎麽辦?我們聽你的。”田園噎了句。
“我……我那知道怎麽辦?”平果被問住了。
哥仨沒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大山東人,田園和平果陝西人,平時有事都是不自覺地聽帥朗的主張,這回一出事才發現,敢情仨人好賴主張還都拿不出來。
一下子仨人都不吭聲了,都想做點什麽,可都不知道該做點什麽,韓同港手抱着頭仰靠着椅子,在想着大學時光,那次帥朗挺身而去拉架,結果是他被當刺頭胖揍了一頓,倆人的戰鬥情誼就是那時候結下的;田園歪着頭,也在想着二哥,大學時僅僅是幾面之緣,剛畢業時手頭拮據,蹭吃蹭喝蹭房住,帥朗從來不說個不字,平時不覺得什麽,這人有事了自己幫不上什麽忙,才覺得難受得緊;還有平果,卻是在想着和二哥在飯店、在ktv瘋玩,換着大盞灌酒、掏着兜底買單,微醺了相攜泡妞,喝高了醉卧街頭,每每讓平果羨慕帥朗活得那叫一個潇灑痛快。
不過歸根結底還是四個窮哥們搭夥,即便是四個人綁在一起,力量也是那麽地渺小和微不足道,在遭遇生活的厄運時,除了喟歎、除了等待,除了聽天由命,再沒有能力做其他之想。
“我試試找找我們報社主編吧,沒準能幫上點忙……”韓同港歎了句,這時候該他拿主意了,摸着手機,看看時間尚早,摩娑的良久,這個電話卻是拔不出去,難爲地說着:“這可怎麽說呀?我就說……我一同學把警察打了,去找找人,托托關系,把人撈出來,你們倆知道不知道,帥朗到底還有沒有其他事,别還有其他案子啊?”
“沒有吧,警察沒問什麽呀,就問常和什麽人來往,經常去什麽地方吃飯、玩,怎麽地,他們什麽意思嘛。”田園撓着腦袋,回憶着,揣不清警察的路數了,其實問了一夜,想想淨是些扯淡話,根本沒有實質姓的問題。
“有了……我有辦法……”平果靈光一現,騰地起身了,奔進帥朗的卧室,衣服櫃、床頭、抽屜亂翻一通,眨眼摸了個小本出來了,是名片夾,倆人正不知道平果什麽意思時,就聽平果釋疑着:“二哥交際範圍比咱們廣,他認識的朋友不少,沒準誰就能幫上忙……咱們挨個打打電話告知一下……”
“哎,對呀。這辦法不錯。”韓同港接着名片簿,田園湊上來也出着主意:“要不,告訴他家裏一聲?”
“告個屁呀,他爸就是警察還用你告,再說就告也白告,就爹心疼娃還有後媽呢,兩年多了都沒回過家,是個像樣的爹早找來了。”平果忿忿說着,田園一聽,很郁悶地閉嘴了,更覺得應該做點什麽,其實這裏幾乎就是二哥的家了,過年都在這兒過的。
“這個……程拐,一塊喝過酒,賣盜。版的那貨……”韓同港看着号碼,拔着手機,通了……
“誰呀……哦哦……想起來了,老韓啊,報社老記呗,哈哈……什麽?帥朗被抓了,什麽事?……啊?咦喲他大爺的,這孫子真帥啊,回頭出來我得好好請請他,掉個了啊,他小子原來是被警察揍的料,這會敢襲警了?……哈哈……什麽?幫忙?我說哥哥哎,你去幫幫試試去,這忙誰敢幫他?誰又幫得了他……甭着急,那小子命大着呢……出來告我一聲啊……”電話裏流裏流氣的聲音回着,先迷糊後驚訝,胡扯了一通挂了電話。
“喂喂……程洋……啧……”韓同港說着說着電話就盲音了,尴尬地放下了。
“這個……大牛,說話大舌頭那個,他們高中一塊混的……”平果又指着張名片,韓同港拔着号碼,一拔,臉上的表情瞬時變得很怪異,皺皺眉頭,開了免提,電話裏哦…啊…喲…哦啊…重複的象聲詞,夾雜着似痛非痛、似爽非爽的聲音。“**”!?三個人面面相觑,被雷住了,大清早辦這事,還不忘接電話。跟着含糊着男聲叱着:“誰呀,大清早亂打電話,讓不讓人活了,才收工回來……”
“大牛……是我,帥朗同學韓同港,帥朗被派出所抓了,我問下……”
“沒事…沒事…揍一頓就出來了,啥逑大事。”
“哎喂……大牛……”
又挂了,三人有點哭笑不得了,這做。愛間隙還打擾人家,實在是有點不好意思了。不過這幫朋友着實也讓三人納悶,聽着帥朗出事根本不着急,聽口音把這事當家常便飯了,又拔了幾個都認識一塊喝過酒來過光明裏胡同的,不是根本就沒當回事,就是愛莫能助,即便是有心想幫幫的,一聽是襲警了,得,一邊涼快去,哥們最怵警察,你讓我怎麽幫去?
“這個……王小帥,二哥剛給他掙了一筆,出面問個準信總行吧,好歹是小老闆……别說什麽事,襲警那事吓人。”田園翻着名片簿,找到了王小帥,嘉和超市老闆的電話,韓同港依言拔了過去,把電話給了田園,這王老闆看樣剛醒,糊裏糊塗接着一問是帥朗清醒了點,帶着夢話的口吻回拒着:“……哦喲,這孩子怎麽這樣,真可惜……這個,實在不方便,我在外地,再說我就在中州也幫不上這忙不是?咱和公安不打交道呀……你們想想别的轍……”
“王八蛋……”田園有點氣憤,悻然把手機扔到了桌上,韓同港無聊的拿起手機安慰着:“人情從來就這麽淡,像咱們這号沒品沒位的,又是外來戶,人誰看得起咱呀,别說幫忙了,說句話都揚着腦袋。老話說什麽來着,屎難吃、人難求呐。”
“我就不信了,二哥這麽仗義,到關鍵時候能沒一個人肯幫他。”平果翻着厚厚的名片簿,找着,一頁一頁翻着,一把奪過韓同港的手機,拔着……
發現了一個名頭很大的人物,華辰逸,不過電話拔過去沒人接。
還有副總陳昂,看職位也不低,一問,好像對此人沒什麽印象。
又找了張華泰汽貿劉秘書的電話,一問是個女的,對帥朗有印象,不過人家委婉地說着僅僅是一面之緣,這個忙還真幫不上。
分别找到了幾個貌似經理、老闆、批發商、制作商的電話,一個一個挨着拔過去,客氣點的婉拒、不客氣的在外地、再不客氣點,一聽這事立馬挂了,還有不知道什麽态度的,電話都不接,十幾個電話拔過去,田園和韓同港愣眼看着,漸漸地不服輸的平果變得越來越焦躁,又拔了個不理會的,氣得揚手要摔手機,韓同港緊張地伸着:“哎哎……别摔,那我的手機,要摔摔你的。”
“唉……二哥都這樣了,你還心疼手機。”平果收回了手,撒氣似的又翻着名片簿,不死心地拔了個号碼,現在挨個拔了。田園在旁觀瞧着打着哈欠勸着:“算了,打也是浪費電話費,等消息吧,今兒回不來,咱們想法子給他送送鋪蓋卷,我看這回輕不了。”
“那送也得有個地方呀?”平果不悅地斥道,話雖難聽,不過感覺這預備工作沒準還真得做做……韓同港正要說什麽,電話裏話音出來了,很蒼老,很醇厚,很簡約:“喂?誰?”
“喂,您是古先生吧……哦,我是帥朗同租的朋友,他昨天晚上被警察抓走了,我在他的東西裏翻到您的名片了,就告訴您一聲,看能不能幫幫忙,我們連他在那兒也不知道………對,昨天晚上快十點吧,我們都外地人,在這兒沒什麽熟人……問了好多人都不肯幫我們。”平果低三下四的口氣,很稚嫩的哀求着。
電話,沉默了良久,就在三個人以爲又要重蹈覆轍的時候,傳來了一絲曙光,那聲音沒有斷,又響起來了:
“你們在哪兒?我馬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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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應該是這兒了。”
上午差一刻八時,寇仲駕駛着新購置的奧迪停在二馬路街邊臨時泊位,指着一幢不起眼的小單位,側頭向着副駕上的古清治解釋着:“我和這個肖所長不熟,是通過張區長打聽的,這段搞什麽打搶打騙百曰會戰……”
“打搶反騙百曰攻堅。”後座的韓同港糾正着,一糾正居中坐着田園掐了老大一把:“别插話,就你能呀?”
被打斷的寇仲笑了笑不以爲忤,這個大個子中年人圓臉堆笑,看着身家不淺,不過一點派頭也沒有,點點頭道着:“對,打搶反騙百曰攻堅,重點整治雙搶和詐騙類案件,市公安局成立了個工作組,指揮部就在這兒,據肖所長說昨天帶人去的是指揮部來的人……詳細案情他也不知道,不過人應該被關在這兒。”
寇仲說得吞吞吐吐,斷斷續續,俱是打探來的消息,也費了不少周折,說完了,古清治看着這個地方出神了,沒有吱聲,而後面已經沒主意的仨,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了。不過三個人此時對寇仲和古清治是感激得緊,一接着電話倆人駕着車就來了,有了先前沒人搭理的那茬,三個人都覺得這份人情可大了,而且有點奇怪帥朗怎麽會認識這麽倆位,看穿着和車,應該都是老闆一類的人物了。
“這樣吧……小韓,田園,你叫平果對吧。”古清治半晌換了一副和霭的面色回過頭來,這仨位湊上來,有田園在座位有點擠,不過此時都感覺不到了,側耳憐聽着長者的教誨,再說這位大爺,慈眉善目。就聽他安排着:“這事交給我吧,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有消息我及時通知你們,現在情況不明,再怎麽動也是于事無補。”
“可這……我們……不能幫點什麽?”平果有點不忍。
“呵呵……襲警是個偶然事件,而且并不重,這倒不是個什麽事,既然來這裏了,那應該是涉及什麽案子了,要沒事你們就杞人憂天了,他自己就會出來;要有事肯定就不是小事,你們等在這兒,他也出不來……你們說呢?”古清治和霭地說着,看着三個小夥,慈詳地笑笑,這話很中肯,三個人相互說服不了,不過此時都點點頭認可了。
“那都上班去吧,有事再過來。”韓同港開着車門,後座擠得厲害,早想下來了,古清治安排着寇仲送人,不過這仨那再好意思,堅決辭掉了,老大招着手攔出租車,小平果機靈,走到了車前,站到了副駕的位置示好的笑着給古清治鞠了一躬,古清治也開門下來了,笑了笑道着:“怎麽啦,小平果?”
“古爺爺,拜托您了,我們仨都是外地的,實在沒辦法才想這轍,也就您出面幫我們了,您一準行的。”平果恭維着。
“要是進去的是你,帥朗也會這樣幫你?”古清治笑着突來一問。
“那還用說,我們幾個真不如他,要是他,早自己想出辦法來了。”平果很肯定地說道。
“車來了,去吧……當朋友做到這一步已經難能可貴了。”古清治擡手示意着,韓同港和田園在叫着,平果一步三回頭,很期待,很相信地看着古大爺成竹在胸的态勢,直覺得找對人了。
人走了,三個人招着手走的,古清治再回到車上時,那份笃定的神态不見了,看着面前不遠處标着中州市公安局信息監控中心牌子的單位,白色的外牆,進出盤查嚴格的崗哨,不大的院子裏忙碌地進出着警車,應該是臨時的指揮部,四層的小樓,灰色的,根本無從知道裏面的情形。這些東西在他的眼裏原本不值一曬的,每每大的行動都有類似的噱頭,其實聲勢一大,有經驗的基本就望風而逃了。
不過這一次,有點爲難了,出乎意料的事太多,馮山雄手下幾個人不過是去試試帥朗遇事的反應,卻不料三個被打得頭破血流,讓古清治對帥朗的認識又進了一層,多有意外驚喜的成份,隻不過眨眼驚喜就成了爲難。
是很爲難,民不鬥官、匪不鬥警,這個平衡誰也打破不了,寇仲也同樣看着眼前這個森嚴的地方,爲難地小聲問道:“師爸,這可怎麽辦?剛才我沒敢說,要能進到這裏,肯定就不是小案子,看來我們小看帥朗了,沒準這小子還背着什麽案底呢?”
“不會,絕對不會。涉案有可能,他有順手牽羊的毛病,不過背案底,應該不會。”古清治搖搖頭。
“那也不是小事,打搶反騙是全市警察聯動,一般小案子派出所、分局就處理了,到不了這兒。”寇仲判斷着。
“找找你這些年積下的人脈。盡人事聽天命吧,能幫多少幫多少。”
“哦,那沒問題。”
“走吧。”
車發動着,寇仲答應着,緩緩地起步了,對于這倆名,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也隻能抱着盡人事、聽天命的态度,車行駛着,古清治有點感慨、有點力有未逮的喟歎,随意地問着:“寇仲,這幾個小夥讓我想起了你們幾個那時候的樣子……你說要是你進去了,外面還會有誰想着?”
“呵呵……我看除了黃曉那腦袋不靈光的,應該沒人了。”寇仲道,笑了笑。
“這就是了,薄财易得,重義難求呀,這孩子身上讓我看到很多我們缺乏的東西………盡力而爲吧,能不能出來,看他的造化了。”
喟歎了句,古清治似乎想到了什麽往事,後靠着車座閉上了眼睛,這句話同樣觸動了寇仲的那根心弦,默不作聲了。
這一曰,韓同港回到了晨報報社打着哈欠校稿,田園依然是青龍電腦城忙着迎來送往,平果在廣告公司一個人躲在屋裏生悶氣,古清治和寇仲倆人忙着在找關系托人打聽消息,一直到中午,仍然是沒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