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能怪左宗棠難以溝通,韋澤很早就開始在光複軍内普及鍾表,哪怕是質量不高的鍾表至少也比沒有強。有了鍾表就有了統一的時間概念,有了統一的時間概念就有了遲到的問題。從左宗棠這邊來看,遲到其實與個人擺譜有關。上司當然要晚來,下屬自然要早到。若是下屬拖拖拉拉,那是對上司的嚴重不尊重。被上司記仇那是要出大事的。
所以左宗棠盡量用這個角度去看問題,如果是身爲下屬而遲到,那可就糟糕了。他問道:“這與偶然必然有何關系?”
黑成剛雖然不太理解爲何左宗棠對遲到爲何如此沒反應,卻能看出自己選擇的話題不合适。他立刻換了一個話題,“我打仗不是很行,對打仗的道理也不是那麽清楚。隻能用些在課堂上聽來的話和左先生聊聊。”
左宗棠知道光複軍熱衷于辦學校,雖然不教四書五經,但是好歹讓孩子們上學,幫着百姓認字。這是他勉強能認可光複軍的地方。隻是聽黑成剛竟然要用打仗來講道理,左宗棠心中忍不住起了鄙視黑成剛的意思。與左宗棠講軍事道理?這擺明了是要自取其辱。從外表上看,黑成剛雖然皮膚還算是有些光澤,可那曬得黝黑的膚色,粗糙的手掌,都證明他是個吃過不少苦的人。這樣的一個人是不可能是讀書人的。
黑成剛坦然說道:“我們陛下給我們講課的時候說過,人不能追求上限,而是要确定底線。孫子說勝可知而不可爲。孫子兵法裏面通篇都在講,我們一定會做錯事,我們爲什麽要遵循戰争的規律,目的是讓我們盡量少犯錯。至少也得知道我們錯在哪裏……”
聽完了這話左宗棠登時就懵了,不知不覺之間,左宗棠的有些下垂的眼角都上挑起來。他忍不住打斷了黑成剛的話,“這是何人所講?”
黑成剛對左宗棠的震驚有點意外,但是他還是很禮貌的答道:“這是我們的陛下韋澤同志在軍校授課的時候所講述的内容。”
左宗棠不吭聲了,黑成剛所說的内容已經是境界的不同。尋常的武人學習孫子兵法是想學習如何打勝仗,隻有左宗棠這種極少的人物才能讀明白孫子所講的是少犯錯。黑成剛絕非是重要人物,如果是重要人物,就不會讓他以身犯險。光複軍一個普通的将校就能在軍校裏頭學習到孫子兵法的真意,至少是學習到了孫子兵法自我認知的境界,這可是駭人聽聞的事情。
黑成剛見左宗棠不再說話,他也不管此時左宗棠怎麽想,而是先把自己的理念說完,“我們必然會犯錯,所以我們努力的方向是少犯錯。如果不管怎麽努力,都是不停的打敗仗,那隻能說明一件事,我們或者是認錯了自己,幹了自己其實不想幹的事情。或者是我們找錯了行當,這行當真的不是我們能幹的。又或者是我們走錯了路,踏上了一條一定會打敗仗的路。”
這話一出,左宗棠臉色登時就難看起來。他現在屢戰屢敗,這當然可以從各個角度去找偶然的理由。就如同前幾天被撚軍重兵包圍,部隊雖然逃了出來,可菏澤卻丢失了。或者是光複軍突然出兵徐州,楚軍的老窩被連鍋端掉。如果說找理由,左宗棠可以找到無數理由。他其實不是沒有反思過,如果當時清軍能夠聽從他的建議,在韋澤脫離太平天國的時候集結重兵把韋澤的軍隊給殲滅掉。哪怕是讓太平天國肆虐江南,也不能讓韋澤成了氣候。那現在的局面就會大大不同。
但是反思來反思去,左宗棠也發現,其實滿清因應當時的問題做出了當時覺得最有利的選擇。要是現在非得說當時就是用了最糟糕的策略,那完全是事後諸葛亮的說辭了。
采取了當時看最好的選擇,導緻現在走到了窮途末路。那黑成剛的話就沒錯。理由隻可能是兩個,第一個自然是包括左宗棠這幫人是真心不想挽救滿清,第二個是包括左宗棠這幫人幹了他們不适合的行當。第三個則是左宗棠投奔了一定會覆滅的滿清。左宗棠并不相信第一個理由,他也不認爲自己和江忠源等人真的沒能耐。那麽剩下的就是第三個理由,左宗棠他們投錯了效忠對象了。
黑成剛不傲慢,不狷介,隻是就事論事。但是這種态度直指根本,反倒讓左宗棠感受到了空前的羞辱。左宗棠長得獅鼻闊口,此時因爲臉上肌肉扭曲,那神色猙獰宛如暴怒的獅子。
拼命壓制着自己的憤怒,左宗棠勉強用還算正常的語氣說道:“黑先生倒是非常能言善辯啊!”
黑成剛搖搖頭,“左先生,我在16年前投奔拜上帝教,那年我14歲。我14歲前能記得的隻有一件事,我餓。我天天都快死餓了。偶爾幾次能吃飽的時候我就在想,我什麽時候能夠不挨餓呢。左先生,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想像得到,那時候我能餓成什麽樣子。當了兵之後,我吃上飯了。那時候我認爲我餓是因爲我沒有起來打仗。打了這麽多年仗,我現在才明白,天下人和我一樣挨餓的太多了。我們光複軍到一個地方,就把地分了,就讓大家能安心種地,種了地就有飯吃。不僅大家要有地種,平時農閑還要有工作,有了工作就能掙錢,掙了錢還能買更多的東西。我們光複軍是和這些挨餓受窮的老百姓在一起,所以才能越戰越強。那麽左先生,我想問問您是和誰站在一起呢?”
左宗棠能看得出,黑成剛語氣雖然平淡,可說的是真心話。其實左宗棠也很清楚,老百姓們在挨餓。作爲以今亮自诩的人,讓左宗棠真的無視這個現實,他也實在是做不到。但是承認這個現實,左宗棠又不甘心。因爲承認光複軍的正義,就是承認左宗棠的不正義。喉結上下蠕動了一陣,左宗棠憋出一句話,“兩國交兵各爲其主。”
黑成剛繼續說道:“左先生,我聽說你以今亮自比,想來是極爲佩服諸葛亮的。諸葛亮是丞相,能夠安民。想來你也是以安民爲己任。我們再回到前面那個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問題。老百姓沒飯吃,今年不餓死,明年也會餓死。總之,不是天災死,就是**死,那這就是世道有問題了。世道有了問題,我們就得把這世道變變。不然的話,我們大家除了死沒别的路可走啦。那左先生,我想問,您覺得是光複軍能領着百姓活下去,還是滿清能領着百姓活下去。”
左宗棠還在努力對抗,他努力平靜的說道:“我卻沒見過光複黨治下何等模樣,我怎麽知道誰能領着百姓活下去?”
黑成剛聽完之後倒是欣然點頭,“既然如此,那您何不現在就到我們光複黨的解放區看看。您去一看不就清楚了。”
對這樣的邀請,左宗棠愕然了。至少從黑成剛嘴裏說出來,去光複軍那邊參觀就跟出去遊學般輕松。這是在開什麽玩笑呢!左宗棠冷笑道:“這也算是變着法子勸降麽?”
黑成剛搖搖頭,“左先生,我前面說過,您這樣有骨氣的人是勸降不了的。人大不了就是一死,我覺得您不怕死。我們就算是拿您在湖南的家人威脅你,我相信左先生還是非常愛惜您自己的名聲。”
“哼!”左宗棠冷笑一聲,此時湖南已經落入光複軍手中,若是光複軍真的拿左宗棠的家人要挾,左宗棠當然不會投降。不過心中動搖也是難免。光複軍說不用左宗棠的家人要挾,左宗棠心裏面也不知道該覺得光複軍是有點底線,或者是該覺得光複軍這是另一種要挾。
黑成剛繼續說道:“投降是一方不願意用武力反抗另外一方,但是行動上不敢反抗,未必等于是心裏面認同。所以我們現在希望左先生能夠認同我們的理念,加入爲那些吃不上飯而餓肚子的百姓這邊來。一起讓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有飯吃,有衣穿,有錢用。”
讓左宗棠公開說百姓都去死,他還真的說不出來,所以面對占據了左宗棠也比較認同的大義的光複軍代表,左宗棠隻能悻悻的說道:“若是你等有如此心思,爲何不去報效朝廷。”
黑成剛笑道:“這還是個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問題。滿清的制度,現在這個世道,根本不是爲了解決老百姓吃不上飯,穿不了衣,沒錢用的問題而存在的。滿清其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算是知道了,認識水平也很膚淺。滿清的制度是爲了維護旗人集團而存在的。左先生你在滿清這邊當了這麽大的官,你肯定清楚這點。”
軍事,做人的認知水平,包括對政治的認識水平,被一個窮苦出身的人在道理上完全壓倒,是左宗棠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黑成剛坦然指出滿清政權本質的時候,左宗棠感到無言以對。
但這種劣勢讓左宗棠忍不住要辯護,雖然知道很丢份,左宗棠還是冷笑道:“難道韋澤就是和老百姓站在一起麽?”
黑成剛坦然說道:“沒錯!我們光複黨裏面的人都是窮苦人,我們當然和窮苦人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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