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造反這麽多年,也就是最初兩年有過檄文型的東西。而且影響力不大,光複軍反倒是經常有各種榜文出來。從韋澤南下的時候發布了告天下百姓的檄文,接下來攻占廣東,奪取廣西梧州,接着就是佛山戰役擊退英國人,占據瓊州,在香港一帶的海上陸上大戰英法聯軍,這些大事發生之後,光複軍都會在各地發榜文。
特别是與英國和法國進行的兩次戰争,光複軍勝利的消息與之後滿清失敗的消息對比之後,在社會上層引發了相當強烈的震動。江忠源其實與韋澤派來的人有過接觸,那還是在英國殺入北京前的時候,那時候光複軍代表告訴江忠源,滿清會喪權辱國。江忠源不信。等《北京條約》簽署之後,江忠源已經無話可說。
看了标題,江忠源繼續向下看。光複都督府在這份告示中開門見山的寫到,等光複都督府推翻滿清政權,解放中國的時候,有一部分人不會得到光複都督府的赦免。
“有些人一定要殺的。光複都督度從沒有反抗能力的人動手,從不是因爲私仇,也不會因爲滿清官員抵抗光複都督府的解放行動,算這等不同勢力之間的帳。我們一定要殺的乃是華夏的敵人,華夏的害蟲,這是國仇!”
“……有一批人,祖上不是滿人,甚至不是旗人。他們号稱讀過‘聖賢書’,以孔子的後輩子弟自居。孔子說,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而這樣的一批人,面對光複軍這樣光複華夏的正義之師,不說投效,反倒死心塌地的爲異族效力,大肆屠殺百姓。屠殺百姓乃是賊骨頭,自诩孔子門徒卻反抗華夏,乃是賤骨頭。效忠異族,乃是賊骨頭。身兼賊骨頭,賤骨頭,狗骨頭,這等謬種,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價值,沒有活下去的必要。養出這幫人的家族罪孽難消,必須滿門抄斬,九族誅盡。以讓後人知道,漢奸會有何等下場……”
江忠源看到這裏,就覺得事情大條了。當年對太平天國的宣傳,曾國藩寫過駁斥的文章,以太平天國搞拜上帝教,毀滅中國傳統爲理由,說的也是義正詞嚴。
光複軍從不搞什麽宗教,現在以“華夷之分”的大義名分提出了漢奸的概念,表示要爲中國誅滅漢奸。文人們就難以辯駁了。在滿清,滿漢之分是非常明白的。
如果文人們想辯解,那就隻剩了雙方争奪天下這一個理由。如果采取了這個理由,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雙方就剩下完全的戰争手段。而光複軍檄文裏頭看似說的漂亮,殺人滅族不是爲了私仇。可以當下的局面,滿清旗下的官員敢與光複軍兵戎相見,戰敗之後就是全家跟着一起完蛋。别人是否知道光複軍的戰争能力,江忠源不清楚。可江忠源本人對光複軍的戰争能力有非常正面的評價。也就是說,江忠源知道自己若是與光複軍作戰,戰敗的可能性非常大。而戰敗的結果是,江忠源會淪爲漢奸,全家被殺。然後還會成爲“漢奸國賊”。這樣的下場未免太悲慘了。
曾國藩看着這《光複都督府告滿清官員書》的榜文,手忍不住抖起來,沒全部看完,他一把将榜文撕成兩半,扔在地上。氣的胡子都顫巍巍的,“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江忠源本以爲曾國藩會立刻起草一篇反擊的檄文,沒想到曾國藩如此失态,他心裏面對曾國藩與光複軍文鬥的希望幾乎破滅。不過江忠源還是忍不住問道:“滌生兄,你是不是要寫點什麽?”
曾國藩身子一震,看向江忠源的目光裏頭是一種很難形容的邪火,那裏頭既有對江忠源這個不合時宜問題的責備,也有着刻骨的仇恨,以及故作姿态的輕蔑。江忠源對這些都不在意,他身爲安徽巡撫,曾國藩的任何威脅對他都沒什麽影響。而且江忠源是個有真性情之人,透過了曾國藩表現出來的種種,江忠源反倒能清楚的感受到曾國藩發自内心的慌亂。
也許是同樣能夠看透老朋友江忠源,曾國藩很快就鎮定下來,他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我等食君之俸,忠君之事。既然效忠了朝廷,就不能做背叛之人。”
身爲考取了舉人功名的讀書人,江忠源對曾國藩的話十分失望。韋澤罵漢人官員身爲漢人而忠于異族,乃是狗骨頭。曾國藩的話擺明了就是認了這“狗骨頭”的稱号。雖然同樣願意效忠朝廷,可這“狗骨頭”的稱号對江忠源也不是沒有震撼。
不過曾國藩畢竟是曾國藩,短時間内的失态之後,他也很快平靜下來。皺着眉頭沉思了一陣,曾國藩突然命人拿紙筆。江忠源請曾國藩後書房去,親自爲曾國藩磨墨。隻見曾國藩思忖了一陣,提筆開始寫回應的文。
文章的第一段,曾國藩先指責韋澤身爲大清子民,不說忠君報國,反倒是以個人能力禍害天下。而且韋澤以前曾經向滿清求官,被拒絕之後,懷恨在心,所以才起來造反。
這個“大揭秘”讓江忠源瞠目結舌,他還真不知道韋澤竟然有過這樣的經曆。不過片刻之後,江忠源就猜測出這估計是曾國藩自己編造出來的。看了這點,江忠源心裏面對對曾國藩曾大哥很是佩服,剛看到這段的時候,江忠源自己都差點信了。江忠源都有差信了,更不用說其他官員和讀書人的想法。這年頭有沒有試圖求官是很嚴重的事情,韋澤若是從未求官,在讀書人看來,他起來造反就不牽扯人格問題。而求官不成起來造反,那就是私怨報複,這可是絕對的人格問題。
接下來的一段,曾國藩話題一轉,到了洪秀全頭上。洪秀全考上過秀才,這已經是都知道的事情。曾國藩寫到,洪秀全自己學問水平低劣,考不上舉人。獲得了朝廷的功名之後反倒造反,人品更是下流。
講完了洪秀全,曾國藩繼續說韋澤這個求官不得的敗類。他爲了一己的榮華富貴,投奔到了洪秀全手下。這兩個腦後有反骨的反賊稍稍得勢之後,自己還内讧起來。洪秀全殺了楊秀清,早就有謀逆之心的韋澤趁機拉了楊秀清的部下跑去廣東自立。可見韋澤的品性比洪秀全還低劣,心機比洪秀全還陰狠。
現在洪秀全遭到了挫敗,轉眼就要被朝廷天兵解決,此時韋澤不說念着以前舊情,拉洪秀全一把,反倒是束手旁觀,等着洪秀全完蛋,好接收洪秀全的部下。這等不仁不義之輩,根本沒有資格以華夏自居。
在文章最後,曾國藩呼籲官員們團結在朝廷周圍,不要被韋澤這個千古人渣的謊言所欺騙,更不要被他的威脅所吓倒。湘軍很快就能解決洪秀全,之後就會剿滅韋澤。所以官員們要同心協力,在朝廷消滅逆賊的戰争中奮發努力,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這還隻是草稿,曾國藩一氣寫完之後,先停下喘口氣,歇一歇,準備接着再做潤色。
看了這草稿,江忠源對于曾國藩的文筆源佩服的很。若是讓江忠源來寫反駁的文章,他無論如何都寫不到曾國藩這個水平。
既然韋澤寫的是《光複都督府告滿清官員書》,裏面用的是“華夷之分”的大義。曾國藩同樣寫給官員,告訴官員韋澤人品低劣,根本沒資格說大義。更重要的是,韋澤這個先背叛了朝廷,又背叛了洪秀全的家夥,所說的話是不可信的。文章裏頭暗示那些可能被韋澤榜文動搖的官員,韋澤這個人是靠不住的,他的任何話都不值得信賴。
江忠源相信,既然韋澤寫的東西是給官員看的,那曾國藩的這篇文章也能充分的予以應對。甚至不用說别人,就是一開始有所動搖的江忠源本人,此時也覺得韋澤的那份《光複都督府告滿清官員書》顯得無足輕重了。
隻是江忠源除了是有功名的舉人之外,還是名軍人。文鬥在改朝換代的時候從來沒大用,決定一切的還是戰争。不管韋澤是不是真的人品低劣,可韋澤的戰鬥力卻不容忽視。
曾國藩很快歇過來了,他沒有立刻去修改文章,而是與江忠源商讨起合兵收複整個長江以南的事情。占領了安慶固然打開了通往天京城的大門,可此時湖南早被榨幹,富庶的湖北支撐湘軍幾年之後也到了财政枯竭的地步。反倒是太平天國經營了數年之久的淮南,遠離戰火,加上韋澤當年定下的抑制地主豪強,扶助農民的政策,整個淮南反倒是糧食充足,生活安定。湘軍淮軍聯手解決淮南的太平軍之後,立刻就能充分“利用”起淮南的糧食。提供給下一步進攻天京城的湘軍與淮軍足夠的糧草供應。
幾乎是逼着江忠源答應了這個戰略方針,曾國藩就趕緊回去安慶,準備新一輪的軍事行動。而江忠源的神色卻很是蕭瑟。他一開始向曾國藩提出經世濟國的觀念可不是唱高調。若是想攻打天京城,就必須從淮南榨獲取草銀錢。獲取的辦法有兩種,第一種是維持現在淮南的局面,這也是江忠源比較希望的方案。同樣,江忠源很清楚,這也是基本沒有希望的方案。
有太多的大地主們此時已經派人與江忠源聯絡,号稱正在組織人馬,等到江忠源進兵的時候作爲接應。言談之間,這些大地主們對這七八年間遭到無情壓制的事情恨之入骨。他們表示一定會配合官軍,将刁民們斬草除根。
江忠源想與曾國藩說這些,就是希望能夠得到曾國藩的支持,即便不能繼續維持韋澤創立的社會制度,好歹能夠讓殺戮減輕些。可現在看,這已經完全沒了可能性。
既然第一條不行,剩下的一條就是湘軍淮軍聯合大地主們反攻倒算,大地主們保證向湘軍淮軍提供糧食與錢财,而湘軍淮軍允許大地主們在地方上“自行解決問題”……
想到了這裏,江忠源已經不敢再想下去了。其實他第一次見到曾國藩的時候根本沒有說過什麽詩,大家談的不過是些市井的傳說。那首詩是江忠源前去廣西參與鎮壓太平天國的時候,見到了廣西的現狀有感而發的。那首詩的内容,江忠源還大概記得。
哀此貧氓力耕種,年豐僅足償什一。
今年不複望有年,坐令溝壑填白骨。
但見富人百無憂,誰憐貧者爲饑出?
貧人一旦爲饑驅,富人豈得安其室!
回想起自己的寫過的東西,再回想起這些年的戰争,江忠源隻覺得心亂如麻。他閉上眼睛,手扶額頭,眉頭深深皺起。盡管心懷經世濟國的宏遠,盡管身爲安徽巡撫,可江忠源對即将發生的事情完全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