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些都是上層才會考慮的内容,對于光複軍中的官兵來說,特别是對那些來自兩廣之外其他省份的兄弟來說,部隊完成了占領兩廣的目标,就意味着部隊就可以繼續北上,北上的每一路,都意味着大家距離自己的家鄉越來越近。
這種遠近對每個人都不同,例如周金國營長就是湖南人,還是郴州北邊的永興人。太平軍占據郴州的時候,天王洪秀全駐紮在郴州,韋澤帶兵在郴州北邊的永興駐紮。周金國就是那時候加入了韋澤的隊伍。他沒想到自己這一走會這麽久,重新站在家鄉附近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七年。當然,周金國更沒想到,僅僅走出了故鄉七年,他就從湖南出發,走了十個省份,見識過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世面。
周金國對光複軍滿足于奪取郴州等地的現狀非常不滿,部隊就在距離他家不到百裏的地方停住了。在河北作戰的時候,部隊在那種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行軍,兩天就能走出一百裏去。即便是在山地密集的湖南,部隊走完一百裏路隻怕也用不了四天。
對這樣的局面,周金國一直試圖說服團長乃至旅長,隻要再向前一步就行。隻要能拿下永興一帶就行。但是團長和旅長都明白的告訴了周金國,下令的不是師長,甚至不是軍長雷虎。下令讓部隊停在郴州的是都督韋澤。
聽說是韋澤都督下的命令,周金國也隻能暫時安份下來。他能找到團長,能夠找到旅長,卻是見不到遠在廣州的韋澤都督。即便如此,周金國也找了紙筆,費了天大的氣力寫了一封信,先是請求韋澤下令北上,還把自己想趕緊回家看看的想法一并寫了進去。
周金國是在加入光複軍之後才開始學文化的,在能夠讀書寫字前,他不過是個普通的農民。湖南文風很盛,不過那都是有錢人的事情。窮人即便是不識字也照樣能學會種地不是。讀書麽,那得有天份,即便不是文曲星下凡,好歹也得有沾染些文曲星的氣息。山上的人,祖祖輩輩都沒讀過書,不照樣這麽生活下來了麽。
掌握了三四百字,能夠讀懂光複軍的軍令,能夠讀懂光複都督府的命令。也能寫點簡單的軍令,這些知識的積累并沒讓周金國學會寫些情真意切的好文章。或者說,他心中充滿了想回家的激情,文筆的積累卻隻讓他寫了一封充滿軍令風格的書信。
過了半個月,也就是11月,周金國并沒有得到所期待的回信。部隊每日裏在于湘軍争奪外圍勢力,光複軍雖然沒有大的軍事行動。卻在以緩慢而有效的行動,把湘軍從光複軍周圍給趕出去。
周金國的營就負責這個行動。負責防禦郴州的第二師抽讓各個部隊自行調出高水平的射手,對清軍盤踞的據點進行攻擊。例如郴州所在的幾條河都能順流而下直奔衡陽,湘軍爲了封鎖水面派遣了不少兵力在河道兩邊駐紮。
光複軍大部隊沒有掃蕩這些營地,而是派遣小部隊包圍了清軍的這些營地。單打一的步槍在二百米的距離上有足夠殺傷力,換上了被銅的彈頭之後,準頭更佳。趴在距離湘軍營地二百米外的陣上,周金國頭帶草編成的帽子,屏息凝神的瞄準着遠處的敵人。
周金國手上的單打一步槍被命名爲“1859型步槍”。鋼質槍管,木質槍托,槍口口徑11毫米,帶刺刀全長一米五。使用定裝金屬殼子彈。新式的被銅彈頭子彈也下發到了一線部隊。此時彈殼的複裝技術很成熟了,隻是被銅的子彈彈頭生産速度比較慢。部隊要求戰士們節省子彈。所以一場戰鬥時候每一名士兵隻發給十發被銅子彈。
戰士們對這種行爲十分不滿,周金國這樣的營長反倒沒太大感覺。十發子彈的确不多,但是新裝備的特點是精準度,在周金國這樣高明的射手手中,每一發子彈幾乎都能起到作用。十發子彈打完之前,戰鬥也就已經進入了肉搏階段了。
即便不用那麽着急的情況,例如遠程狙擊,十法子彈更加夠用。例如仔細的調整針對被銅彈頭設計的尺表,尺表參數對于步槍很重要,隻是不同的子彈自然需要有不同的尺表。所幸步槍的尺表能夠拆卸,如果是固化在步槍上的,那可就糟糕了。
敵人被套進了瞄準星之内,周金國并沒有立刻射擊。打了這麽多年仗之後,周金國發現想準備射擊,那就不僅僅得把準星描好,包括自己的呼吸也得盡心調整。随着呼吸的平穩減緩,心跳速度也會逐漸降低。整個人要去想象被瞄準對象的行動,當這種想象與被瞄準對象的行動高度一緻的時候,手指輕松的扣動扳機。這是個最平靜的時候,狙擊手不僅心情十分平靜,在這個忘記了殺意,甚至能忘記了自己。驅動他們行動的僅僅是來自訓練的身體記憶。正因爲如此,他們的身體沒有任何抖動,子彈穩穩的射出毫無擺動的槍口,沿着精準的軌迹擊中敵人。
這不僅僅是周金國自己的體會,也是全軍被抽調來的高水準射手們交流,争論,以及用湘軍官兵當活靶子實驗後得出的比較權威的觀點。
周金國此時已經進入了一個非常平穩的狀态,在準星裏頭的湘軍也如同他所感受到的那般在一連串走動後停了下來,接着周金國扣動了扳機。透過槍口噴出的白煙,周金國看到那個湘軍仿佛被大錘猛砸在胸口般的連退兩步,然後直挺挺的向後倒去。
在戰場上這麽多年,周金國能夠确定自己的确擊中了二百米外目标的胸口。若是敵人實在表演受傷,那隻能說他的演技已經突破了天際。比真的更像真的。周金國有點覺得可惜,子彈擊中了那家夥的右胸而不是左胸。若是子彈擊中左胸,那自然有很大可能擊中心髒,至少給心髒附近制造很大的傷口。對面這個敵人很快就會死,擊中右胸的話,如果那厮運氣好,還能活好久呢。
不過這種想法轉瞬即逝,此時周金國不是要在這裏得意洋洋的考慮戰果,而是立刻順着交通線撤出陣地。此次挑選這幫部隊的骨幹們搞冷槍射擊可不是吃飽了撐的。除了對武器的掌握度之外,與新式武器配套的戰術也需要實踐演練。這可不是簡單的在軍校裏面練一段就能解決的問題。
一把将槍膛打開,将還燙手的彈殼塞進口袋裏頭。再裝進去一顆子彈,關上槍膛。周金國拎着步槍又是匍匐前進,又是貓腰小步快跑。很快撤退下來。
周金國狙擊的地點距離湘軍營地有二百米。二百米的距離對與光複軍來說幾乎不算是距離。全副武裝的步兵沖鋒的話,能夠在一分鍾内越過這個距離,殺上敵人的陣地。步槍的齊射有效殺傷在400米以上。至于炮兵麽,這個距離開炮就跟用刺刀頂着敵人胸口開槍。
可是對湘軍來說,事情就完全不是這碼事。他們的實心炮彈對于零散的步兵線毫無用處,更不用說這些步兵們都是潛伏到射擊點的。如果不是射擊後槍口噴出的硝煙,湘軍根本就沒辦法知道開槍的人身在何處。
最初的時候,湘軍倒也是派人出來追。結果出來追擊的人遭到了其他埋伏點的射擊,損失比遭到冷槍的都大。在雙方僵持了七八天之後,湘軍的各個營寨幾乎同時行動起來,他們抹黑逃出了營寨,向着更安全的後方逃去。
若是明刀明槍的打仗,打死就打死了。可時時刻刻生活在死亡的威脅中,加上運糧隊遭到了伏擊,全軍覆沒。繼續躲在營地裏頭隻能餓死,湘軍根本沒有那麽堅強的神經,他們選擇了逃跑。
周金國帶領部隊接收湘軍營地的時候發現湘軍不僅逃的快,還逃的徹底。不僅死者就扔在營地裏頭,傷員更是沒帶,這些傷員都躺在幾個帳篷裏頭,抛下他們的時候,湘軍就已經決定讓他們自生自滅了。
光複軍最近終于公布了新的俘虜政策,以前爲了不讓清軍有膽量過份逼近廣東,光複軍采取了不少殘酷的政策以震懾清軍。現在光複軍已經由守轉攻,所以殘酷的政策被廢止。對待俘虜就不能剝奪他們的私人财物,更不能就地一殺了之。
這政策帶來的是很多麻煩,如果是以前,部隊看到有活着的敵人,遠遠的幾槍斃了。然後就放心大膽的沖過去。現在部隊隻能慢慢靠近,嘴裏還吆喝着“繳槍不殺”。幸好湘軍沒有留給傷員防身的武器,部隊吆喝之後,傷員們扯着嗓子應道:“這些官爺,我們沒武器,我們投降。”
周金國進去看了看傷員,然後視線落在一個右胸中槍的人身上。那個家夥大概二十五六歲,胡子拉碴,中槍的右胸外的衣服上血漬早就幹涸。周金國仔細辨認了好一陣,确定了這是自己的熟人。在故鄉的時候,周金國有個很中意的姑娘,是地主家的閨女。
在曾國藩組建湘軍之前,這等事情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頂多地主家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很是厭煩,找自家兒子去把周金國這等家夥給吓唬一番,或者小小的教訓一番。
周金國的遭遇就是後者,面前這個人和周金國年紀差不多,叫做呂尚陽,是呂地主家第四個兒子。當時他們哥四個前去找周金國,準備教訓他一下。可周金國自家有七個兄弟,四個對七個,明顯人多的沾光。周家把呂家四兄弟給打跑了。
這件事發生後沒多久,太平軍就攻下了永興,呂家立刻跑路,周金國則加入了韋澤的部隊。沒想到大家重逢的時候會如此的有戲劇性。這次呂尚陽在周金國手裏頭又吃了虧。或許這就是命。
對于呂尚陽,周金國并沒什麽可憐的意思。隻是呂尚陽的姐姐呂玉鳳是周金國的心上人,加入太平軍的時候周金國十八歲,呂玉鳳比周金國還大一歲。此時過去了七年,周金國二十五歲,他完全不敢想象二十六歲的呂玉鳳至今未嫁。
不過想到呂玉鳳,周金國倒也沒有了殺意,他叫過軍醫,“這些人裏頭,能救的就趕緊救。”
軍醫看着這幫傷員,也一個勁的呲牙花子。狙擊手們下手都隻嫌不狠,傷者們有沒有得到立刻救治,軍醫實在是覺得沒必要浪費這個時間與精力。
周金國能理解軍醫的想法,他勸道:“我還記得啊,七年前我在永興的時候,與張國梁所部大打出手。那時候咱們的軍醫隊伍剛創立,打死了很多人之後,部隊就從清軍丢下的屍體裏頭挑選些有代表性的,直接開始解剖。我當時負責警衛,可是被吓壞了。覺得跟屠宰場一樣。現在情況和那時候自然不一樣,不過我覺得呢,我們好歹也得知道這些新式子彈會有什麽效果。軍醫同志,你說呢?能救的話,盡量救一救。”
這話倒是真的起了些效果,如果是以救人爲主,研究爲輔,軍醫自然興趣很小。不過反過來,研究爲主,救人爲輔。軍醫就沒有什麽反對的理由了。軍醫畢竟是軍醫,能救人的時候還是不會輕易拒絕。隻是對方是敵軍,軍醫也不能給自己太大壓力。所謂善待别人,善待自己,就是需要把握尺度才行。
很快,手術就開始了。周金國用了自己的職權先把呂尚陽送進了手術室。看着呂尚陽那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對于能不能活下來,周金國毫無把握。不過他此時已經盡力,哪怕是再想到呂玉鳳,周金國也覺得良心上沒了任何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