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行禮,禱告,再跪拜行禮。這些複雜的儀式,嶽壽山做的認真仔細,沒有絲毫錯誤。等他做完之後站起身的事情,神色顯得格外的嚴肅。走出擺放着牌位的後堂。嶽壽山對侍立在後堂外面的管家問道:“今天是誰打掃的後堂?”
“是阿玉。”管家答道。
“香爐裏面的香灰要留一半,她爲何都給倒了?”嶽壽山森然問道。
“這……”管家沒想到嶽壽山竟然注意到了這麽細的問題,以前嶽壽山可是隻在祭拜的節慶時候才到後堂來的,這等細節管家吩咐下人的時候也沒有完全交代清除了。
看着管家的表情,嶽壽山冷笑一聲,“把小玉打二十闆子!下次你再安排人的時候,=頂=點=小說=一定要交代清楚!”說完,嶽壽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後堂。
回到書房,嶽壽山立刻叫了親信嶽仁貴過來,他問道:“去香港的船安排好了麽?”
嶽仁貴聽着嶽壽山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微微縮了縮脖子,“老爺!光複軍現在查的嚴,凡是沒有在他們那裏報備出海目的的船隻,都不能出港。所以我們隻能搭了漁船,一點點的偷偷搬運。”
對嶽仁貴的回答,嶽壽山不置可否,他繼續問道:“去福建的路安排好了麽?”
見嶽壽山沒有因爲嶽仁貴進展速度不快而大罵,嶽仁貴心裏面輕松了不少,他連忙回答了第二個問題,“陸路走不通,關口都被光複軍卡死了。不過海路還是能走的,我們已經偷偷派人去了福州。”
嶽壽山靜靜的聽着關于嶽家後路的安排,心中盤算着船隻、人員等等的安排。聽完了彙報,又做出了指示,嶽壽山才見了他弟弟嶽壽松。嶽壽松很是性急的說道:“大哥,尹曉峰既然到了咱們這裏,咱們是不是先拉他入夥!”
“急什麽?”嶽壽山說道,“此時若是拉尹曉峰入夥,他若是不願意,幹脆想辦法推了這門親事,此事反倒不好。這門親事既然是定下的,那我們不妨就先把婚事完成了再說。”
“這豈不是便宜了尹曉峰,先讓他落了個媳婦!”嶽壽松有點不樂意的嘟囔着。
嶽壽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很明顯,嶽壽松是把這門婚事當成了買賣。身爲嶽漣漪的親爹,嶽壽山無疑不喜歡這種态度。而且就算是把這門婚事當成了買賣,一旦尹曉峰娶了嶽漣漪,當了嶽壽山的女婿。嶽壽山要起來攻打光複都督府,尹曉峰就能置身事外不成?到時候他不參加都不行。
當然,嶽壽山能夠當上這個家主,自然知道他弟弟的那點小心思。嶽壽松是個氣量狹隘之人,他好像隻能接受别人對他的服從。如果不能建立起這樣的關系,嶽壽松就感覺有些不安的樣子。
“漣漪出嫁的事情就這麽定了,反正我等也不會先動手。動手也是英國人先動手,等英國人圍攻廣州城,光複軍自然得去救援。那時候等他們兵力空虛,我們正好起事。”嶽壽山說着自己的安排。
嶽壽松搖搖頭,卻也沒有繼續反駁他哥哥的觀點。嶽壽松和英國人談的時候,也早就做了心理準備,他可不會主動跳出來爲英國人打仗。英國人也非常聰明的表示,他們并沒有讓大煙販子們打頭陣的打算,他們需要的是在英軍擊破韋澤的主力,占領廣州之後,各地的民團起來響應就好。
尹曉峰的婚事此時也就确定了,而此時,尹曉峰本人并不知道自己能夠娶得美人歸。他好久沒有到佛山,所以随便在佛山街頭走走。
佛山變化很大,首先就是在城西的出現了被軍隊封鎖的廣大地域。根據陪同的嶽家人說,這裏新建了些鋼鐵廠,都是光複都督府的産業。光複軍有一個旅的部隊在此駐紮,把鋼鐵廠給圍的密不透風。沒有光複都督府的路條,誰都不能去。
隻是西邊這一帶本來也不是什麽風景秀麗的景點,不去也影響不到什麽。光複都督府掌握了廣東之後,社會秩序恢複的很快。一路行來,在佛山街頭還有幾個粵劇班子在公開演戲。
尹曉峰隻是駐足稍微看了一陣,就明白了這出戲是最近戲班子經常上演的劇目。身爲紅船子弟的粵劇班子則早早的投靠了光複都督府,他們最近的劇目裏頭,控訴大煙毒害廣東人民的劇目是必演項目。廣東本地大煙鬼很多,這些劇目甚至不用特别編劇,隻需把大煙鬼們的常态搬上舞台就行了。
賣田地、偷家裏,欺騙朋友,賣兒賣女,大煙鬼煙瘾上來,的确能夠幹出這等事情。所以劇目無疑給了觀衆們極大的共鳴。整個廣東地方上的輿論風頭對于做大煙買賣的商人越來越不利。
“大煙本是治病物,爲何變了害人品?洋人本非中華人,越洋而來隻爲錢……”在尹曉峰駐足的這段,舞台上一個穿了光複都督府服裝的演員正在唱着,“滿清全不顧中華,隻因滿清乃鞑虜。吸食大煙必上瘾,傾家蕩産隻爲爽。滿清鞑虜收煙稅,更不估計中華人……”
整部的戲劇裏頭,隻講三件事,滿清是鞑虜,洋人是外國人,隻有光複會才是和中國人站在一起的中國人。這是禁煙劇目的主要内容。而尹曉峰還看過其他幾部戲,裏面是明朝滅亡時候的戲曲。
那些戲曲裏面講的則是“中華民族”的大明是如何被明朝地主士紳給搞垮的。包括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還有廣州屠殺。那裏面地主士紳們如何爲了自家的利益,資敵、通敵、投身蠻夷反過來鎮壓反清義軍。當廣州人民爲了抵抗易法令而反抗的時候,舞台上出現了小醜臉譜的演員出演的明末袁彭年。當然,袁彭年的經典言論“金錢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帶,實亡國之陋規”更是不能少。
其實人類的審美觀都比較一緻,傳統中國的服裝發式,的确是比滿清的強很多。特别是發髻,發冠經過美化,比起金錢鼠尾更是好看的多。佛山百姓是第一次知道易法令,知道了自己的祖上的發型,以及祖上爲了反抗滿清鞑虜,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不管普通民衆的情緒,尹曉峰自己其實就頗受震動的。他身爲華僑,在海外的呂宋做買賣。西班牙人對華人的欺壓,給尹曉峰留下了很多痛苦的回憶。看到光複都督府所宣傳的現代民族國家理念,尹曉峰覺得大受啓發。“中華民族”這個理念的提出,以及對中華民族應該組成的新的國家應該是什麽樣的闡述,至少讓受過外國人欺負的尹曉峰非常贊同。
中國是由同爲中華民族的國民組成的,這個國家也該有保護國民的義務。身爲中華民族的一員,大家有爲自己國家效勞的義務,人民應該投身到新的國家中,靠自己的勞動建立起自己的社會地位。國家與個人之間不是對立的,而應該是一體的。
外國人自然不用講,包括滿清朝廷,他們之所以會允許大煙貿易的存在,因爲他們本身就是夷狄是蠻夷,他們不是中國人,自然指揮推行對他們有好處的政策。
接受了這樣的理念,并且有過被外國人與滿清官府欺壓的經曆之後,尹曉峰對光複都督府提出的諸多理念的認同度不斷上升。
又向前走,尹曉峰看到了另外的一個戲班也在表演,可表演内容卻是全新的劇目。站在那裏看了一陣,尹曉峰才發現新劇目竟然是關于授田令的。授田令在廣東地主階層裏頭引發了激烈的反對意見,尹曉峰身爲地主兼民團頭子,自然不可能喜滋滋的去支持授田令。所以他就站在那裏看了起來。
這一看,尹曉峰很快就被吸引了。這劇目裏面可沒有一味的鼓吹授田令的好處,而是意在解釋授田令的這項制度的理由。在戲劇裏頭,授田令提出了“生産資料”的概念。授田令秉持了現代民族主義國家裏面政府要承擔起保衛人民正常生活的義務,那麽土地在政府眼中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大家沒飯吃就要餓死,更有一部分人脫離了農業,成爲軍人,成爲工人。這些人要吃要喝,若是糧食不穩定,那也是會引發亂子的。
所以,國家想要讓糧食供應穩定,就得控制住土地和糧食稅收,舊土地制度就成了障礙。看戲的人大部分都是第一次看到了“國家政策”層面的理念,新鮮、震驚之後,大家都開始讨論起來。各種說法都有,有認爲該分地的,有認爲不該分地的。
尹曉峰不想和陌生人讨論這些事情,他覺得戲裏面說的如果是光複都督府的真正想法,那麽倒也觸及了不少根本性的問題。戲裏面講述的核心問題在于糧價的問題,提出了一個“統購統銷”的政策。就是糧價固定,豐年荒年都一樣。爲了達成這個目的,國家需要投入大量資金修建倉儲設施,還需要去建立以及維護一套糧食收購與銷售的制度和體系來。
這些東西在滿清時代并非沒有,可是這種制度也早就變得面目全非了。地主士紳們聯起手來,與官府沆瀣一氣,豐年也好,荒年也罷,隻要糧價出現波動,他們就從中大發其财。光複都督府無疑是看到這個問題,并且提出了一套全新的制度來解決這個問題。
身爲商人,尹曉峰自然知道糧價波動帶來的巨大商機。正因爲如此,他也能看懂這部戲裏面所談到并且指出的問題。
尹曉峰突然覺得自己内心裏頭忍不住矛盾起來。他能夠接受光複都督府的強硬禁煙政策,那是因爲他家族裏頭就有人深受其害。可他現在覺得土地國有制度也并非是毫無道理的,這就未免顯得與他自己的出身太不相符合了。可尹曉峰發現,自己竟然也并不反對這個道理。想着想着,尹曉峰突然聽到一句話,“我等都是中國人,這肉爛在中國這口鍋裏,中國人怎麽都能吃上幾口。若是肉被别人從中國這口鍋裏頭給撈走,那我等中國人吃什麽去?”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突然照亮了尹曉峰的思路。尹曉峰突然發現,他自己不知何時,竟然覺得自己首先是個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