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人的哭聲在空氣中飄蕩,被奪了屋宅,驅趕到城市另一側露宿的民人聽在耳裏卻十分的解氣,雖然迫于城内官府的彈壓以及城外大屠殺的傳聞而不能喜形于色,但私下裏咒罵的聲音卻沒有一刻停下來的迹象。就連部分奉命彈壓的差役也因此旗軍不分青紅皂白的砍殺了送飯的皂隸而心懷不滿,因此對民人的咒罵視若無睹。
天蒙蒙亮的時候,荊門州城的東門打開了,數千旗軍亂糟糟的湧了出來,連同已經收拾好毛氈卧具的蒙古馬隊轟隆隆的向北東北疾駛而去。不過由于馬力不同、禦術有别,從一開始就有相當多的旗軍拉在後面,其中就以戀戀不舍的荊州八旗和以炮手爲主的西安八旗居多。等到一氣跑了近百裏,實在吃不消的讷爾圖、朱都納叫停下來暫休的時候,撤離荊門時尚有六千餘旗軍就隻剩下了五千不到。雖然休整馬力、食用幹糧時陸陸續續有落到的旗軍趕到,但還是有一部分旗兵失蹤不見。
“阿瑪,額娘和拉古他們真不會有事嗎?”喘着粗氣、嚼着幹糧的荊州駐防八旗中類似的對話并不少見,不是子問父、就是弟問兄,或者下屬問長官、鄰居問袍澤,有着牽挂的他們此時此刻已經沒有屠殺綠營的暴傑,隻剩下對親友的牽挂。
“也許,不,一定會沒事的,漢人不是一向說殺降不吉嘛,你阿瑪她們又是婦孺,南人應該不會對她們怎麽樣的。”爲了說法兒子,同樣也是爲了說服自己,男人情不自禁的加重了語氣。“沒錯,絕不會有事的,而且海逆拿老弱婦孺沒有用,一定會同意咱們贖人的!”
“這樣啊,這就好了。”年輕人相信了,但事情的結局真會如此嗎?
“怎麽回事?怎麽死了這麽多人。”開抵荊門城下的鄭軍探馬忽然發現自己進入了修羅場,看着被大頭蒼蠅覆蓋的惡臭屍體,即便見慣了厮殺場面的老兵也情不自禁的想要嘔吐。“應該都是綠旗兵,是哪個師搶先到了?”
“大人!”一名受不了的馬兵正在嘔吐,忽然看到一些特别的東西,于是強撐着把領隊官給喚了過來。“大人,你看!”兩具幾乎連在一起的屍體展現在衆人面前,一個用刀捅進了對方的肚子,一個用牙齒咬斷了對方的脖子,但兩個死者的衣着卻是相同的。“是自相殘殺。”
“不是,應該是旗軍在殺綠營!”更多的細節被散開的探哨們發現了,死亡的綠旗兵中一多半手中沒有武器,不少人更是背後遭到攻擊,而死亡的旗兵手中無一不是擎着刀槍。“趕快向大隊回報,鞑子發瘋了,把自己人都殺光了。”
一萬五千具屍體散布的面積可謂廣闊,穿過這一片死亡地帶的鄭軍探馬們好不容易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這才仿佛自己也死裏逃生一般微微歎息着。還來不及給各自身上擦上驅蚊避疫的雄黃粉,出現在面前的荊門城突然開門了。
怎麽回事?清軍也出擊?正當鄭軍探馬們準備閃避的時候,就看見一名胸前繡着練雀的九品小官膽戰心驚的走了出來。這是想要投降?一念及此,幾騎鄭軍探馬聚攏過來,爲首的領隊官則拍馬迎了上去。
看到鄭軍大搖大擺的靠近,小官強自鎮定的向對方一躬:“荊州吏目柏柒拜見将軍!”
“将軍?”領隊笑了起來,鄭藩現行體制将軍是從一品的最高級武官,領隊官不過是從八品的保義副尉,期間差了整整十三階,就算領隊能一階不拉的晉升上去,沒有二、三十年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從正三品騎都尉到從二品輕車都尉之間還有天塹存在。“這倒是不敢,說,你一個人出城想幹什麽?”
“小吏柏柒奉知州甄大人之命同貴軍聯絡商議開城歸附一事。”
“開城歸附還用商議?”領隊大笑了起來,手中的戰刀直指柏柒的鼻子。“還想讨價還價,哪有這麽容易的,老老實實開城或可保其狗命,若是不從,唯有死路一條!”
看着面前雪亮的刀尖,柏柒險些沒有摔倒在地,好在他是潑皮出身,身子上還有一股子狠勁,因此才壯着膽子回應道:“将軍所言甚是,隻是知州大人實有難言苦衷,還請大人先聽小吏說完”
“城内有數千旗人家眷?傷兵攘挾官府?還說什麽若不保全其性命,當以全城爲殉?”鄭克臧不動聲色的看着前來報告的分統官。“城外萬餘綠營屍首可搞清楚是怎麽回事了嗎?”
分統一邊用崇敬的眼光看向面前的統帥,一邊一字不改的回答道:“回禀王上,據那名柏柒的吏目所言,乃是鞑子北撤之時,擔心綠營因軍糧不足而爲禍荊門,所以才預先處置的。”
“軍糧不足?爲禍荊門?預先處置?”鄭克臧突然冷笑起來。“說起來孤還要謝謝鞑虜喽。”邊上的衆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鄭克臧爲什麽發火,就聽鄭克臧說到。“綠營是漢奸走狗不假,但也是我漢人子弟,鞑虜屠殺我漢家子弟如豬狗一半,居然還說是爲了保全黎民。”一瞬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以及諸多的屠殺、文字獄都浮現在鄭克臧的腦海裏。“鞑虜乃中華之大害,孤會是那愚蠢的農夫嗎?”
最後一句話讓所有人都不知所謂,他們當然不知道《伊索寓言》中的《農夫與蛇》一篇,但是他們卻能從鄭克臧的語氣裏聽出濃濃的殺意,于是當即有人站出來進來道:“王上,殺降不吉,何況是婦孺”
“昏聩!”鄭克臧怒喝到:“你去看看荊門城外的積屍,再去想想鞑子在中國殺了多少人再來說話。”
“王上!”邊上人還待勸誡,鄭克臧手一擺,示意對方不要開口。
“濟南被殺光了,大同、朔州、渾源被殺光了,揚州被殺光了,嘉定被殺光了,廣州被殺光了,江西被殺光了、四川被殺光了,虜兵肆孽中華之時何曾想過什麽婦孺,這個時候倒是擔心起自己眷屬了,真是可笑之極!”鄭克臧狠狠的掃了衆人一眼。“你們是想讓孤養虎遺患嗎?即便天因此厭之,孤一力承受,與爾等何幹。”
“王上息怒!”崔平急急跪倒,在他的帶動下行樞密院的一群人都跪了下來。“臣等不敢爲鞑子求情,隻是臣得聞往日王上曾有遣發鞑虜及附虜綠營、官紳至瓊州以及海外勞作,如今何不效仿,以免污了王上清名。”
“孤的清名,孤早就被人罵爲篡逆之臣了,孤還有什麽清名。”鄭克臧毫無熱情的言道。“若無武悼天王漢人亦爲兩腳羊,若不殺一儆百,胡虜還以爲我漢人已無血勇!”說到這,鄭克臧下令道。“傳孤的旨意”
“王上不可啊!”邊上早有人搶頭磕地。“北虜屠戮中華乃禽獸之舉,王上乃未來中華之主,切切不可效仿啊!”
鄭克臧從牙縫裏一字一句的擠着:“仁義是要看對誰說的,夷虜畏威而不懷德,孤自當一手擎仁義慰撫天下臣工,另一手也絕不能會放棄屠刀鎮肅犯我華夏之輩!”
鄭克臧一副怒目金剛法相,唬得在場的臣僚再三叩首:“卿等不必冗言了,孤心意已定,來人,傳旨下去”
“夏王令谕,爾等虜眷死罪可逃,活罪難免!”接收了荊門城的鄭軍氣勢洶洶的驅趕着一幹旗眷和傷兵,曾經在荊門民人眼裏氣焰嚣張的旗兵旗屬一個個灰頭土臉的被驅趕離臨時霸占的屋宅,無數旁觀的民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變化,随即爆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出來,全部給都滾出來!”
在爛菜葉、土疙瘩的歡送下,幾名顯然是爲首的旗人向橫眉冷對的鄭軍士兵探問道:“你們這是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你們王上不是答應過要善待我等嗎?”
“不是說了死罪可免,活罪南逃嘛。”鄭軍士兵用手中的武器敲打着,将他們趕回隊伍中去。“你們在城外做的孽,誰來收拾,難道叫老爺們替你們來收拾首尾嗎?”
一聽說是出城掩埋綠營兵屍首,一衆旗人婦孺和傷兵當即松了口氣,雖然氣味難聞,環境讓人作嘔,但好歹不是要自己的命。于是在這種心理下,所有人都默默無語的跟着隊伍,不一會就來到了殺戮現場。
根據鄭軍的命令,一衆旗眷用最簡單的工具挖開壕溝,然後将一具具斷腸破肚、變色發臭的屍體擡進去灑上石灰後掩埋。由于屍體太多,老弱婦孺幹的又慢,因此半天下來才埋了不過一兩千具。好不容易停下喘口氣的旗眷們啃着鄭軍發來的難以下咽的糠麸團子,再想想以前的好日子,一個個淚流滿面
好不容易在腥臭的環境中安撫兒童睡着的旗眷們模模糊糊的渡過了最忐忑不安的一夜,随即又在大清早被驅趕着繼續幹活。這一萬五千具屍體,足足讓這些婦孺們幹了三天,等到全數掩埋完畢,所有人居然露出了解脫的笑容。
但這笑容很快就被新的命令所打消了:“什麽,還要挖坑,爲什麽!”
回答他們的是劈頭蓋臉的鞭策,不得已,懷着不妙的預感和空乏苦累的身子,傷兵和旗眷們繼續忙碌着,直到完成鄭軍指定的任務。
“把他們全部趕進去。”圖窮匕首見的時刻到來了,看到鄭軍的行動,再遲鈍的也明白了自己的末日将臨,一個個哭鬧起來,但是在鄭軍的武力威逼下,這些又餓又累的旗眷和傷兵又如何能反抗成果。“去把城内雇傭的民人都叫來。”
看着手拿鐵鍬的民人,幾個暴烈的旗軍傷兵怒吼起來:“我cao你們這幫海逆祖宗十八代、你們不得好死”
看看比坑裏的旗眷更加驚恐的荊門百姓,主持活埋的行樞密院二等贊畫輕笑起來:“你們殺了多少漢人,這是報應不爽,來人,埋土!”
在鄭軍槍刺的威脅下,荊門百姓慢慢的将坑邊的浮土往裏潑着,不少人畏畏縮縮的,埋了半天也直到旗人的膝蓋便。
邊上監視的鄭軍正有些不耐煩,突然就聽民人中有人大叫起來:“爹,我爲你報仇了!”
聲音瞬間傳遍了民人群,仿佛是一聲春雷喚醒了萬物,民人們突然想起了在滿清政權下屈辱麻木的苦難日子,頓時如打了雞血般亢奮起來,是的,鞑子的末日已經到了,我們還擔心什麽呢?既然想通了,堆積沙土便如雨點一樣覆蓋了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