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是他們都陷在鞑子手裏了,”說來這話其實停忌諱的,但約定的八月中旬雙方接頭的時間早已經過了,由不得部分水手們疑神疑鬼的亂猜。“真要是那樣,咱們可就危險了,萬一鞑子派來水師堵咱們,這可是一個死地啊。”
“胡說些什麽。”有着從九品敦武校尉頭銜的老兵沖着正在唠叨的兩人喝罵道。“讓咱們大人知道了,少不得罰你清理十次八次的甲闆。”
清理甲闆可不是簡單的擦一擦抹一抹,根據參照英國海軍部分條例制定的明鄭水師章程規定,在洗刷船體之外至少還要用細潔的白砂對甲闆打磨一項,等所有工作都完成了,船上的執星官還要親自穿上白襪走上一遍,若是沒有污點浮塵才算過關,否則就要重新打掃,是船上最繁瑣、最累人、最不被水手們歡迎的船上工作。
一名哨兵顯然是沒有被老兵吓住,反而一本正經的說道:“藤頭,你吹胡子瞪眼幹什麽,我又沒說錯,這鞑子的水師固然不怎麽的,可咱們畢竟隻有一條船,萬一把海口堵上了,咱們可就真成籠子裏的鳥了。”
“鞑子在東北有水師,老子怎麽沒聽說過?”被稱爲藤頭的老兵冷笑着。“我看你不是怕鞑子水師,而是下面憋不住了想找地方瀉火,要不要我給你指條明路,看見沒,筆直遊過去,五天,五天就到日本了,那裏的鲸屋裏有的是娘們。”
“藤頭,你這不是跟我看玩笑嗎?五天,還遊過去,那我不成了”
哨兵打屁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間山脊線上人影一晃,幾人頓時緊張起來。又過了一會,林子邊緣出現了幾個蓬頭垢面的人物,其中一個身後還好像背了什麽。
見到這些不速之客堅定的向自己的方向行進過來,一名哨兵當即朝天放了一铳:“什麽人?再前進一步,别怪咱們手下不留情了。”
但他的話還沒有完,邊上的老兵卻推了他一把:“快,點燃汛煙,是林大人他們回來了!”
等聞訊趕來的謝思年從船上換小船劃到岸邊的時候,林文瀾一行已經被護送過來,但還不等謝思年寒暄,就看見在兩人擡扶下雙目緊逼、臉色慘白、有出氣沒進氣的某人,他不禁驚疑不定的問道:“怎麽會搞成了這個樣子了?”
當初分别的時候,林文瀾手下可是有十六個人的,可是如今謝思年放眼望去,即便算上半死不活的林文瀾本人,出現在他眼前的鄭軍探哨滿打滿算也隻有六個人,顯然其他人都折損在了這短短的幾個月内,這麽高的折損率就不能不讓謝思年吃驚非小。
不過吃驚已經不能挽回逝者的生命了,但林文瀾還有呼吸,所以當前最重要的是保住他的性命,于是謝思年當即向手下命令道:“送林大人上船,再告訴船上,讓醫士準備救治。”
通過旗号,林文瀾被吊上船的時候,随船的醫士已經在甲闆上等候了,所以甫見林文瀾的身影,他立刻動手,首先撕開了還滲着血水的衣物。但不看不吓人,一看,所有人都驚呼起來,一道長長的刀口從鎖骨下一直延伸到腰間,整個是一個大開膛。胡亂包紮的傷口此時已經化膿,陣陣惡臭以及褪不去的高熱說明林文瀾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
醫士忙用剪刀剪開已經跟傷口凝結在一塊的衣服,同時撬開林文瀾的齒關往口内灌着醋煎過的去皮柳樹汁,此時林文瀾已經不會主動吞咽了,倒入的藥水順着嘴邊往外流着。見到這種情況,醫士便自己喝一口然後渡過去,如此才讓林文瀾好不容易喝下幾口。
做完這一步,醫士用鹽水在林文瀾的身上刷了一遍,似乎牽動了傷口,已經完全昏迷的林文瀾眯着眼睛依舊凝起了眉頭,但醫士卻沒有罷手的意思。隻見他用火燭灼燒了身上的解手刀,随即在林文瀾的胸前切割起來。
“住手!”護送林文瀾回來的幾名鄭軍探哨肝膽欲裂,頓時大吼起來。“你這是幹什麽!”
看着握緊拳頭的探哨準備沖上去幹擾醫士的救護,謝思年當即命令道:“攔住他們!”
處在上甲闆的幾名水手當即一把抱住前沖的探哨們,同時口中不斷的勸說着:“兄弟們,千萬别誤會了,馬醫士這是在救林大人,你們都冷靜一點,如今可是在這家人的地面上,沒有人會看着林大人去死的。。”
幾名鄭軍探哨一開始還掙紮了幾下,聽到後來才醒悟過來,的确沒有會害了林文瀾,于是各個雙足癱軟的跌坐在甲闆上,雙手捂着臉、雙肩顫抖,聽着聲響就知道他們是在抽泣。
“男兒有淚不輕彈,林大人還有死,你們哭個什麽。”謝思年踱過來沖着幾人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說來也奇怪了,他這麽一罵,幾個人的動靜還真的小了下來,于是謝思年趁機探問道。“這幾個月出了你們受苦,能跟我說說是怎麽回事嗎?”
“到達阿克敦前已經在長白山裏丢了六個兄弟,”幾名鄭軍胡亂的抹了抹淚流滿臉的臉,擡頭回應着長官的問話。“在吉林各地探路的時候倒沒有什麽損傷,平平安安的在約定的時候回到了阿克敦,大家夥還很高興以爲這就完成軍令了。可沒曾想,回程經過南崗的時候跟一隊出來獵獸的鞑子馬甲給撞上了。”
通過這幾名鄭軍斷斷續續的講述,謝思年這才明白了事情的經過,無非是清軍借口形迹詭秘來勒索林文瀾等人,林文瀾等本來心裏有鬼,再加上手中也沒有内務府和奉天将軍衙門發的出柳條邊的執照,于是隻有打了。
“結果當場死了二個弟兄。”清軍雖然想尋釁勒索,但事實上并未做打鬥的準備,這就讓哨探們有機會聚殲了這夥敵人,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探哨們自身有了傷亡不說,但更關鍵的是,巡獵馬甲的失蹤引來了後續清軍的追捕。“鞑子緊咬着咱們不放,好不容易過圖們江的時候甩了他們,但又有兩個弟兄倒在了路上,林大人也這時吃了一刀。”
“受傷後林大人曾經醒過來過幾次,說是讓咱們丢下他不要管了。”另一名鄭軍探哨補充着。“但咱們幾個琢磨着都快已經到地方了,再丢下大人有些說不過去,所以這才輪流背着走了回來。可人雖然帶上了,但鞑子追了一路,咱們連武器和吃食都丢了,更不要說藥品了,若是還在路上采了點止血藥草,否則林大人都撐不到現在”
說話間,醫士已經割開了林文瀾身上原有的刀口,伸手檢查了一下内髒的位置,随即用魚腸線重新縫了起來,然後大塊剔除已經壞死的肌肉,并在新造成的傷口處壓上剝開的柿餅幫助止血。等血止住了,醫士又命人尋來鳥蛋打碎了剝下内殼的那層薄膜,然後一一貼在創面上,據說這樣能防止化膿。等薄膜貼好了,手術的過程總算是完成了,此時就連醫士自己也已經大汗淋漓,仿佛從水裏剛撈出來一樣。
醫士用鹽水洗了洗手,随後在浸有幹梅子的水盆裏撈出幹淨的麻布來替林文瀾重新裹上:“我隻能算是盡人事了,拖得太久,能不能撐下來還要看他自己,若是燒能退了,那就是還有希望,若是燒不退”
馬醫士欲言又止,但謝思年卻能明白聽了其中的潛台詞,但對方卻是已經盡全力了,不好苛責的他也隻能拱手代自己這位昏迷不醒的同僚道謝着:“多謝馬醫士援手。”
“若是燒退了,再給他煎幾片人參做湯劑吊一吊,或許能緩過來。”馬醫士搖了搖頭并不接受謝思年的感激,隻是以醫者的心腸告誡着。“不過,就是這樣,到了濟州還是要讓他下船靜養,否則就算好了,也要落下病根子”
看着林文瀾被人小心翼翼的擡進内艙,謝思年命令道:“發信号,咱們回去!”
船慢慢的駛離了海灣,看着遠去的陸地,謝思年向幾名探哨問到:“東西呢?”
幾名探哨對視一眼,紛紛解開自己的衣服,分别從懷裏掏出一張或是幾張明顯被裁剪開的皮毛:“地圖是在阿克敦的時候就被分割開的,上面都按司裏的密記錄着探到的情報,不過謝大人,現在交給大人您可有些不符合規矩。”
“那你們幾個就先收着。”既然探哨們提出質疑,謝思年幹脆不接過這些沾着血的毛皮。“不過,本官提醒你們最好多備一份,萬一?”水手是忌諱說遇到海難的,因此謝思年隻是點了點。“或許可以多一份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