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原定大婚之日的後一日,謝湛自一場漫長混沌的夢境中醒來,睜眼看了周遭環境後,有些茫然地撐肘坐起了身。
背着他整理藥品的老軍醫聽聞身後有動靜,激動轉身,當即“哎喲”一聲,“家主啊,您可算醒了!您這渾身是傷,若非天氣寒冷,肉都要爛了的,那樣可就不得了。容奴再給您診次脈罷!”
此軍醫在謝家部曲行醫多年,深得他父親謝淵信任,此回派來随軍專程診治他,也是他父親爲了安撫母親的憂心而特意委派。此人經驗豐富,一身醫術精湛,唯一的麻煩便是,是個極愛碎碎念的啰嗦性子。
謝湛瞧他一眼,未置一言,任由軍醫自顧自地拉起他的手腕診脈。
空氣靜了片刻後,他寬闊的大帳内響起了老軍醫絮絮叨叨的說話聲:“您若是再不醒,咱們少夫人不得擔憂成什麽樣了。她日夜不歇地照看您,盯着您眼都不眨一下,奴早說了您這是太疲累而已,睡幾日醒來便好,可她就是不信,質疑我哪有人睡三天三夜還不醒的。還說你渾身上下都是傷,這回昏迷不醒怕不是傷口有異,讓奴莫要敷衍人。哎,奴就是生個一百張嘴怕是也說不過她,分明上次治療扶公時她對奴很是信任的啊……”
謝湛睫毛一顫,脊背一哆嗦,猛地掀眸,盯視嘴唇開開阖阖的軍醫,聲音刻意壓着不可置信的情緒,打斷他問:“你是說,‘少夫人’照看我?”
“可不是麽,聽元侍衛說,他們可是日夜兼程地趕了半個月路……”
謝湛的眼睛越睜越大,因連日厮殺而變得遲鈍的大腦漸漸清明,他倒地之前的記憶終于逐步回來——
他問完石清可能看到扶萱後,便似乎見着扶萱朝他逐步走近。
霧雪茫茫,冷氣渾濁,天地間風雪交加,女郎一身雪白狐球籠着一身紅衣,一步一步朝他走,分明風饕雪虐,他卻似乎看到了滿庭芳華,豔陽照下。
女郎嬌軟的嗓子尤帶着沙啞,一邊走一邊顫聲質問:“謝長珩,你這是忘了大婚日子是罷?是忘了你在建康城還有未婚妻了罷?如今我在你跟前,你還準備視而不見,你有沒有良心,你個混——啊!謝長珩!謝湛!”
謝湛呼吸急促。
扶萱。
當真是扶萱!
是她當真來了營地,并非是他的夢境!并非是他的幻覺!
謝湛清冷的墨眸漸次被悅意點亮,整個凍僵的軀體如得到暖流而複蘇,渾身血液躍動,充滿活力。他刷地掀開身上被褥,不管不顧地下了地。
扶萱端着熬好的藥,掀開大帳氈簾而進,冷不丁瞧見的,便是站在塌邊的赤身裸體的謝湛,她發出一聲驚喊:“啊——謝湛!你躺回去!”
見她側身紅着臉低頭,不往自個身上落視線,謝湛這才後知後覺地垂眸打量自己:當下他一身髒污的盔甲與衣褲已褪,身無片縷,隻胳膊、腰腹、大腿上均纏着好些紗布。
被當下一幕驚怔住的老軍醫瞪大雙眼,眼中倒映着自家家主有些倉皇的面容。他暗想,誰也不會料到,這人醒來就要下地往外沖啊。
謝湛卻是在人怔忪之際,不慌不忙地坐下,慢條斯理地将被衾拉過,堆在腿上及腰腹,而後淡聲:“你退下罷。”
軍醫稍微反應了一會,才明白這是在朝自己說話。他略失态地“哦”了聲,站起身左右瞧瞧自己沒收拾完的膏藥、紗布等物,皺眉猶豫,這一走可不能帶全這些了啊。
謝湛不由目露不耐。
果真是啰嗦。
軍醫慌張地收拾,身側傳來女郎的說話聲:“梁大夫,這些藥物且先留下罷,稍後我給六郎換藥還得用上。方才聽聞又帶回一批傷重的軍士,等着人前去救治。”
女郎識趣地遞來很體面的一個台階,老軍醫順勢而下,快速朝謝湛行了禮,急退了出去。
扶萱放下手中藥盞,并肩坐在謝湛身側,朝他展顔一笑。
帳中靜谧,二人相對而視,佳人美色如玉,豔麗可傾城,笑容治愈愁緒,謝湛滿腔情懷溢滿,心潮波瀾,安靜地側臉看着扶萱。
他目光凝她眼,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微有失神,用手去觸摸她,反複驗證當真是她在自己眼前。
他清晰明了,連月來自己多次身處險境之間,越是命懸一線,越是難以抑制對見到扶萱一面的渴望。哪怕她的模樣是幻覺,他也總是食髓知味地一次又一次去調動腦中記憶,讓她出現。他知那時不是真的她,可那樣的幻覺能激勵他不要倒下,不要放棄,他還有人等着自己去迎娶。
他想見她,就好似已盼了一輪天荒地老。
扶萱看他架勢,看他目中灼灼,情意絲絲縷縷,心裏不想打擾當下情深氛圍,但看他額頭上包紮着白白紗布,遮擋着半隻眼睛,又忍不住心間笑意。
她拉下謝湛放在她臉頰上的手,目有調皮狡黠色浮起,聲音嬌軟帶戲谑:“謝長珩,你是不知你當下有多麽沒有形象罷?可要我給你尋個銅鏡照照?你怎麽剛好傷那處,再偏一寸,你的眼可就要瞎了。”
謝湛摸了摸自己眼上的紗布,他心頭狼狽,面上又習慣性地不動聲色。
他若無其事地,再度伸手握住扶萱脖頸,鼻尖一寸一寸地靠近扶萱的臉,與她抵額,灼燙呼吸去攻擊她的臉,再一隻手去攬她腰肢。
扶萱最受不得聽他呼吸時輕時重,感受他手掌上下摩挲的手段,然他對她欲擒故縱,唇在她唇上輕輕碰一下,又碰一下,往複數次,二人挨挨靠靠,一切動作皆極爲慢條斯理,讓她心緒起伏,腦子跌宕于情潮中,她想去吻他,他又往後縮一寸,拉開兩人距離。
他調動起她的情緒,卻偏偏不給,隻耐心地、壞心眼地戲弄她。
扶萱又羞又惱,閉眼等待半晌毫無所獲後,待他再度來碰她的唇,她便倏地張了牙,一把咬住對方的唇,輕輕地将其拉長,鼻腔中溢出輕笑聲,愉悅眼眸彎起。
而後便聽到謝湛帶着克制、忍耐、露出情欲的一聲:“嗯——”
這聲似埋怨更似喟歎,她太熟悉,似被羽毛掃過心間,扶萱臉漲紅,心腔酥麻,大腦混亂。她就在這般意亂情迷的混沌狀态裏,被郎君推着、壓着往後倒,眼中隻剩帳頂,耳邊隻剩呼吸。
謝湛愛極了這個女郎當下的迷離狀态,愛極她配合他失去理智。他唇從她的豔唇,至她白膩的脖頸……
他樂此不疲,于向往之地流連,從若即若離到親密無間。
扶萱吃痛,似火燒到一瞬,迷離地睜開眼,她能看見郎君紗布周遭布上細汗,能見他墨發邊際通紅的兩隻耳尖,高挺鼻尖下,俊臉徜徉于那,帶着虔誠、讨好、享受,甚至征服的意思。
“嗯……”這回換扶萱開口了,她手捶了捶他的肩,“六郎……”
謝湛由鼻尖溢出輕笑,“這就夠了?”
扶萱再吃一痛,美眸沁濕,卻因他那一咬腦中清明了幾分,“哪有你這樣的,一句話不說就……你退開,該吃藥了!康王殿下還說待你醒了,要來與你商議後續戰事,你莫要因我在這就胡鬧。”
被她連連提醒,謝湛強忍心念,這才起身,見她臉畔紅潤,眼眸水潤,他兀自深深呼吸,按壓住澎湃心緒,替她攏好淩亂衣衫。
“就跟妖孽似的,從天而降,來勾我魂魄。”
謝湛笑怒一句,忍不住又再度傾身去吮她的唇,将她親了又親,半晌後,在她心防最弱時,才戲谑着說:“萱萱看長珩哥哥第一眼,可是當長珩哥哥瞎了眼了,這才眼露嫌棄的?”
扶萱:“……”三日了,他竟還記得當時情景。
她急忙坐起身,話語讨好地朝他道:“我是擔心你嘛。先是以爲你死了,見到你後又見紗布遮眼,當時想着,傷在此處,該是多痛啊。”
謝湛佯作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扶萱乖巧望他。
謝湛擡眉,“急急讓軍醫看的第一處,可是我的眼睛?你可是想着,若是我瞎了,嫁這樣的郎君總歸會心有幾分厭惡罷。”
扶萱:“……”分明昏迷不醒,怎會知道這些事?
謝湛捂了下眼,“原來外表對扶女郎而言如此重要,當初還說看中的不是我的模樣與才情,愛慕我與衆不同,瞎了眼,就不是與衆不同了?你哪句真哪句假?”
扶萱:“……”
謝湛側目看臉色變幻幾輪的扶萱,再度開口:“方才也是因此,才對我百依百順。”
被人當面戳破心思,羞惱且窘迫,扶萱刷一下站起身,哼一聲,“謝長珩,婚期已過,你怎還想娶我呢?我們的婚事不作數了,從現在起,你我可再不是未婚夫妻了。”
謝湛微怔,望她半天,他面上戲谑之色漸漸斂起,沉默住。
看她眼中惱怒,又帶失落,他判斷着她話中真假,好一會兒後,才伸手牽她的手,有些讨好意味地:“萱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