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出勤政殿已是旭日東升之時,似弓弦月将要落下,一道朝陽倚在宮殿的琉璃瓦側,黃葉簌簌,秋水瑟瑟。
扶以言擋嘴咳嗽幾聲,這才行至一看就是等着他的謝湛身側,二人一道并行去兩儀殿上朝。
二人良久無言,扶以言又喜又憂。強敵在近,他去抗敵義不容辭,但謝湛方才在勤政殿内所言不假,他舊疾複發,已是再度咳嗽不停,此時并非領兵出征的好時機。有人代替他出征,有那麽些“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意思,按常理說,江山出了能人,是值得慶幸的事,但謝湛此人身份卻又不同。
——是他愛女的未婚夫、心上人。
沉默半晌,扶以言終是開口道:“六郎,你這一出征,十月十八的日子就怕是來不及了。”
話說到此處,扶以言不覺有些後悔,當初是該定個早些的日子,将這婚事給辦了。自己的愛女自己了解,那是心性何等堅定之人,認定了誰,那怕就是今生不移了。
但甫一想到戰場上刀劍無眼,危險重重,若是這謝六郎凱旋當是最好,若是……
扶以言的顧慮謝湛何嘗不明白?
但想及去年扶母逝世後,那位女郎每日在清溪園以淚洗面的脆弱模樣,還有餘家起事那回,她父親離了建康城,她就日夜不歇地一步不離南城門城樓,等着她的阿父回家,他又如何忍心,就這麽冷眼看着扶家兩位頂梁柱同時全去了戰場拼殺,尤其是身側這位,他心愛的女郎的父親,帶病去冒險?
至于他自個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往前他訓練的軍士,該是帶着定期演練得出的經驗,去真真正正上場檢驗一番了,否則養他們何用。
謝湛朝扶以言颔首,“我會與萱萱好生解釋。”
扶以言捋了下山羊胡,看他一眼,“不如另擇個時日。”
謝湛心頭一暖,順勢道:“伯父覺得陽春三月如何?上巳之節,洗濯祓除,去宿垢疢(chen),福祉降臨。”
作戰多年,扶以言心中極爲清楚,戰事一起,這結束時日便是難以預料。況且對于大周人的生活習慣他再熟悉不過,這是經過春夏富足的草場供養,畜牧爲主的民族有了充分活力和糧草,在北部此刻天寒地凍時,他們才趁此機會突擊南下。這是拿準了南部的大梁将士在禦寒保暖之上,不及他們北部胡族有經驗。
簡而言之,便是對方準備充分,占盡天時地利,這樣的仗,并不好打。
當下距離三月初不過五個月出頭罷了,有辎重在,單單往返一趟,路程至少需要一個半月的時日,便就意味着,需得在三個月内将戰事結束。
談何容易?
似乎看出了扶以言的顧慮,謝湛故作玩笑道:“若是半年還不回來娶她,怕是萱萱該埋怨我害她好等了。屆時一個不高興,悔了婚,我豈非得不償失?伯父放心,我定準時回。”
分明權勢滔天,連聖人都需得求上他幾分,卻将姿态放地如此低,言語間皆可見其對愛女的一腔愛意,直到此刻,扶以言才當真放心将自己的愛女嫁給眼前之人。
他溫和地笑,拍了拍謝湛的肩,“陽春是個好時節,早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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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一輛寬闊華麗的馬車在烏衣巷的謝府大門外停下,謝湛彎腰下車,在奴仆們恭敬垂首的迎接中,大步邁進府門。
他未回聽風苑,徑直去了父母的聞熙堂。
見他進門,謝淵擱下手中茶盞,深深看了他一眼,這才将目光移到兀自忙碌着的謝夫人臉上去。
謝夫人對父子二人的沉寂絲毫未察分毫,認真地翻着手中的名冊,見謝湛進門,有些興奮地站起身,不等他開口,便往他站立的地方走了過去。
到謝湛跟前,謝夫人蹙眉緊張道:“六郎,你來看看,我按照這上頭的家族派發了請柬,你再檢查一回,看看可還有遺漏。這都臨了,若是遺漏,當下再派帖子去還是來得及的。”
謝湛接過名冊,在謝夫人灼灼目光中認真翻閱一次,掀眸朝謝夫人道:“并無遺漏。”
謝夫人接過他遞回的冊子,心下正要輕松地吐出一口氣,卻又聽謝湛道:“煩請母親再度給他們派個帖子,将宴請時日改爲明年三月初三。”
謝湛話落,謝夫人整個人似被點穴般定住,半晌回不了神。
對于政事,世家大族的人自來比常人多幾分敏感,大周和柔然同時犯境,這樣幾十年不遇的稀罕事,今日早就傳遍了建康城。
她思考一番,壓住心中那絲要冒頭的恐慌,有些僥幸地問:“怎麽?她父親要出征,要将婚期推後?”
“不是,是兒出征。”謝湛答道。
謝夫人隻覺晴天霹靂朝她劈來,她當即就“啪”一聲将手中冊子甩回謝湛胸脯,情緒激動地高聲道:“謝長珩!你可是忘了你身份了?你可是一家之主,是謝家之主,是當朝一品大臣,是大梁太傅!你怎能将自己當成普通的武将使用?再說了,你是上戰場的料嗎?你莫以爲戰場與你探案一般簡單,戰場那是什麽地方?屍山血海,戰火紛飛之地!不是你三兩下使使功夫就夠了的。”
下這個決定之時他不是沒想過後果,但真待面對父母因擔憂而發怒時,謝湛心中仍然不禁閃過一絲不孝的念頭。
謝湛薄唇緊抿,待謝淵上前不住拍謝夫人的後背安撫時,他才認真又平靜地開口:“首先,兒的正緊官職是‘武威将軍’,太傅是爵位,錄尚書事是加銜,兒不能本末倒置,既然是将軍,怎可在外敵進犯時縮在後方無所作爲?再者,兒上過戰場,本就有領兵經驗……”
謝夫人瞳眸一縮,打斷他:“你、你何時上過戰場?”
謝湛看謝淵一眼,謝淵替他解釋道:“上次楊家起事……”
“你不說他隻是去調部曲而已麽?”謝夫人反問道,随即突然明白了其中關鍵,她擡手指着謝湛父子二人怒道:“行行行,你們父子二人玩地好一通沆瀣一氣,欺騙我一個婦人!”
謝夫人憤恨地想,父子二人平常就在大事上自作主張慣了,這好兒子,連婚事都是他自個要定就定下的,不曾聽過她隻言片語,現如今,生死大事也是如此……
思此,謝夫人驟然一頓,目中閃過一線希望的光。
她靜了靜,帶着循循善誘的意思,朝謝湛道:“不說别的,就說你下個月便要成婚的事。扶家女郎可是十八有餘了,你這一去打仗猴年馬月才回來,人家可能等你?你自己要娶,到時候人家改了主意,退婚了,我看你回來還辦個什麽婚禮,不如請聖人另擇他人前去罷。”
謝湛沉肅着臉,不言此事言其他:“既定之事,豈有出爾反爾之理。”
謝夫人看着這個“鐵頭”,心知再無回轉餘地,傷心又憤怒地轉過身,不再搭理謝湛。
謝淵邊拍她的背,邊朝謝湛揮手,示意他退下。
謝湛朝父母拱手,匆匆出了聞熙堂,朝石清吩咐道:“備馬車。”
石清圓鼓鼓的眼珠子一瞪,即刻道:“公子,您還是先回聽風苑罷。”
從昨日到現在,先是沒了興緻,後是沒了婚期,謝湛本就滿肚子火氣,再聞石清的這句聽起來自作主張極了的話,頓時就抑制不住心頭怒火,一腳狠狠踢向石清屁股,“輪得着你給我做主!”
這一腳着實不輕,石清“哎喲”一聲大叫,霎時吸引來院裏院外的一衆奴婢的目光。
見石清捂着臀來回跑,毫無一府侍衛統領的威嚴,幾個婢女不覺捂起嘴咯咯地偷笑。
謝湛也顧不得再眼神告誡誰,氣鼓着臉,大步流星朝府門方向去。
石清追着他跑,在他身後大喊:“公子,你聽我說完啊!公子!”
謝湛充耳不聞,邊走邊擡手揉起眉心,卻在走了幾步後,聽得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謝長珩,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