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戰争說來就來,毫無預兆,又殘酷至極。
天邊的朝陽初升又落去,霧散而複起,直至黑夜再度來臨時,建康城東、西郊,兩軍交戰震天動地的擂鼓之聲、毫不留情的厮殺聲,這才漸漸堙滅。
對起事一方的首領楊珈來說,若說昨夜最起初遇到謝湛時,那支兩千人的隊伍對他不過是以卵擊石,他全然不當作一回事,那麽,接下來的形勢便是逐步變化莫測,最終徹底邁上了失于他所控的途中。
他剛擊潰謝湛那隻隊伍,緊接着又與扶潇帶領的幾千人對壘,直到翌日上午,戰場後方出現一隻烏泱泱的萬人大軍,待瞧真切,來者并非他以爲的徐州人馬,而是謝家部曲時,他方才明白,謝湛、扶潇這前後兩批人馬,不過是在拖延他的進攻時間罷了。
并且,天子腳下不囤兵的道理謝家不會不懂,謝家部曲何以能從京畿百裏之外一日趕來?
細細品味,他的人尚未殺進城,便在此處被兩撥人一前一後攔下,實在是太像……
對方明知會有此變故一樣!
被人反手擒住,捆到謝湛跟前用力推至地上,楊珈心知大勢已去,他不死心地擡頭,看向跳躍火焰照映下,縱使受了傷、戰甲染血,面容仍舊如青山美玉,凜然氣概中不失高貴優雅的青年郎君,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謝六郎早在年初巡察徐州的家業之時,便有布置?”
謝湛俯眼看他,目光像看一個死人,漫不經心:“何必明知故問。”
楊珈不知是何滋味地大笑了兩聲,不甘地怒聲:“謝六郎好手段!早疑上了我,還将計就計地跟着我去徐州一趟,讓人誤以爲你早已上鈎。”
謝湛:“哪有任憑旁人愚弄我的道理?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間,豈不是丢人。”
當下被人俘虜,他才是當真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間,楊珈恨聲:“你謝家明明已鼎盛,還要參與這場事裏來,究竟是爲了什麽?”
此次的事若非這謝家從中作梗,他們定然不會是當下這等局面,而是另一番光景。
不擇手段爲達目的的人,結果不如意,懊悔的竟然是旁人阻撓,而非自個目的不純。
謝湛輕蔑地笑了一聲,“或許,是爲了讓二等世家的人看看,一等世家,如何輕易地翻雲覆雨?讓被利用的人看看,自己豁出去命去拼的結果,不過是場笑話而已?”
殺人不過誅心。
楊珈狂躁大吼:“你卑鄙!”
謝湛眼神驟冷,“戈陽郡的人命,該是你與王家償還了不是。”
楊珈瞳孔猛縮,“你竟然知曉戈陽郡的事……”
謝湛面目淩然,複又變地毫無情緒,分明穿着厚重盔甲,身後死屍成堆,他卻走地閑庭信步。
走進楊珈近前,謝湛眉尾輕擡,話語不掩嘲諷:“這有何難猜?餘家事敗,江喬被捕,霧山部曲的上萬兵器卻無故失蹤,藏地再好也不會毫無破綻。我任職大理寺多年,無一個破不了的案,楊大朗,你莫不成認爲我靠的運氣罷?我去了一趟豫州,總歸不能毫無收獲不是。”
他又幽幽感歎:“我原本也隻有口供在手,本以爲還要耗費許多時日才可得物證,就隻能等啊,不成想,你們如此沉不住氣,這就送證據來了。前太子事敗才多久,楊大朗卻如此迫不及待,你就不想想,前車之鑒尚在,聖人會如此毫無防備?”
他話落,目光看向扶潇。扶潇立即了然,扯了扯唇,表示謝湛所言不錯。
戰場清理大半,黎明前最後的黑暗退卻,東方的旭日從山頂緩緩初升。秋日寒風凜冽呼嘯,吹在血色殆盡的楊珈面上,将他沒了頭盔、散亂而落的亂發撲騰至他狼狽不堪的臉上。
他的狼子野心,他的權勢奢求,籌劃多年,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謝湛背着滿身紅燦燦朝陽,勾了勾唇,“你信不信,這次失敗的後果,連帶着豫州兩郡數條人命,隻有你楊家與蕭家全數承擔?”
他話語并無嘲諷,楊珈一怔,他不信王家可以全身而退。
謝湛似笑非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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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四郎帶着人馬進宮後,沒有捉住穆安帝,隻好翻遍皇宮去搜尋。
按他們的計劃,他的任務隻在于此,可這日的皇宮安靜地屬實異常,穆安帝的勤政殿空空蕩蕩,内侍無影無蹤,他初時當穆安帝歇在後妃處,便又領着人闖進了後宮,後宮内殿宇衆多,他們花了大半宿,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他最想見的人。
形勢愈發不好,王四郎一顆心逐步下沉。
直到翌日傍晚,在皇宮中逗留一日一夜尚未等來外應,王四郎到底是原地靜候不住,帶人出了明武門。
而宮外迎接他的,不是旁人,是他那一貫肅穆莊嚴的父親。
清風起,暖陽升,建康城的混亂消散,被人捆住在宮外跪了一宿後,王四郎見到了由謝淵、劉耽護送的,穆安帝回宮的禦辇。
王四郎是明白自己的父親何等絕情的。
作爲王家家主,爲了鞏固王家如此繁榮的局面、頂級的地位,這位父親不止敢犧牲兒女,還能犧牲妻妾。他疑心甚重,薄情至極,不在乎任何感情,自然不在乎他這個區區庶子。
因爲要活命,要活餘下家族族人的命,他早就想好退路,這才表現出異常重視他的意思,這次破天荒地将部曲給他帶領,往前餘家和江喬的人皆由他一人聯系,原來,皆是早有打算。
如今大勢已去,他的父親便要向穆安帝獻祭出自己。
是了,他的父親兒子多,庶子也多,他從不在乎他們誰好誰差、誰生誰死,一個刀不好用,換另一把磨一磨,一把不行,兩把替一把總行,總歸替代起來即可。
王四郎此刻是何等心寒,王成弘并不在意。
往前謝家那位謝真起事,便是謝淵的父親親自将親兄弟交給了先帝處決,最終謝家旁人未受絲毫影響不說,連那謝真不過也是遣送至邊境荒涼之地生活而已。
此回事敗,他如法炮制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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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七月十二。
夜褪天明,雲翳疊起,秋陽再臨。
辰時末,封閉了一日兩夜的建康城門再次大開,被困在城中的商戶與百姓終是得以自由出城。
扶萱從端王府出來,不斷催着趕馬車的侍衛:“漠九,你再快些!”趁他們還沒回城,她要親自去城樓迎接。
女郎一襲赤紅披風,腳步急急地登上東城門的城樓時,見到的,便是複得自由後,三三兩兩聚集一處,絮叨交談着,行向遠方的百姓。她想,經此一事,天下該終是大定才是。
巳時,從遠處行來一隊人馬,是她熟悉的隊列:前方有将領高立馬上,後方有押解俘虜的囚車。
說不清爲何,從看不清容顔的烏泱泱一群人中,她就是認出了哪個是謝湛。
她盯着一身黑甲加身的郎君瞧。那人身後,銀白色戰袍随風飄舞,就是聽不到,扶萱也能想象得到他那白袍在風中如何獵獵作響。
女郎如雪如玉的姣好面容騰起燦爛的笑來,雙目明亮如星,熠熠看向那位得勝歸來的郎君,她朝他大力揮舞起雙臂,縱使他聽不到,她也用那嬌軟的嗓子一聲聲喊着“謝長珩!”“謝長珩!”
她容貌美豔,美目中情意露骨,身子在欄杆邊輕輕跳躍,活潑又惹人注目,像一朵又豔又俏的花,在人前盡情恣意地綻放。她身邊不遠處,被端王安排看顧她的幾個士兵,匆匆看了她一眼,便極快地離了眼,低頭不看。
謝湛遠遠地,被城樓上那襲紅衣吸引,他心髒不住躍起,見她揮舞雙臂,似乎還在張嘴呼喚他,謝湛沒忍住,想擡起手臂回應過去。
正此時,他身側之人不滿地“啧”了聲,“哦,還沒嫁出去呢,這眼裏就沒我這個潇哥哥了。”
謝湛遂放棄擡手的動作,眼神微妙地看了眼扶潇,心情暢快地扯了扯唇。
她是在等他一人,他真是愛極了她如此熱情。
還有兩個月便是婚期。
謝湛視線牢牢定在城樓上,率隊禦馬逐步靠近她,直到近處,他才聽見她不斷自樓上重複的呼喚——
“謝長珩!”
扶潇眼神不善看扶萱:毫不矜持!眼裏沒我是不是?
扶萱敷衍地應付他:“潇哥哥!潇哥哥!”
兩嗓子後,她就不再看扶潇,即刻将目光回落在城樓下仰起臉看她的謝湛身上。
秋陽杲杲,陽光燦爛灑下,他一身戰甲,在領頭的馬背上,風采熠熠,威風凜凜,此刻,她滿心皆想沖向他……
有将士上前與守城士兵交談,告知來着人數與身份,而後城門處士兵放行。
“駕——”
謝湛失了定力,雙腳踢了提踢馬肚,心懷期待地踏進城門。
然而,當他穿過城門後,見到的,非是預計中朝他飛奔而來的扶萱,卻是那襲紅衣彎腰鑽進馬車後,那馬車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的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