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湛的馬車從烏衣巷出來,徑直去往皇宮方向。
在路過必經的集市中的一條路時,他聽到了比往常更吵鬧的喧嚣,不由撩開了車簾往外瞧去。
建康城中,每月逢八便有東西南北四個集市大開,但每年唯有一次較爲特别——那便是七月半時。
此時是民間初秋慶賀豐收、酬謝大地、敬祖盡孝的節日,全大梁至上而下的人們都對其極爲重視。是以,每年七巧節後的這個大集,就不止開放一日,而是要開整整三日。
也就意味着,建康城的城門将于此三日内大開,任由城外百姓進出販賣商品。
若是沒有今日部曲那頭遞來的消息,他隻會當集市上的來往人群再正常不過,可得了消息,當下看着路過的任何一人,他都免不了的覺得可疑。
謝湛額心狠狠地跳了跳,用折扇敲了敲車廂壁。
馬車外,禦馬随行的石清聞聲上前,看向車窗,低聲:“公子。”
“派人去京兆郡,知會一聲,多派些差役到市集,務必鎮守住。”
他說“鎮守”,便是說明他已心有警惕,石清跟他身側多年,自然對自家公子話語中透出的嚴重程度極爲了解,當即便派了個機靈的手下去京兆郡府衙。
顯然,謝湛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謝府侍衛趕去府衙,欲要向京兆郡劉耽傳達其親外甥的意思時,卻被告知,劉京兆已經帶着一群衙差去了東市,原因乃事東市的長興巷走了水。
若是普通失火也罷了,偏偏秋日天幹物燥,今日又有風吹,長興巷中的商鋪緊密相連,不知具體是從何處燒了起來的,隻知道,待京兆郡巡邏的衙役趕到時,藥肆、酒樓、布莊幾家已陷入火海。
而劉京兆得知下屬求助的信息,帶人匆忙趕到時,長興巷已被大火整整燒了半條街。
眼看着火勢還在蔓延,劉京兆不敢遲疑,當即又命人将其他地方巡邏的差役調來,先解決燃眉之急。
如此一來,這掌城内治安的京兆郡差役們便大半聚集在了東市,對其他地方發生的事情知之甚少。
謝湛是在即将進宮面聖的當口,聽到手下人的回複的。他預感到形勢比想象中嚴峻,即刻派人再去城門口知會陳恬,便就腳步匆匆地跟着前來引路的内侍進了宮。
此時,建康城城門口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去歲大梁半個國境遭了雪災,極大地影響了北部五州今歲的收成,但大梁南境仍是豐收,因此,多個北境商家便拉了牛車進建康城,說是意圖在市集上多收購一些貨物再拉回去。
從大集的前一日,也就是乞巧節夜裏,大批量的牛車便湧至了建康城城門等候進城,直到大集的第三日,也就是七月初十這一日,眼見集市閉市時辰将至,還有人要駕車進城裏去。
這個時辰,這些人進城後,即使不逗留在半路,也不可能在閉市前達到集市。
陳恬敏銳地捕捉出幾分異常,當即便下令,命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士兵将牛車攔住,人可進,車不允。
卻不料,如此一攔,引得衆人怨聲載道。
他們連連指責戍城士兵視法令于無物,未到時辰便限制百姓進出城,你一言我一語地高聲氣憤之間,有過于激動的,開始動手推揉起來個别士兵。
這些士兵身負守城重任,也見慣了這類想要硬闖城門的人,遇到對方動手,根本不會手軟,當即就教訓起來領頭的幾個人,兩波人一時間打成一團。
兵民在城門互毆、來自謝湛方大軍壓城且城内集市異常的兩則消息,是同時到達陳恬處的。
陳恬即刻嗅到了濃濃的危險氣息,他立刻下令關閉城門,又派一隊士兵去東市協助京兆郡劉耽滅火,以及維持城内治安。
天色漸暮,半輪圓月朝西高挂。
建康城内失火的地方又多了幾處,京兆郡的人四處奔波滅火。城門處,門内外被突然限制進出的民衆怨言四起,叫苦連天,士兵不爲所動,他們也隻得遠處等候,堵在門口。
城内外皆是喧嚣不止,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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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勤政殿。
誠如謝湛所言,穆安帝此時已得了大軍壓城的消息。
登基短短五年,遇到兩次造反危機,穆安帝氣地臉色鐵青。一恨亂臣賊子太猖獗,根本不将他這位皇帝當回事;二恨他往前管教無方,教幾位皇子和後妃聯合外人生出反心,惹天下人恥笑他陳家。
可當下聽完求見的謝湛預動用謝家部曲,助其抗敵的話,穆安帝卻又沉默住。
今日朝臣休沐,又時值金秋,多位臣工前幾日便約着出門秋遊。
據他所知,幾位陳姓王中,除了端王因建康城年度大集在城門值守,其他幾位他的左膀右臂已約着去了城郊踏秋。就連扶以言也說過,會帶侄兒們去深山,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打獵比賽。
他已派人去通知他們調兵,可都在深山老林裏,所需時辰,顯然是比當下謝湛去調謝家部曲來得久,謝湛的方法無疑是目前最爲迅捷的辦法。
因謝湛是鼎鼎世家家主,他對謝湛的信任雖厚,卻有所保留。若要他将京都的安危,全數系在這個族人曾有過謀反先例的謝家身上,他顯然是有顧慮的。
若是屆時謝湛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先擊潰敵軍,而後趁亂謀害他,屆時将髒水全數潑給造反之人,旁人不知真相如何,隻會認爲謝湛救駕來遲,這樣的風險不是沒有。
于他而言,這位此刻抛卻大理寺寺卿身份,以一家家主身份站在眼前的謝六郎既是一個堅固的倚靠,又是一個強大的威脅。
面臨一場不知結局的賭,穆安帝心中矛盾與悲涼交織,看向謝湛的目光幾多複雜。
玄衣謝湛面色平淡,俯着眼,眼底神色不明,在大殿之間,他身形挺拔筆直,如頂天立地的蒼松翠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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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陷入困境,徐州的沽山部曲亦有動作。
蕭徹親自帶隊,領着數萬大軍沖出沽山,意在配合京都周遭的起事。
原本先前在謝湛的未婚妻被胞弟劫持、謝湛的人進沽山邊緣時,他還心有擔憂,恐怕他的兵馬被人盯上,可不久謝湛就帶人回了建康城,徐州一直平靜無比,又經過小半年的觀察,他才确信對方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此次按照他們的計劃,他這處的兵馬不過是後援而已,想必等他帶兵到建康城時,那頭已是鹬蚌激烈相争過,他的打算是,趁兩廂羸弱之時,他漁人獲利。
秋夜冷寂如水的夜裏,密林之中冷霧四起,樹頂的弦月之光銀照而下,蕭徹帶着巨大的希冀領兵破霧而出,浩浩蕩蕩的大軍從廣陵郡出發,直取南下建康城之路。
可他的希望并未持續多久。
才出沽山幾十裏,途徑廣梁郡一處山拗之時,一聲響亮不已的笑聲在狹窄的山谷之中不住回響,蕭徹擡手命停後續人馬,定睛看來——
一個穿銀甲批赤色披風、手持長槍的少年郎居中立馬而駐!
在月色裏,立在前方的少年郎眼若暗夜虎獅,威風凜凜,氣勢不凡。
他身後,銀甲鐵馬一隊大軍,浩瀚如浮星在地,牢牢堵着蕭徹一行前進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