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坊的人将婚服送至聽風苑時,聽風苑門口的侍衛冷酷地隻說了聲改日再送來,繡娘無法,隻得帶着婚服去送謝夫人的秋裝。
總歸是送到了謝府,送聞熙堂還是聽風苑無甚要緊,謝夫人也未等繡娘回話爲何送錯地方,平心靜氣地叫下人将其收了下來。
可待真正看到送進來的東西時,她那點平心靜氣霎時蕩然無存,眼中隻剩震驚。
繡坊送來兩套婚服。男郎的衣裳尚屬常規,那女方所用的嫁衣卻是豔麗華美至極。
大梁此朝士族崇尚返璞歸真,灑脫淡然,白色婚服爲一時風氣。
展開一看,這襲嫁衣乃是白紗爲底,數個潔白渾圓的珍貴南珠作綴,撚赤色金線繡出牡丹與吉祥雲紋,對襟領口、袖口、腰封處最爲特别,花蕊之間由繡線繡出幾個兜網,于中間攏着的,是打磨到同樣大小的明月珠。
謝夫人出身世家大族,又爲謝家主母多年,本見慣各種奢華之物,如今見着這襲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嫁衣,不免都有些瞠目結石。
普通人家一輩子難見一回的明月珠,竟是被謝湛拿來飾衣,瞧那數量,怕是将整個謝家庫房裏的拿完還不夠罷。
凡事但凡有比較,便有傷害。同樣是成婚,彼時她嫁給謝淵時,謝淵何曾過問過二人婚事婚服這等事?如今一看出自兒子手筆的東西,雖不想承認,但謝夫人心中抑制不住地恨怒交織。
謝夫人斜眼看謝淵,怨聲:“瞧瞧,同樣是成婚,六郎就知親力親爲,我夫君便從頭到尾是個甩手掌櫃。”
謝淵飲茶的手一頓,掀眸看嫁他多年、爲他生兒育女的夫人翻舊賬,溫柔道:“彼時我還沒開竅不是。”
謝夫人諷刺一哼。
他若是沒開竅,怎知去讨好嘉陽?但這些陳年舊事,她現下自然不會不顧顔面地拿出來談論,遂就閉了嘴。
見她臉色陰沉,謝淵沉思片刻,放下茶盞走過去,牽住謝夫人的手,補充:“待你今年生辰,我‘開竅’一回。”
爲夫妻多年,謝夫人古闆端莊,謝淵性子雖溫和,卻極少與她人前舉止親昵。當下,謝夫人被丈夫這一握她手的舉動弄地面頰燙紅,她看了眼屋門口垂首斂目的奴仆,不自在地噌瞪了眼謝淵。
“母親——”
謝心璇快步急急走進聞熙堂時,見到的便是不再年輕的父母牽着手互相對視的一幕,她聲如黃鹂般喊人的高音戛然而止。
幺女猝不及防而至,謝淵連忙放開謝夫人的手,将手背到身後,黑臉道:“你學的規矩呢?”
謝心璇暗自撇了撇嘴,不服氣地想,一個二個皆不守規矩,偏偏要她規規矩矩。
謝夫人打破尴尬,問謝心璇:“來地這麽急,有何事?”
謝心璇氣憤地告狀道:“我們家的芙蕖都被六哥他們摘完了!我已經散了好些帖子,請人明日來同我遊湖賞花了,可現在那湖中隻有杆子,光秃秃的!我們還如何賞花啊?”
謝府的芙蕖非是普通品種,乃是百年稀有品種。别處的芙蕖花散盡時,謝家這連着秦淮河的湖中芙蕖還在盛放,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碧波蕩漾,清清雅雅,是難得一見的景緻,也是謝家引以爲傲的景色。
謝夫人準确地聽到了“六哥他們”,面色沉下,似有不滿,“你六哥派誰去摘的?”
“六哥親自去的,還帶着六……扶女郎。”
果然是爲了取悅人。
謝夫人臉色變地更差,帶着謝心璇和浩浩蕩蕩一群奴仆趕去聽風苑,送去婚服,順帶想教育一下摧殘了名花的罪魁禍首。
初秋的天清朗明淨,穿過府中亭榭樓閣、蜿蜒曲折的花廊,伴着秋風陣陣,暖陽灑下,花香鳥語,一行人來了聽風苑院門外。
謝夫人看了眼芙蕖池方向,果真是隻餘接天的翠碧荷葉,碩大圓盤,一望無盡,上頭裝點的粉白花苞消失殆盡,再無一朵入眼。
謝夫人黑着臉,帶着奴仆們進了聽風苑。
庭院之中,青湛的翠竹下,謝湛和扶萱挨靠而坐,謝湛一身白衣,閑散慵懶,正将一隻錫甑放在火爐上,扶萱遞給他一瓣一瓣分好的芙蕖花瓣。
扶萱看着郎君俊美認真的側臉,詢問的聲音裏期待與懷疑并存:“你的這個法子真的有用麽?若是失敗,今年可再沒有花瓣可摘了。”
第一回摘的那一籃芙蕖被二人胡鬧耽誤了使用,全失了水,焉縮了去,爲制成最好的花油,二人又去湖中摘了一回,這回當真将花全數摘盡了。
謝湛側過臉看她,溫聲耐心地解釋:“古籍裏頭是如是記載的,以這個法子可以抽煉丹砂,想必這樣蒸出花香露也是可以的。古書還說,得來的香露可放入開水中代替茶葉;亦可加入到酒裏,增加美味;或是調成汁,可制糕餅。若是此法成功,往後你想要任何花露,皆可如法炮制。”
扶萱佩服他的博學,誇獎道:“如此偏僻的學問你都知道,怎麽這麽厲害。”
謝湛輕笑,道:“夫人過譽了。”
如今謝湛喊“夫人”愈發順溜,可扶萱卻仍然有些不好意思應他,她小臉一紅,噌道:“你别胡亂稱呼,過會你家人聽到了,成何體統。”
謝湛與她對視一眼,半垂眼睫,往扶萱唇上湊來。
習慣使然,他一靠近,扶萱就閉了目。
看她一副任他擺布的配合樣,謝湛伸出舌尖,故意地從她唇瓣左右掃了一番,捏了下她的耳垂,戲谑無比地道:“又想要了?”
扶萱刷地睜眼,擡手就往謝湛胸脯捶了過去,正巧打在謝湛尚未痊愈的傷口上,謝湛賣慘地“嘶——”了響亮一聲。
邁進門的人将這聲呼痛聽入耳,謝夫人臉色黑沉如水。
謝心璇率先看見奇怪形狀的錫甑,邊走邊高聲問道:“六哥,萱萱姐姐,那是什麽?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啊?”
二人聞聲看來,見到從院門進來浩浩蕩蕩一群人,領頭的謝夫人面色難看,謝心璇滿目好奇。
謝湛忙着往錫甑底部放炭火,隻颔首招呼了聲“母親”,而後将視線落在了謝夫人身後奴仆端着的托盤上。
謝湛随意對待來人,扶萱則不能如他一般随性,她心中忐忑地想着不知謝夫人是否見到方才二人親吻的場面,面上端着優雅大方起身,面帶笑容地道:“夫人,璇兒,我們在做芙蕖花露。”
謝夫人面色怔了下。
芙蕖花本身的味道清淡,雖是好聞,但極少能有此花香的胭脂水粉,更不說極爲難得的花露了。
她不免好奇地望着那錫甑,又将視線落在豔麗的女郎面上,六郎素來一身本事,如此看來,往後是要将這些本事用在兒媳身上,用以讨好她?
怎她活這幾十載,就沒享受過丈夫兒子們的如此用心?
謝夫人的精彩紛呈的面色,謝湛未予理睬,他放下手中物,從容起身,褒袖随風飄揚,白衣翩翩而站,神色閑然,目中期待,心中有些罕見的緊張。
他柔聲道:“萱萱,你來試試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