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經幾番夏雷陣雨後,建康城迎來了永和五年的盛夏,烈日當空,空氣中皆是悶熱。
六月二十,難得在連日暴曬中有個陰雨天,細雨綿綿,溫度正好。
算起來,陪同治療康複的王子槿從明月山莊回建康城,已時隔近一年,張瑤這段時日經曆頗多。
起先,她帶着剛出生的稚子與王子槿獨自生活,在王子槿的軟磨硬泡中,應下了暫不和離的請求,日子過的平淡無奇,卻也風平浪靜。可随着二人回建康城、她産下王家子嗣的風聲傳出,王家那頭的人便就逐步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
在王子槿上值去後,她名義上的婆母兼姨母——王夫人便數次親自徘徊在他們府邸門口,傳話給門房隻是想瞧一眼孫子罷了。
經過彼時在王家的經曆,張瑤顯然不會認爲王夫人真是單純要見孫子,她太清楚,一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當下放低身段,無非是見王子槿如今名聲大噪,又起了旁的心思。
但她也深知,王子槿再是與王家脫離關系,骨子裏仍然流着王家的血液,他們二人的孩子亦是。同在一城,她夫妻二人終究做不到,決絕至不讓孩子與祖父母接觸的境地。故而,終是在孩子百日宴之時,讓王夫人進了門。
也是從王家人逐步出現起,張瑤本就對王子槿冷卻下去的心,變地愈加沉寂。
有些刺卡在那裏,永遠拔不掉,便就始終無法忽視了去。
而心中的悸動被人世間的經曆磨滅,再想重啓,無論如何是再也不能夠了。
是以,最終,于今年春,她與王子槿二人平心靜氣地進行了和離。
她想,從十五至二十歲,全心全意地對待過那人,也不算辜負他的真心。
好友的決定,作爲旁觀者,扶萱隻體諒與支持,并不談論其中的對錯是非。世間人的生活,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旁人再是将心比心,再是易地而處,未曾真正身處其中,也不過是個看客而已。
如今張瑤回了張家生活,有父母陪伴,又得扶萱邀請,去遠麓書院任教,日子也算過地平靜。
即使建康城中對一位貴女離異之事議論紛紛,也嫌少入她的耳際,即使入了,她也不過是笑笑作罷。
按她的好友安慰她說的,在乎旁人的目光做甚?那是那些未婚女郎嫉妒,他們還沒嫁出去呢,這建康城竟然又出現了一位有力競争者,與他們搶那些好郎君。
“瑤瑤,快些來啊!再不去戲都要開場了。”
遠麓書院書樓外,扶萱高聲呼喚的聲音讓張瑤拉回了思緒。
“來了。”張瑤回道,将手中書本放回書架。
“你又穿這般模樣做甚?”
冷不丁頭頂被人輕輕敲了敲,扶萱轉過頭,見被她拉到書院任職的扶潇正轉着手中洞箫上下打量她,她得意地回道:“今日暢樂樓重新開業,他們管事特邀我這個救他們伶人的恩人去聽戲。”
扶潇看了眼書樓裏一襲纖瘦的綠衣背影,垂眸看扶萱,“你要帶她去?”
扶萱點頭,又不解反問:“有何不可?”
扶潇手中洞箫往扶萱頭上再敲了下,懶洋洋地道:“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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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已是酉時二刻,樂安巷一條巷子熱鬧非凡,數步之外皆能聽到百花樓處“官爺”“官爺”的媚聲招呼,以及從暢樂樓大開的樓門傳出的,内裏咿咿呀呀的戲腔。
扶潇熟門熟路地上了暢樂樓二樓,慵懶地斜身靠在雕欄上,擡眼去尋下方他家的小女郎及好友二人。
下方,立于中央的是一個半圓形戲台,緊臨戲台四周,圍了五排桌椅,幾乎每個椅子上皆坐了人。再後,便是沒得到座位,隻得站着聽的客人。
燈火璀璨下,扶潇尋了又尋,始終沒尋到那二人身影,不免就蹙起了眉。
這種熱鬧,他家小女郎最是不會錯過的,且瞧她方才的興奮勁兒,又被人奉爲座上賓,斷然不會有不來的道理。
如此一想,再見到視野最佳的那個雅座處兩個椅子空着,扶潇心間不由“咯噔”了一聲。
他匆匆下樓,抓住一個伶人問清管事的位置,便大步流星走了過去。
當日火災救人時扶潇出了不少力,花樓的老媽媽和戲樓的管事都識得他。
甫見他出現,管事便笑着高聲招呼道:“扶二爺,您賞光來了!哎,可惜今兒個我們開業客人太多,這會子是沒雅座——”
“不用。”扶潇打斷道,焦急地問:“聽說你請了那日同我救人的謝家郎君,他在何處?”
彼時扶萱一身男裝被謝湛帶走,樂安巷這裏的人皆是以爲扶萱是謝七郎,事後聽聞這般誤會,扶潇也懶得解釋,畢竟女郎出入戲樓,在這建康城的世家眼中算有失體統,而他家女郎還是要當謝家主母的人。
管事皺了皺眉,“沒來呢!先前還說要留兩個座給他,您瞧我還特意給留了的,但這戲都開始大半個時辰了,也沒見人來,想必是有事給耽誤……哎,扶二爺這就走了?扶二爺,您慢點去。”
扶潇離了戲樓,直奔南城門。
見他冒雨禦馬急急奔來,南城門今日巡防的陳恬驚訝不已,不解問:“你不是剛回城,怎這個時候還要出去?”
扶潇不答反問:“你方才可見過張家女郎的馬車進城?”
敏銳使然,陳恬面色驟凜,肅聲道:“沒有。出了何事?”
扶潇三言兩語說完事情之後,着急道:“你派幾個人給我,同去找人。”
“我随你去!”陳恬拉着扶潇道。
扶潇掃視他一聲戎裝,搖了搖頭,“你這樣太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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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刻鍾前,酉時正,細雨仍舊纏綿在空中,暮色沉沉。
張瑤的馬車在雨中晃晃蕩蕩。
車廂裏,在張瑤的好奇發問下,扶萱便掰着手指,細數了一番謝湛下聘時給她的産業,又在張瑤的提醒下,刻意在心中記了些十月婚禮時自個需得備着的物件。
二人說着說着,行了許久後,外頭的車夫終于拉了缰繩。
“到了,走罷。”
扶萱率先掀開車帷,卻見外頭等待的,不是樂安巷戲樓管事,而是烏泱泱一隊持刀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