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湛面色肅穆,随石清離了水榭。
至偏僻處,石清彙報道:“公子,在镌印司裏安插的人方才遞了消息。當初替扶尚書鑿印官印的是位姓常的,吃了我們放在酒中的藥後露出了破綻。”
謝湛點頭,有些急切地打斷道:“誰指使的?”
石清道:“不是受人指使,是兩年前,他曾造過兩個相同的章。第一枚是在上繳的前兩日無故被盜,次日他連夜加工又做了一枚,但知此事關系過大,他怕擔責掉腦袋,并未禀報聖人,就将此事私自咽下了。”
謝湛扯了扯唇角。
如此看來,扶以言甫一進京便被人盯上,從他上任吏部尚書那一刻,這局便設下了的。
大梁入朝爲官者,皆是由朝廷統一發放官印給官吏本人佩帶,官印上刊刻職官名以及人名,也能作爲買賣的憑證。
因官印極爲重要,負責鑿印官印的镌印司直屬穆安帝管轄,裏頭的人,說是個個皆爲皇帝的心腹也不爲過。
他畢竟是世家家主身份,爲了避免聖人起疑,謝湛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這才在時隔一年後,秘密将自己人送進了镌印司,但即使送了進去,能查出的消息也是寥寥。
謝湛抱着幾分僥幸問:“誰去盜的,可有查出來?”
镌印司存儲官印的那般機密之地,送進去的新人,不免束手無策。
果不其然,石清如他所料地搖了搖頭。
但石清複又道:“常氏記得被盜那日,他同尚書省的幾位尚書郎去了花樓吃酒,翌日上值便不見了那印。時隔兩年,旁的人記不太清,但記得當初有王家旁支的郎君,因那日那位郎君不知何故,同另一人争吵了幾句。”
王家郎君。
謝湛不免又扯了下唇。
縱然餘家認下了謀害扶以問的事,也認下扶以言入大理寺牢獄期間利用太醫院謀害其性命,但扶以言當初被陷害入獄之事遲遲未有結果,目前就隻查出個印泥來自王家,地契是王芷怡去經手,别的,還别說,對方藏地夠深。
然,再深,他也要給王家盡數挖出來,攤在世人跟前。
實則一位三品官員陷身囹圄,在大理寺當真算不得什麽要案,加之扶以言現在已然重回朝堂,且還比先前更受聖人青睐,若是别的當事人,此案大概就是不了了之了,但在他謝湛這處,沒出個結果,這事就永遠過不去。
誰叫他是他嶽父呢?
不水落石出,也對不起某人誇他的“與衆不同的清流名士”。
思及此,謝湛自嘲地笑了笑,他謝長珩何時開始因個人喜惡,執着于某案了?
啧,好似正如周閱那厮所言,現在的謝長珩,額頭上就頂着“好色之徒”幾個字。
誠不欺人。
不過此“色”,也就扶萱這一色。
思此,“好色之徒”目光往水榭方向落過去,口中問:“派人跟了嗎?”
“跟了的,暫無異常。”石清回。
“行,繼續跟着。”
言畢,謝湛轉着手中折扇,擡步朝水榭走,卻在行了兩步後,便停在原處。
不爲别的,蓋因此刻,扶萱同他母親正同時從那處行來。
對,并非是一前一後,而是并肩走。
這點變化,他斷獄數年,不會看不懂。
且似乎是因醉酒,小女郎走地不免有些腳步虛浮,一副歪歪倒倒的模樣,下台階時不慎歪了下身子時,母親竟然是伸出了手,拽緊了那隻纖細的胳膊,在小女郎的婢女上前支撐後,她才放開。
謝湛看着跟前一幕,心下郁氣疏散。
不遠處,花蓬的紫藤花香入鼻,筵席上的喧鬧入耳,他腦中竟開始幻想,自己屆時迎娶她那日,該是比此處還要熱鬧許多罷。
前頭的腳步驟然一停,石清不免就有點不解,看過去時,便見自家公子靜靜看着前方,高高揚着兩邊的唇角,眼中倒映着跳躍的燈火,眸中再無半點冷漠。
要知道,去年這個時候,也是五月,在端陽節被少夫人無視了後,他可是眼睜睜看着自家主子灌了幾大壇酒,在這扶府一牆之隔的别院中,坐在台階上,撩起袖子,盯着這個方向無聲無息地淚流不止。
而那時于自家公子身前擺着的,是那廂牆内扔回來的珍貴無比的贈禮,什麽琴譜、纏玉琴穗、羊脂玉雕刻出的玉屏風、成山先生的絕世遺作,甚至連各書齋裏網羅到的成套話本子皆有。
可如今呢?
便是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下,石清也看出了“春風蕩漾”四個字,再細看,便是隐透着得意忘形,哪還有半分人前那種清冷倨傲?一雙眼裏,這一看,就全是醉人的風情氣韻。
石清兀自翻了個白眼,歎了聲今非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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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的侍衛也非是吃白飯的,主子數月如一日地被人跟蹤,無論如何也會使人有所察覺。
此刻,王家,主院書房。
聽聞侍衛頭領硬着頭皮的彙報,仍是教跟蹤的人逃了後,王成弘丢下手中狼毫,身子往椅背靠過去,擡手若無其事地揮了揮,“退下罷。”
侍衛頭領退下後,王四郎尤有些不解,問道:“父親,您爲何不多派些人手相護,若是對方動手傷您……”
“不會。”王成弘笃定地打斷道,“若要動手,豈能等到今日?是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罷了。”
“是誰?”王四郎幾分不确定地發問。
王成弘未答,掀眸看向自己膝下最爲聰慧的兒子。
王四郎微一思忖,便擡手指着東面,“父親的意思,莫非是說……那位?”
東面不是别處,乃是與王家一巷之隔的謝家。
王成弘點了點頭。
王四郎心下不由一哂。
這謝家啊,還當真“别具一格”。
當父親的謝淵所作所爲令人匪夷所思,偌大家業,輕而易舉便交給了年紀輕輕,且尚未成家的謝六郎。
當兒子的也不诓多讓,不止敢接謝家,接了之後,在朝之中可謂無所顧忌,尤其是對他們這個與謝家不相上下的王家。這兩年來,在他這個大理寺寺卿手下,他王家官員折掉的可不止一個兩個。
思此,王四郎不覺又心中恨歎了句,人命天定。
謝家郎君再大膽再造作,那也是有身份、有底氣,個個皆爲矜貴不已的嫡子。不說謝六郎,就是随意出來個年幼的謝七郎,相比之下,也比他這樣不尴不尬處境的庶子強地不止一星半點。
自個便是再聰明,又有何用?
頭上頂着庶子身份,心愛的張家女郎也因此失之交臂;再替父親籌劃,到頭來,苦心經營掙出的家業,還不是全要進那年幼的七弟口袋中?
仔細一想,如今那位業已近十八,算不得年幼,再過兩年便是弱冠之年,屆時想必父親定會大力栽培,到那時,可還有他這位庶子的用武之地……
王四郎蹙了蹙眉,心下正盤算着自個幾位兄弟間的未來,書桌後王成弘的聲音倏爾傳來:“聽說此番謝六郎前往徐州巡查,是帶着那扶家女同往的。”
謝湛帶着扶萱外出不算什麽秘密,且他還派人全程偷偷跟着,王四郎正色回:“正是,二人寸步不離。”
王成弘提了下唇角,輕飄飄地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
王四郎不動聲色地瞥王成弘一眼,心知他父親所言,是指那廂耽于女色之事。當初他欲求娶張琴時,父親便以此話警告過他,否則他也不會最終爲了讨好父親,狠了心,失信于甘願委屈身份的她。
半晌後,王四郎方揣摩着意思問:“父親可是覺得那葉子有些礙眼?”
四目相對,父子二人眼中皆不約而同地起了殺意。
王成弘呵笑一聲,諷刺道:“什麽葉子?不說是掌上明珠麽。”
王四郎回道:“依兒子看來,她,他們,進這建康城來,皆是魚目混珠而已。”
王成弘最喜歡他四兒子這股狠勁,懶聲道:“要做,就莫要留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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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湛看着自己的母親與未婚妻款款而來,朝二人輕提唇角。
謝夫人見他露出真心實意的笑,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尚來不及開口說甚,便聽他兒子得寸進尺道:“母親,稍後我與扶伯父還有事相商。”
這意思便是,宴席散後,他還要留在這扶家。
爲了與未婚妻相處,尋的這借口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謝夫人由鼻腔諷刺性地哼了聲“随你”,伸手由鍾嬷嬷攙着,往扶家大門去。
謝夫人甫一走,扶萱便覺自個的腰間一緊,整個人落入郎君懷中,被濃郁的雪松味牢牢裹挾住。
雖說二人之間什麽都做了,大梁風氣亦是開放,成婚前談情說愛的大有人在,可也沒有這般随地便親密擁抱的,更何況今日自己家中賓客盈門,保不準就被人瞧見了。
扶萱推了推他的腰。
她的心思他一眼便看穿,謝湛在她耳邊安撫道:“沒人會來。”
扶萱被他口中熱氣弄地耳朵發癢,掙了掙身子,拍了下他的胸口,道:“你莫離我這般近。”
五月已是夏季,她一身輕薄的夏衫,貼在身上本就熱,被她再左右擺着身子,隻會教人從頭至尾燥意橫生。
謝湛滾了下喉結,幾分難受地歎氣,“你莫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