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炫連夜趕路回建康城,幾日奔波後,秘密進了宮,參見穆安帝。
面色鐵青地聽完廣陵郡沽山、幽山郡楊家金庫之事,又聽得此回在廣陵郡扶炫暗中調查過,去年雪災後朝廷撥款徐州重建鄉民住所,楊家人卻私下貪了不少其中的赈災款,造成許多災民好長時間還是流民,聖人緊緊地阖上了怒紅的眸子。
他生平最恨有人打着朝廷的名義行苛待之事,同樣痛恨世家從他陳家的國庫裏“偷”他給他子民的财物。他的國庫本也比不得王謝這等鍾鼎世家,豈能再養些食他黍麥的隻隻碩鼠?
須臾後,終是忍不住,穆安帝猛地睜眼,“啪”一聲,将扶炫呈上的幾本賬冊拍在禦案上。
他勃然大怒:“前有埋伏,後有追兵,寡人這天下,何時能安?一個二個目光短淺如斯!若是這皇位當真由他們坐,還能坐穩不成?往後這大梁還能姓陳?不過是爲他人做嫁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都是蠢貨!蠢貨!”
聖人在眼前失了儀态,扶炫隻得垂首靜立,當作沒聽見般一言不發。
穆安帝如此肝火大動,魏公公心憂不已,遞上一盞參茶,小心地勸慰道:“陛下且息一息怒,可得緊着您自個的身子啊。”
穆安帝敷衍地應了聲,擡手支起額,魏公公見狀連忙上前去給他揉起來太陽穴。
半晌後,穆安帝終是平靜了些許,再度掀眸,見到面帶胡茬一身風塵仆仆的扶炫,長長地歎了口氣。
同樣未及弱冠的年歲,扶家一個庶出男郎已以一身骨血讨伐蠻敵、排兵布陣、赈災救難,屢建奇功,反觀自個膝下的幾個少年皇子,資質雖不至于平平無奇,但真要說用以與把持一半朝政的世家間抗衡,委實難以堪當大任。
思此,在感慨之餘,穆安帝心中暗藏的幾分悲涼之情不覺再度湧出。
朝中諸多清貴官職泰半是由世家之人占領,高官厚祿,卻無有實際意義。即使掌管官員铨選的“吏部尚書”一職,被他艱難地從世家手中再度收回,由扶以言擔任,但因選人的基礎仍是建立在門第之上,真能選出世家以外,能收于麾下,有真知灼見的能人,實在寥寥。
如扶家這一家,不同流俗的志士仁人太少。
穆安帝心下暗歎,開口問扶炫道:“此事你有何計策?”
他不會料不到,扶炫從廣陵郡直接急奔回來,而不是傳密信給他,明顯是有事需要當面與他商談。
扶炫道:“将計就計。”
聽聞扶炫的一番話語,加之他言明謝家那頭願意支援一支部曲後,穆安帝終是提起眉梢,輕笑出聲。
由不得自己不認,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扶家郎,不愧是與扶以問兩兄弟征戰多年的左膀右臂,排兵布陣上頗有見解,加之謝湛在此事上願意協助,兩廂合作之下,徐州那頭便是真有動作,也不過小打小鬧。
穆安帝起身,行至扶炫身旁,上下将他打量,眯了眯眸子,“寡人聽聞,你與沈博士之女,兩情相悅?”
扶炫刷地擡眸,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穆安帝,不明白他的事怎這麽快飄到了聖人耳朵裏。
穆安帝拍了拍扶炫的肩膀,不等他應話,再道:“嘉陽都與寡人說了,你能成家立業,是好事。”繼而,他話鋒一轉,突地道:“算起來,若要論輩分,你該喚寡人一聲‘舅舅’。”
誠然,這話不乏有着幾分道理。扶炫雖非嘉陽長公主親生,但從小便喚她“母親”,穆安帝作爲嘉陽的兄長,扶炫喚穆安帝一聲“舅舅”不爲過。
然而,有些話聽聽就好,皇帝的親戚可不是随便能攀的,尤其是在當下有皇子暗暗對王位虎視眈眈的當口,實在不适合做這種瓜田李下之事,讓君王心生疑心。
扶炫當即避嫌道:“臣多謝陛下擡愛。”
這也就是拒絕的意思了。
穆安帝嘴角微翹,不疾不徐地道:“寡人是願以長輩的身份,給你贈個禮。”
扶炫退下後,魏公公上前詢問:“陛下今日可是要去姜淑妃處歇息?”
穆安帝睨向他,“老東西,見風使舵就你慣是會的。”
“嗳,老奴可不敢。”相伴帝王幾十年的魏公公笑着連連擺手,又朝外吩咐道:“擺駕晨頤宮。”
穆安帝的動作極快。
翌日,生母身份過低的二皇子被記在了深受他寵愛的姜曉名下。從天而降一位僅僅年幼她一歲的兒子,姜淑妃久久未緩過神來。
瞠目結舌的人不單單是她。
消息傳到楊貴嫔處,楊貴嫔如遭雷劈,難以自控地惱道:“你瞧瞧,聖上本就疼愛那商女,如今更甚!往前說那二皇子生母是區區宮女,身份低微,無有競争力,如今有了一個淑妃爲母妃,一母一子,都得聖人如此疼愛——”
悄悄潛入宮殿的人道:“娘娘莫急,再如何,那人也隻是個淑妃而已,不過是九嫔之一,娘娘如今位列貴嫔,且掌管後宮,論身份,何人能及你?”
“兄長,可再不行動,今年餘氏留下的六皇子也十三了,個個皆是威脅啊!”
“咱們準備尚未充分,且不提建康城此處依靠旁家,便是在徐州,也還在倚靠蕭家。冒然行動,隻會受人掣肘,後果不堪設想,必須再等等!”
“兄長……”
“當務之急,仍是培養五皇子,讓他的過人之處被聖人瞧進眼裏去。”
楊貴嫔隻好默下聲,兀自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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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陵郡,蕭二失蹤的消息未引起多大浪濤,反而其兄長蕭徹親自登“賦秋園”的門,要代蕭二向扶萱緻歉。
甫一想及那日若未有暗衛跟随,自己還不知會遭受惡人何等折磨侮辱,扶萱心中對這表面上光鮮亮麗、内裏腐朽龌龊的蕭家隻剩嫌惡,根本不願出面見那蕭徹。
扶萱與謝湛不見他,心知這謝家輕易得罪不起,不可因小失大,蕭徹并不善罷甘休,親自來“賦秋園”門外等了幾回人。
這日,謝湛與扶萱象征性地去城外巡了個酒莊回府,甫一下馬車,便見蕭徹站在大門外,扶萱絮絮叨叨說着回頭也要在鶴園挖個酒窖的話戛然而止,
面對兩張極盡冷漠疏離的臉現于前,蕭徹克制地緊了緊拳頭,撐着和煦春風的笑容上前招呼。
幾句禮節性的寒暄和之後,他好脾氣地道:“聽聞謝家主與準夫人擇日便要回建康城,蕭某心有愧疚,懇請二位賞光,離去之前來寒舍做客一回。舍弟莽撞沖動,蕭某已責令他去了觀中,畢生爲準夫人祈福。”
這便是徹底舍棄兄弟的意思了。
謝湛微擡眉稍,不得不心生佩服,爲了維系與謝家面上尚且淡薄的交情,蕭徹竟是如此心狠,對蕭二失蹤做了如此安排。既然如此,他又何樂而不爲?
謝湛将此事暫且揭過,遺憾道:“多謝蕭家主美意,奈何我二人實在抽不出空閑,如今聖人賜婚南郡公與沈家女郎,我未婚妻還需常去沈家,與沈女郎商讨一些細節。”
蕭徹甫聞此話,胸口驟然一悶。
他素來有心與那沈家聯姻,将沈家也利用起來,無奈沈家子嗣不多,僅有兩位嫡子,蕭家又無有适齡女郎,隻得通過姻親來攀上些許關系。沈家女本是要在上巳節與他妻弟楊四郎相看,如今突然得了賜婚,無異于便是将這個念想徹底斷掉了。
不等他再言,那廂,扶萱上前一步,朝謝湛埋怨道:“六郎,日頭好曬啊。”
謝湛折扇敲了敲手掌,“我這手中還有些旁的事處理,蕭家主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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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婉未曾料到,在家沒等來那位求娶過她的侍衛的消息,卻是猝不及防地等來了一旨賜婚。
這賜的還不是旁人,聖人偏巧賜的是她與南郡公的婚事,這南郡公恰好是扶家家主。
禦賜婚事不易推拒,既然她已許了人家,手中留有的那位侍衛的信物,怎麽也得還回去的,話也得與之講明的。否則進門後,夫君知曉她曾與府中侍衛有所糾纏,對彼此幾人皆不是好事。
可說來也奇,自二月十七在雲虛觀一别,阿炫就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莫名其妙消失了。其間,她邀過扶萱幾次春遊,扶萱回回皆爽快應下,可卻是一次皆未帶着那名侍衛。
沈雲婉對此不免焦頭爛額。
就在她心生忐忑時,這日,又收到扶萱請她過府一叙的帖子。
沈雲婉即刻命人備上馬車,心懷期待地朝“賦秋園”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