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炫話畢,沈雲婉一愣,仰起臉來,水盈盈的眸子看向他。
扶炫抱胸坐在她身前,微俯身湊她近處,垂眸看她,黑曜石般的瞳眸泛着閃亮的光芒,眼角之下尚有一細條殘留血迹,将他整個不算白淨的臉點綴出幾分妖冶來。
扶炫這樣的少年郎,是在屍山血海中摸爬滾打過的,桀骜不馴,淩冽威嚴,與廣陵郡裏那些,給沈雲婉這樣書香門第女郎寫情箋的貴族小郎君,到底是不同的。
他靜靜看人時,雖是因探究對方的意思,但亮黑的眸間透露着的,或多或少有幾分逼迫氣息。
更何況,此時此刻,他是認認真真在求娶人,并非是玩笑說說,這股探究就更濃烈了些。
迎着這樣“逼迫”的氣勢,别說沈雲婉這樣的女郎,便是一般男人都要抖上三抖。
是以,沈雲婉不知是被他的話,還是被他的神色駭住,一向尚屬靈活的腦袋瓜驟然停止了轉動,一時怔住語塞。
見她久久不答,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的扶炫再朝她湊近了些,“你倒是說個話,嫁我不嫁?”
要說爲何扶炫求娶沈雲婉,實則他也不知具體緣故,方才那一瞬,他想娶她,便就如此做了。
此時等沈雲婉回答的可不單單扶炫一人。
早在扶炫替沈雲婉拔箭前,說那句“你自己脫”時,殿中那些暫時無所事事的侍衛們便拉長了耳朵,聽着自家主子那頭的動靜,再聽到後頭那句“我娶你”時,更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南郡公雖然襲了公爵,素常戴冠,然這年歲尚且不過十八,尚未至真正及冠之年,他這意思,便要成婚了麽?且這位女郎的家世身份,他了解麽?
如此驚人之舉,連一向無甚表情的漠七面上都不覺出現了絲龜裂痕迹。
侍衛們那頭鴉雀無聲,全數伸長了脖子,将耳朵往東殿湊,等着那位突然出現的女郎給個痛快回複。
大抵是一個奴仆理所當然地求娶她,實在使她匪夷所思,沈雲婉整個人還驚地怔怔的,淚眼圓睜,眼睫顫如蝶翼,“我、我……”
她支支吾吾,扶炫隻得借助扶家唯一的女郎身上得出的淺薄經驗,挑眉看她,認真問:“你是要我親自去你家提親?”
未等沈雲婉答話,扶炫複又幾分惆怅道:“可我現下不便登門。”
沈雲婉試圖改變他錯誤的想法,小聲糾正道:“不用的,這種事不用你親自去的,都是派媒人上門即可。”
扶炫得了回答,恍然大悟地“嗯”了聲,自以爲沈雲婉的意思是他派媒人去提親即可,二人的終身大事算是已定,亮眸遂就漸漸亮起。
霎時,他眼中流出天河揉碎星辰般的光,面上笑意盈盈,整個人愈加意氣風發。
雖是見過寥寥幾回,但扶炫在她面前少有這般柔和的時候,沈雲婉看地愣愣的。
此時他頭上的霜雪融化,水滴從他額心滑落至高挺眉骨,再滑至臉頰,去往翹起的薄唇,她鬼使神差地伸手,用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水珠。
扶炫任她動作。
既是往後的妻子,便在扶炫認爲的安全範圍内,她觸碰他,是正常的。
思忖片刻,扶炫在身上上下搜尋,終是尋了個除卻南郡公令牌外最值錢的東西遞給沈雲婉,“你收着。”
一個玉佩出現在眼前,沈雲婉微微撐大了茫然的眼,“這是?”
“信物,收好了!”扶炫口吻不耐道,“我現在還要處理正事,你歇會,晚些送你回去。”
扶炫離去前,莫名地伸手,往沈雲婉頭上揉了揉。
這是他唯一知道的,朝女郎示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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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山郡的一個别院書房中,書案旁,正紅袖添香、尚不知自家家主已“私定終身”的扶家女郎連連打了兩個噴嚏。
謝湛蹙眉看過去,放下手中折扇,伸手摸了摸扶萱的額頭。
扶萱往旁側挪了下,用手帕拭了下鼻尖,“我無事,沒得風寒,你們繼續。”
下首,對自家公子動手動腳的行爲已然見慣不怪的石清面不改色,繼續道:“如今私藏錢财的地方已經查到,我們可要去現場抓獲?”
借着巡查莊子,謝湛一行在幽山郡已停留數日,主子們在各田莊之間往返之時,石清便帶着人私下探查。
有僞裝成侍衛的大理寺人員多年探案的經驗,排查起來并非難事,不出五日便查出蕭家人将私财藏在了廣陵郡至幽山郡之間,一個并不起眼的院子裏,與當年戈陽郡江喬藏财的方式如出一轍。
謝湛漫不經心地道:“再等等,莫打草驚蛇,待對方把想做的做完罷。”
石清不明所以地看自家公子一眼。
一旁旁聽的扶萱素來不是個愛猜忌的,她将石清心中的疑問問了出口:“爲何?你抓個人贓俱獲,蕭家便是想抵賴也不能抵了,不是麽?”
謝湛側首看她一眼,鼓勵她自己思考,“你想想是爲何。”
扶萱當真就開始猜測:“還是如江喬那事那般,現有證據,不足以掰倒蕭家?”
謝湛并未将大周細作與堯山之事同扶萱講過,隻道要到徐州查案。經過廣梁郡、廣陵郡、幽山郡這一路跟來,扶萱自然以爲就是那個私礦的事情罷了,第一反應,自然是以爲蕭家爲幕後主使。
謝湛縱觀全局,也不與她隐瞞,直白道:“莫說這蕭家背後是否還有别的牽扯,便就看當下,蕭家手中有廣梁郡郡守,若想脫罪,完全可将罪名推給李家,李家的賬本不足以推掉自個的責。明面上,私礦與蕭家還無幹系。”
扶萱點頭,感歎道:“安一個私礦給李家頭上,手筆真大。比起來,我阿父往前頭上頂的,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謝湛薄唇諷刺一彎,繼續道:“此外,楊貴嫔的娘家便是廣梁郡楊家。楊、李之流雖然比不得蕭家勢大,但……楊家有一位刺史領兵者,手中有軍權。”
想及往前餘家同太子勾結逼宮,扶萱腦中的弦一下便繃緊了,驚道:“你的意思是,這回楊家也有參與?有軍權,且大量屯銀,爲造反做準備?”
“隻是猜測,難保沒有關系。”
“弑君殺父得來的位置,曆來爲後世诟病,太子離宮軟禁不說,聖人膝下現下的皇子中,都傳二皇子身份過低,三皇子資質平平,最有希望再被立爲儲君的,本就是楊貴嫔的五皇子啊,她急什麽?”
“還有餘皇後留下的六皇子。以及姜淑儀的九皇子。”謝湛道。
扶萱不可置信地道:“可九皇子才一歲……”
謝湛輕飄飄地瞥她一眼,“那姜淑儀盛寵在身,聖人正值盛年,立儲之事本也不急。他不急,旁人便會急了。畢竟這種事,越早定下,越好。也不一定便是楊氏急,有人誘她急也不一定,畢竟有過一回太子逼宮先例在前,縱使失敗,聖人也未了其性命。”
皇家之間的彎彎繞繞太多,繞地扶萱頭疼,她喃喃道:“這般看來,子嗣多了也不見得是好事,若是生一個,不就沒這種麻煩了……”
皇家有幾個子嗣“争家産”謝湛無所謂,他對自個名下的倒是有些要求。
石清走後,謝湛将扶萱撈到腿上坐着,看着妩媚動人的未婚妻,眸光幽暗流轉,喉結滾了滾。
他不動聲色地将話題往未來計劃上引,問她:“若隻一個孩子,會不會太少了?”
聞言,小女郎久久靜默,半響思索。
好似确實是這樣的,若隻有孤零零一個孩子,其年幼時就沒有姊妹兄弟玩鬧,倒是真會孤單無趣。
于是,她毫無防備地朝謝湛道:“好像是多些玩伴會更好些。”
郎君得了滿意答案,“嗯”一聲,撚起她的一縷烏發在指間繞,薄唇勾起愉悅的弧度,半晌後,高挺的鼻梁往小女郎白生生的脖頸處俯過去。
“月事結束了麽?”
黏黏膩膩的問話從身前傳來,扶萱腦中一個激靈,嚷嚷着“沒、沒”,便要掙紮起身,逃離惡狼手心。
顯然,她是遠遠低估了這位大理寺寺卿“探案”的執着勁兒,忽視了他素來隻看證據的脾氣。
郎君将人一提,待扶萱眼中隻剩房梁,他道完“我查查看”,扶萱的裙裾便被堆在了腰際。
再是這樣的姿勢……
她始終不懂,一個知禮守儀的世家郎君,爲何在此事上,總是比她這般“粗俗”的人還更無規無矩。
當扶萱被逼地雙眸含淚,聲音沙啞,意識混沌,隻聽得耳邊郎君低低的聲音:“萱萱,給我多生幾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