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炫被扶萱單獨請進屋中,在多位奴仆伺候下,一同用了豐盛的夜宵。</p>
扶炫說了不少勸慰扶萱慎重考慮婚事的話,見扶萱若有所思似聽了進去,待離去時,整個人頗爲神清氣爽。</p>
路過檐下那位傲然屹立的郎君身側時,他頓步,猛地側首,“善意”地提醒他道:“睡了。”</p>
話畢,往前走了兩步,突地想到什麽,複又倒退着走了回來,補充一句:“是婢女一起歇的。”</p>
這般提示再直白不過,是讓他莫要動别的心思,謝湛一動不動的身形終于有了一絲波瀾,掀眸不輕不重地看了眼扶炫,瞥了眼扶萱的方向,暗自緩緩歎了口氣。</p>
氣性當真是大。</p>
氣性大的扶萱這半宿并未睡好。</p>
她心裏壓着繁重心事,胳膊上疼痛尤在,心中驚懼亦存,閉眼後,一時滿眼皆是那隻箭矢越放越大的畫面,一時是謝湛肅寒着臉看她,一時是花燈節上,璀璨燈光裏,那隻老鷹面具後溫柔的眉眼……</p>
以至于,翌日扶炫前來提醒扶萱需得到蕭府“道歉”時,見到的,便是一個精神萎靡,眼底烏青,小臉蒼白的小女郎。</p>
毫無平日那股精神氣,是如何看,如何令人心疼。</p>
一見她如此,扶炫怒氣填胸,将腰間令牌取出,“啪”一掌拍到桌面上,高聲道:“你是出來遊玩的,不是來受苦的!你這樣是在作甚?拿我的令牌出去,帶上漠九,帶上扶家奴仆們,想去哪去哪,玩好回建康城去!”</p>
扶萱愕然,支支吾吾道:“不是……我、我……”</p>
扶炫打斷道:“你什麽?男人就是這樣,得到就不懂得珍惜!喜新厭舊是天生的本能!”</p>
他俨然忘了自己也是“男人”,又歎氣補充:“你早日看清也好,爲時不晚。”</p>
扶萱瞠目不解,按扶炫的勸誡,莫非是讓她從此開始厭惡男人不成?</p>
她看着扶炫清亮的眸子,那句“得到過誰沒珍惜”她是不好意思問出口,隻好問他:“那你喜了哪個新?厭了誰?”</p>
扶炫一頓,清咳一聲,避開扶萱探究的漆黑眼睛,朗聲道:“扶萱你莫轉移話題!”</p>
扶萱被他突然大聲震地顫了顫肩,“這不是你說的麽?男人就是這樣喜新——”</p>
扶萱噤了聲,目光呆直地看向門邊。</p>
進門的郎君再不是着廣袖長袍,而是一身束袖翻領褐服,平素一絲不苟束起的墨發披散,耳後織了好幾條小辮,頭戴獸皮帽,腰束躞蹀帶,腳踏六合靴,肩寬腿長在此裝扮下愈加顯現,深邃五官更顯冷峻英挺,通身氣質粗犷不羁。</p>
不得不說,這個心思深沉的郎君太懂得揣摩人心。</p>
昨日的燈會上,扶萱上下掃視柔然族的男郎,又轉回臉上下看他,他豈能猜不到,小女郎是在心裏猜想,若他穿一身異域服飾又該是何等模樣。</p>
當下見到那雙眼睛深深盯着自己,謝湛擡了擡眉稍,看來是猜對了,正中了下懷。</p>
不止扶萱看地目瞪口呆,她身旁的扶炫也是看地一臉愕然,直到漠九前來禀報“主子,有消息”,他才堪堪回神。</p>
露過謝湛身側,扶炫極盡嫌棄地冷嗤一聲,大步朝外行去。</p>
扶炫走後,謝湛走到小女郎跟前,故意低着嗓音問:“好看麽?萱萱。”</p>
清高孤傲的謝六郎,當下眼裏噙着滿滿當當不羁的撩|人光華。</p>
扶萱被他這番神色,以及那帶着勾子般的嗓子撩地心間麻了麻,腹诽他最會利用自己的美色誘她,面上口是心非道:“你穿成這樣做甚?不倫不類。”</p>
好似就等着她問他這句話,扶萱話落,郎君即刻回她道:“爲悅己者容。”</p>
爲悅己者容?</p>
扶萱被他的厚顔逗地心裏想笑,面上卻是白他一眼,嘴硬道:“誰悅你了?盡是往臉上貼金。”</p>
謝湛太了解她,她能開口刺他而非愛答不理,便是說明氣消了不少。</p>
心如明鏡的郎君得寸進尺,朝女郎身前又走一步,手裏攬住小女郎的細腰,上下摩挲,低頭柔聲哄道:“我是爲己悅者容。昨日是我失言,夫人莫氣了。”</p>
這位素來倨傲的世家郎君便是這樣,就是低頭哄人,嘴裏也說不來甜言蜜語,要他如那些混迹聲色場所裏的郎君一般,将“心肝”“寶貝”的話挂在嘴邊,恐怕比登天還難。</p>
加之扶萱并不蠢笨,昨日冷靜後亦想得明白他發怒的緣由,以他的身手,彼時她的出發點是不錯,可當真多此一舉了。</p>
二人鬧成這樣,說到底,還是因爲彼此太在乎對方生死。</p>
是以,當謝湛爲她着一身奇裝異服出現時,扶萱本也散了大半心中悶氣,現在聽他低頭哄她,心裏那股子殘餘的别扭就徹底煙消雲散了去。</p>
扶萱擡臉看他,對上他期待的墨眸,故意道:“什麽‘夫人’?你莫要毀我清譽,我倆可什麽關系也沒!保不準你娶哪家女郎,我嫁誰家郎君呢。”</p>
這麽理直氣壯地撇清關系,對他這麽無所謂,仿若昨日與他在湯池胡鬧,借着酒意一個勁勾纏着他的人,爲他豁出性命擋箭的人,不是她一樣。</p>
郎君提了下嘴角,懶得揭穿她的口是心非。</p>
他一言不發地俯身,彎腰将小女郎橫抱起來,往内室去。</p>
看清他去的方向,扶萱心裏一個激靈,忙上下踢了踢腿,“你要做甚?快放我下來!”</p>
謝湛眯了眯眼,“你不是猜到我要做甚了?”</p>
扶萱呆滞片刻,繼而大怒:“白日宣淫,你還有沒有廉恥?你可是世家家主,你的規矩、禮儀,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麽?我不行,你、你……”</p>
吵吵嚷嚷戛然而止。</p>
四目相對,扶萱清晰地看見了謝湛眼裏的戲谑。</p>
謝湛微歎一口氣,不再逗她,一本正經道:“隻是陪你睡會,不做别的。昨夜不是沒睡好麽。”</p>
室外雪虐風饕,室内榻上,比湯婆子還管用的人用身子暖着她冰涼的雙腳,溫熱的大掌輕輕按柔她疼痛的小腹,扶萱整個人縮進熟悉的懷中,短短一刻鍾不到,便沉睡了過去。</p>
謝湛俯身親吻小女郎的頭頂,凝視了一番芙蓉玉面,輕聲下了床榻,穿戴整齊,推門出去。</p>
檐下,扶炫抱着劍看他。</p>
謝湛生硬地笑了笑,兀自解釋:“睡了。”</p>
他省了一個“她”,這二字聽到警惕他的扶炫耳朵裏,便有了故意挑釁的意思。</p>
謝湛話落,扶炫神色突變扭曲,“嘩”一聲,長劍出鞘,朝謝湛猛地坎來——</p>
“你他娘的不要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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