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二郎執意要請扶炫的主子前來,沈家人包括沈老爺,即使有心想攔,卻也攔不住。</p>
大梁當下看重門閥地位,在這個社會裏,世家大族具有優越的地位,享有諸多特權,在他們面前,便是寒門士子尚且處于鄙薄輕視的階層,更何況,“招惹是非”的,乃是一個爲奴爲仆之人。</p>
争執一出,諸多世家賓客便一邊倒地站在蕭二郎一方,抱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态,附和其言語,一陣激動地要喊負責的主子前來。</p>
對此,設宴主家口中歎氣,心中無力。</p>
很快就有人去了謝家的“賦秋園”請人。</p>
扶萱撐着一身疲乏酸軟,起身穿戴。</p>
“要我同去麽?”謝湛站她身後,看她往脖頸上蓋一層厚厚的胭脂,有些不放心地問道。</p>
扶萱從銅鏡裏看他,拒絕道:“不用,一點小事。”</p>
馬車辘辘,行過火樹星橋。</p>
因扶炫一事,扶萱被迫行入廣陵郡長街花燈之間,她便索性撩起窗簾,走馬觀花地看了一路花燈。燈火缭亂,教人目不暇接、連連稱贊,以至于到達沈府時,她通身的倦怠之意早消散殆盡,下馬車時,已恢複至面色明媚,雙目閃閃生輝。</p>
女郎款款行入宴廳之中,不疾不徐地由婢女将赤色披風解下,于此當口掃視一圈,而後直行至上首,朝沈老爺欠身行禮。</p>
不得不說,人便是有經曆才有底氣。</p>
往遠時說,扶萱自小是扶以問身上一枚“挂件”,在衆多軍士面前尚且坐在伯父臂彎,聽過他朝他們高聲訓斥;往近處講,去年年底她還曾站在朝堂之上,在朝臣注視中,享縣主加銜。更何況,當下這廳中還有她扶家的頂梁柱支着,她可不怕“口出狂言”、“惹是生非”。</p>
揣摩不出扶炫鬧這一出的目的,扶萱與沈家主子見禮後,徑直行至扶炫身側,問道:“發生了何事?”</p>
蕭二郎本見意态袅娜、梳着一頭閨房少女發髻的女郎前來,以爲是晚到的參宴賓客,卻不料,這位女郎先是聲稱自己是所謂的負責之人,而後越過朝他這位被冒犯的人見禮,直接問一個奴仆求證經過,心中不由生出輕視與譏诮。</p>
他冷笑了聲,先于扶炫回道:“扶女郎,你的奴仆言行無狀,藐視尊卑,當衆言語冒犯于我,你扶家必得給個說法,如何懲治這等目中無人的狗奴才!”</p>
便是這廣陵郡郡守,乃至徐州刺史見到扶炫,也得畢恭畢敬稱上一句南郡公,此人竟是一口一個“狗奴才”,扶萱簡直要被氣笑,但見扶炫并未有暴露身份的架勢,便忍着心中怒意,好聲好氣地問道:“不知他如何言行無狀,出言不遜了?”</p>
“他持兇器攻擊于我!還……”</p>
蕭二郎一頓,彼時那侍衛俯身于他耳側罵他“龜孫子”時,并未有人聽見,他此刻将這般粗鄙的話說出口,豈不是自損顔面?</p>
扶炫見他吃癟,挑眉問:“還如何?”</p>
蕭二郎被這等目中無人激地心下大怒,顧及諸位賓客在場,譏諷道:“侮辱之言,我不屑付之于口!但你爲奴而傷世家子弟,僅僅這一點,杖刑也不可免去!”</p>
蕭二郎話落,衆世家子弟附和:</p>
“正是!竟敢不管不顧地将人直接撲倒在地!”</p>
“若非當衆如此多人在場,怕是背後奪人之命也不無可能。”</p>
“猖狂、無禮!扶家教養無度,讓這等奴仆丢進顔面……”</p>
你一言我一語,沒有人關心這挑事之人本就是蕭二郎,扶炫不過是接了他的挑戰罷了。說到底,還是扶炫不僅沒有捧這位世家公子的腳,做戲成自己技不如人,反而一招制勝,徹徹底底傷了對方顔面。</p>
見着衆人颠倒是非,将扶家二人圍在中間橫加指責,那廂,沈雲婉氣地滿眼通紅,看向自己父親,低聲道:“比武之事,輸赢本就無定,他們怎麽能這般、這般仗勢欺人?”</p>
沈雲婉的話一針見血。</p>
這大梁,政治上,世家大族可以憑借世資,坐取公卿,大權在握;經濟上,官位品級較高,得到朝廷賜予的土地及佃客愈多;此外,他們廣占田園别墅、毋需服兵役、勞役。如此,他們有天生高人一等的優越權勢地位,欺負寒門弱小,又有何懼?</p>
那個低低柔柔、黏黏膩膩的聲音穿過亂哄哄的周遭蓦地入耳,扶炫側目,餘光瞥了眼她,再不願白白在此耗費時間争論,遂高聲道:“請女郎責罰!”</p>
扶萱與扶炫對視。</p>
來之前,她對他今日所作所爲心有狐疑,當面見到,看他竟能忍得下這些诋毀而不發怒,與正常的樣子判若兩人,便肯定了幾分:他是故意爲之。</p>
扶萱配合道:“還不速速回去領杖!”</p>
扶炫得令拱手,複又轉身朝宴會主家行禮,是要告辭的意思。</p>
沈老爺明白這場鬧劇以如此方式收場最佳,便朝随侍言了句:“送俠士。”</p>
随侍得令,彎腰做請的手勢,要領扶炫出門。</p>
蕭二郎卻邁出一步,直直擋在扶炫離去的腳步前,得寸進尺道:“先給我道歉!”</p>
氛圍好不容易才緩和下來,陡然故态萌發顯然是沈家人不願見到的。</p>
上首的沈老爺起身行來,居中緩聲安撫:“蕭二郎,既然是場誤會,解開便罷,看在老夫面上,小事化了可好?”</p>
蕭二郎裝模作樣地作揖,道:“非是世侄不願了結,實在是這扶家欺人太甚。想我蕭家子弟何曾受過這番侮辱?這種奴,不教訓教訓,便永不會長記性!”</p>
蕭二郎不說此“長記性”的話還好,此話一落,扶炫那壓了又壓的火氣到底是壓不住了。</p>
他飛身一躍,長腿一展,隻聽得“砰”一聲,長案崩塌的聲音在廳中震響,那蕭二郎被踢地仰躺于地,被灑出的酒、潑出的菜肴倒了一身,狼狽不堪,聲聲呼痛。保護他的随侍還未及上前,便又被扶炫踢過去的酒盞刺到面部,隻剩捂着臉“嘶、嘶”地低呼。</p>
衆人目瞪口呆。</p>
扶萱瞠目,連忙對沈老爺提出辭行,根本不給蕭二郎再胡亂叫喚的機會。</p>
沈老爺微怔,而後将将點了點頭,便見扶家女郎帶着侍衛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裏。</p>
行至沈府門口,扶萱終是問了出口:“你今日做這番是爲何?”</p>
扶炫甩了甩頭頂馬尾,“明日你親自去趟蕭府,朝那蕭二道歉。帶上我。”</p>
扶萱猜測:“你要探蕭府?”</p>
扶炫鄭重其事地點頭。</p>
二人說話間,天上雪花飄落。</p>
扶萱擡臉,見雪飄紛紛,穿過霏霏雪花,見郎君鶴氅加身,眉目如畫,專注看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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