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餞行宴突地變成了主仆之間的見面宴,不止謝家衆人發懵,身在漩渦之間的扶萱更是頗爲渾渾噩噩。</p>
諸位謝家正兒八經主子們的灼灼目光下,她作爲在場唯一一位謝家外的人,看着一個二個謝府管事排隊到她眼前,大聲地彙報自個姓甚名誰、來自哪個院、下有奴仆多少等等事務,她大有一種天降奇任的奇怪感受。</p>
說真的,她還真是名不正言不順。</p>
她不過是與謝湛定親,八字剛有一撇罷了,怎就跟主母似的,接見起來他家的衆人?</p>
雖說機會不大,但萬一她和謝湛感情變差,改日二人分開,今日這番行爲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盡管現在這事,已經是遠遠悖于常理。</p>
但此時此刻,她也明白,她與謝湛同乘着一葉小舟,她隻得由着他自個劃槳,不與幹涉,二人才能渡過浪濤洶湧的漫漫長河。</p>
畢竟他是因她才有了這番動作。</p>
扶萱腰背挺地筆直,面上撐着得體大方的微笑,朝個個來人禮貌颔首,腦中卻是一團亂麻,根本記不得烏泱泱來的人裏,到底誰是誰。</p>
謝湛看着小女郎如臨大敵般繃緊神經應對的緊張模樣,暗自勾了勾唇角。</p>
提前進入狀态,演練一番,也好。</p>
而上首那位,在促成此事上功不可沒的謝夫人整個人早已僵如泥胎雕塑,四肢百骸皆猶如置于冰窟之中,無一處不寒,無一處不冷。</p>
這宴是她所主辦,這提議帶人出建康城的主意亦是她所出,但她萬萬想不到,事情竟然失控地發展到如此地步。</p>
她那好兒子是瘋了不成,竟然做出這等使人笑掉大牙的荒唐事來!</p>
這謝家教育他的志存高遠、追慕先賢、排除私欲的家訓家規,他都學到何處去了?竟然爲了一個女子丢規矩、忘禮節、悖長上!</p>
謝夫人此刻真真怒意橫生。</p>
一個那樣家世薄弱、聲名狼藉、品行不端的女郎,如何就将他這樣一個風姿如玉的郎君給玷污勾搭上了?</p>
要說皮囊麽,她的兒子哪樣的臉沒見過?生的也不是因人長得稍微好些便刮目相看的性子,怎就對這個人情根深種?</p>
謝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再次掀眸,斜睨着眼,毫不避諱地打量扶萱。</p>
初次相見便是娘家芙蕖宴那會,那日她一身張揚不已的紅衣,被六郎摟着肩膀便來了幾位世家夫人跟前,彼時她氣在心頭倒是不曾打量她,不覺她姿色有多麽凸顯,可如今近處看來,也不得不承認,面目明媚生光,眸中秋水潋滟,倒還真讓人眼前一亮。</p>
還有,瞧着這身粉紫色褙襖,搭配白底繡紫蝶褶裙,配上南珠耳铛發钗,還真襯出了幾分大方得體來。</p>
舞蝶。</p>
“蝶舞迷芳到檻重,花開花落想玉顔。”</p>
——謝淵贈嘉陽的詩裏的兩句話飄來耳畔。</p>
蓦地,謝夫人耳邊“轟”一聲炸開。</p>
與此同時,扶萱脖頸上一處尚未消弭的暧昧痕迹入眼,謝夫人更是當即便氣黑了臉,看向扶女郎的雙目似要生吞了她一般。</p>
當真是一家不知廉恥的狐媚子!</p>
謝夫人這般盯視的直白目光很難不被五感靈敏的謝湛發現,他側臉看謝夫人。</p>
見母親朝扶萱露出可怖不已的神色,謝湛眸色難掩晦暗,臉色變地駭沉地緊。</p>
母子二人四目相對。</p>
看出謝湛眼中的警告意味,謝夫人猛吸了口氣,心下再涼半截。</p>
她就是不深思也能猜到,若她再開口說句别的、做個别的,這個忤逆子還敢更瘋、更無所懼,做出别的丢盡這謝家顔面的荒唐事來。</p>
廳中還響着謝府管事的絮絮之聲,爲這場無行的硝煙添枝加葉。</p>
也不知是多少個管事來彙報過,亦不記得過了多少時辰,看着清芬軒門口還有一條長長的隊伍,扶萱借着飲茶姿勢,側臉看謝湛。</p>
謝湛若有所覺地轉眸,便見扶萱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求助般地凝着他,好比在說:做做樣子得了,别這麽沒完沒了地耗着。</p>
謝湛遂就将手中折扇擡了擡。</p>
得令般,下一位欲要開口的管事頓住。</p>
謝湛看着扶萱,淡聲道:“行了,今日便見這些,畢竟你明日還要随我長途跋涉。餘下的管事,待回來再見。”</p>
扶萱心中如蒙大赦,連忙點頭,“嗯”了聲。</p>
各院管事紛紛退下後,這場踐行宴到底是無法再尴尬地設下去了。</p>
還沒等謝夫人尋個身體不适的借口要走,謝湛便還是就着方才說的,明日遠行需得準備的理由,帶着扶萱起身,朝父母行禮告辭,而後并肩出了清芬軒。</p>
不無意外的,兩人身後,方才被家主洶洶氣勢所攝的衆人立時交頭接耳,議論開來。</p>
“我這回可當真是算是開了眼界了,六弟還敢這麽玩呢!人尚未迎娶進門,這後宅的威嚴便替她先給立起來了,真進門了,還如何得了。”謝琛歎道。</p>
聽得丈夫的感概,王氏對當初去鶴園“捉”外室的事愈發懊悔,自我安慰般地道:“扶女郎瞧着也是通情達理之人,真待進了門,想必也能妯娌和睦的。”</p>
謝琛看了眼上首,再道:“母親這回怕是要‘病’一陣了。”</p>
謝夫人好顔面衆人皆知,謝湛今日叫來管事認算不得主母的主母,無異于再次當衆下了謝夫人的臉面。</p>
以謝琛多年了解,母親必然會“病”一陣,躲着不見旁人。</p>
王氏心道也是因果報應,不是婆母幾次三番如此,怕也惹不到六郎當衆如此不管不顧,口中問謝琛道:“那陸表妹,你覺得會如何收場?”</p>
謝琛一向通透,了然于心地道:“審時度勢很重要,如今這謝家誰說了算,經過今日,誰還看不出來麽?母親若要六弟往後敬她,自然是,早日将那位‘釘子’嫁出去啊。”</p>
王氏得了肯定答案,心下暗喜,至少在“納妾”這件事上,家主不開先河,别的郎君也不會上趕着去破壞規則,如此,在他們這房的小家上,她也能過地安安穩穩。</p>
果如謝琛所料,當日晚些時候,聞熙堂那頭便傳出了謝夫人病倒的消息。</p>
謝淵親自替謝夫人順着後背,勸說道:“夫人,兒孫自有兒孫福,該是我們頤養天年之時了。”</p>
謝夫人心有不甘,“連老爺也認爲,那位女郎能撐起這後宅麽?”</p>
謝淵清晰地回謝夫人道:“那不重要。謝家的命運不系在後宅,系在前朝。”</p>
别人看不出謝湛外出的緣由,作爲掌管這謝家産業多年的謝淵不會看不出,徐州的謝家産業才多少,值不得他一位家主、大理寺寺卿年未過完便親自去一趟。</p>
他的身子骨尚且健壯,這謝家家主之位便移交了出去,其中,不缺一些居安思危、将謝家未來寄托在謝湛身上的意思。</p>
謝淵補充:“這大梁的天都在變了,夫人聰慧,看不出來?扶家,不容小觑啊。”</p>
脫離方才那種使她難堪的環境,謝夫人腦中清明了幾分,聽得謝淵的話,她若有所思,好半天未再言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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