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陸沅離席起，廳中人，尤其是幾位少夫人的目光，便若有若無地定在陸沅身上，随她前往上首席位，漸漸地跟了過去，默默關注着那處相近的幾個席位間的動靜。</p>
畢竟，經過元辰那日謝夫人鼓勵陸沅多去聽風苑，誰都看得出來，謝夫人将陸沅接進這謝府，究竟是個什麽目的。</p>
說真的，饒是這謝家門庭顯貴，但謝扶兩家既已結親，便算一家人了，無論如何，也斷斷無有再拿勢壓人的道理，加之眼不瞎的都瞧得出來，現下六郎對扶女郎是個什麽珍重态度。</p>
衆人都極爲不解，邀請扶家女參宴不就是爲了聯絡感情麽，怎麽這會子，母親又巴巴将那陸沅叫到跟前去了？</p>
隻見謝夫人美眸帶笑，不掩慈愛，張口與謝淵言語幾句後，目光落在面目溫柔娴靜的陸沅臉上，一會後移目，到了謝湛那廂。</p>
眼中似有期待之意。</p>
與謝夫人顯然外露出的熱情不同，謝湛那頭可謂平靜無瀾，他眼眸半垂，手握杯展把玩，安安靜靜地一言未發。</p>
見識過鶴園一幕的王氏敏銳察覺出，這恐怕是山雨欲來前的異常甯靜，不由攥緊了手中帕子。</p>
未再得令，廳角的樂者們不敢繼續演奏，烘托氣氛的絲竹管弦消失後，整個“清芬軒”陡然靜了下來，衆人目光齊齊投向家主方向，靜觀其言行。</p>
在落針可聞般的氛圍中，謝湛突兀地笑了一聲。</p>
這一笑，音量不輕不重，不染笑意，意味不明，直聽得人無端生出幾分忐忑之意。</p>
笑畢，他平靜無比地将手中杯盞朝扶萱遞了過去，緩聲道：“你嘗嘗看味道如何。”</p>
大梁當下雖民風開放，不設男女大防，可衆目睽睽下，郎君與女郎共用一個杯子吃酒，相當于兩個唇印在同一處，此行爲與當衆調情，有何差别？</p>
扶萱被他這天外飛仙般的反應震地頓了一瞬，卻也到底是配合地接過，吃了下去。</p>
“可好吃？”謝湛旁若無人地發問。</p>
扶萱哪還能品出好不好吃？</p>
氛圍突然這般詭異，謝湛臉色如此陰鸷，她還是頭一回領略。</p>
她驚地連謝夫人方才使她難堪的情緒都沒了，隻剩無意識地點了點頭。</p>
謝湛從她手中将杯盞接回，“嗙”一聲，白玉杯盞便被重重地擱在了桌面上，聲音之響，駭地衆人不由顫了下膽。</p>
頃刻，廳中凝重的氛圍再增一層。</p>
靜默半晌，謝湛方緩緩道：“這‘玉瓊液’屬實是款難得的佳釀。算起來，還是前年母親生辰那日我吃過了。當時統共就那麽一壺，全被我吃了。再後，就是王霁之吃過了。如今再得一壺，堪屬好運。”</p>
這席沒頭沒腦的話，與方才那笑聲一般，十足突兀，聽得旁人一頭霧水。</p>
但他一如既往低沉平穩的聲音中，吐出的評酒話語是爲何意，知曉王子槿和謝湛被人下藥的扶萱懂，身爲始作俑者的謝夫人更是明白。</p>
謝夫人的瞳孔猛地一縮。</p>
這兒子這是在威脅她，要将她朝他下藥之事公之于衆！</p>
本在聽得謝湛顧左右而言時，謝夫人便心有駭然，此時此刻，聽聞生辰酒之事，再對上謝湛突然投擲而來的兇戾又犀利的眸光，被威脅到的她隻剩驚魂未定，面色突變慘白，難以自控地生出憤怒和恐懼來。</p>
這個不孝子，爲了個女郎，再三忤逆父母，現如今，當真是要丢盡她百年公卿世家主母的顔面不成？</p>
謝夫人攥緊手心，與謝湛僵持對峙。</p>
四目相對，謝湛對他母親的惶恐神色猶若未見，他語氣寡淡地道：“多謝母親體恤，方才母親所言極是，此次兒子出行繁忙，衣食起居也需得力之人照應，故而……”</p>
他頓住，看向扶萱，幾分爲難道：“兒在想，不若就帶上未婚妻一同前行。”</p>
謝湛話音一落，屋内的氣氛霎時變地活躍、熱鬧了些。</p>
謝琛便側臉與王氏玩笑道：“啧啧，你瞧，都說六弟清清冷冷，那股傻勁比我當初還猛罷？我不過是邀你同遊，你看看他，這般迫不及待邀人外出呢。”</p>
在衆人低低議論中，扶萱深吸口氣，心中驚地咚咚快跳了兩聲。</p>
她是要跟着他出行不錯，可那也是準備僞裝成他的婢女，或是随從之類的，哪有他這麽正大光明地來的？謝家不是一向最注重世家大族的禮儀規範麽？他如何就這般，在父母跟前毫不避諱？渾身上下皆露着一股子“老子說了算”的感覺。</p>
對上謝湛期盼的眼神，扶萱雙頰绯紅，欲擒故縱地道：“可六郎你外出巡查公事繁重，行程緊湊，攜帶着女眷出行的話，怕是多有累贅罷。”</p>
語氣嬌嬌怯怯，爲難地恰到好處。</p>
謝湛在心中贊了聲果真演技一流，回道：“我既是去巡查家業，作爲準主母，你去見見當地管事亦好，往後少不得要打些交道，權當去提前熟悉罷。”</p>
一語落地，四座皆驚。</p>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這哪是帶未婚妻去照顧起居？這是帶謝家主母出巡啊！這一下便将扶女郎的地位拔到了主母位置上，誰還敢置喙不成？</p>
謝淵掀眸瞥了一眼兒子，眸中倒是未有什麽意外之色，一切仿佛都在他意料之中。</p>
他身旁的謝夫人就不同了，她不僅詫異于謝湛的決定，心中還明顯生出一種不詳預感來，她忐忑不定地琢磨着，保不準謝湛接下來還能做出什麽别的來。</p>
果然，謝湛也未使她“失望”。</p>
稍頓後，謝湛朝門口侍衛統領招手示意，石清遂得令前來，立在廳中間待命。</p>
衆人目光再度齊刷刷看向家主，隻聽他沉聲吩咐侍衛統領道：“你現在去，将後院各房管事通通喚來。”</p>
謝夫人刷地擡眸，驚詫不已地看向謝湛，神色俨然在問：“你這是要做甚？”</p>
謝湛再次看着扶萱，道：“後宅這些事繁瑣耗時，不是一日兩日便能做會的，你今日既然來了，且先見見這些人，認個臉熟，往後吩咐人起來，也能對上誰是誰。”</p>
“後宅這些事”無非便是一府中饋。</p>
其他人聽聞，暗自齊齊地倒吸了口氣，不由得面面相觑。</p>
人尚未進門，這……便要管中饋的意思？</p>
謝夫人隻覺自己腦中有一根線，“峥”一聲，徹底斷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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