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第一回與謝湛的父母親人同廳聚會,扶萱難免比普通的宴會忐忑一些。</p>
不過忐忑歸忐忑,她倒并未怯場。</p>
說真的,扶家雖不及謝家這種上等世家家族興盛、根基深厚,但在見人方面,扶女郎自小可是見過太多了。</p>
就說那百嶽軍軍營罷,林林總總加一起,與她交談過的士兵不說有上萬人,幾千也是有的。更何況父兄疼愛,出門便會帶着她這位“小尾巴”,大梁的大好河山,各鄉民俗她都見識匪淺。</p>
成長環境所緻,要說打量誰人的大膽,扶萱不诓多讓。</p>
是以,落座之後,宴席正式開始後,扶萱便擡起眸,大大方方地往席間掃了一圈。有些往前見過面的、又朝她默聲招呼的謝家人,她禮貌回以微笑,就連在鶴園“見證”過謝夫人與她的龃龉的王氏,亦是互相點頭示意了一回。</p>
隻不過,視線落到一位粉衣女郎臉上時,扶萱晃了晃眸光。</p>
幾乎是瞬間,她便猜出來,這便是她在聽風苑偶然遇見過的、請謝湛指導畫作的那位表妹。</p>
實在是那樣與其他人截然相反的、直愣愣撲在她面上的,直白之外,還有那麽一些含恨帶怨、又裹挾着嫉妒意味的目光,她太熟了,跟她初進建康城時,因身份低微又與謝湛有婚約在,幾位女郎投在她面上的,相差無幾。</p>
彼時謝湛尚且不待見她,遇到這般目光她都不怵,更何況說,如今最難搞的郎君,已是由裏而外皆成了自己的郎君,她更是倍感驕傲、心有底氣。</p>
思此,扶萱微擡下巴,勾起唇,朝陸沅直視了回去。</p>
陸沅本是看失了神。</p>
她不得不承認,饒是進了這建康城見過多個世家女郎,也要說,這位扶女郎是她見過美地最特别的那位。玉如肌,黛如眉,美豔之外,又有一股與溫婉毫無關系的勾人妩媚,怪不得,能如此不安分,将六表哥迷地七葷八素了呢。</p>
可待意識到對方目光定定留在她面上,她不由垂下眸,蓋住眼中不受她控制而翻湧出的酸澀情緒。</p>
扶萱的目光帶着居高臨下的無所懼。</p>
謝湛給扶萱遞過去一壺酒時,剛好瞧見她玩味看陸沅的一幕,他輕咳了一聲,将扶萱視線拉了回來。</p>
“給你。”</p>
扶萱伸手接過,好奇問:“什麽酒?”</p>
謝湛答:“玉瓊液。”</p>
“玉瓊液”三字入耳,扶萱臉色突變,彼時在戈陽郡,被江夫人梁氏用此酒灌醉的回憶湧上,她有些後怕地将酒壺遞了回去,拒絕道:“這酒我不吃,還是你自個吃罷。”</p>
扶萱能想到的回憶,過目不忘的謝湛自然也能想到。</p>
想及那回她中了藥後,整個人往他身上貼,被他拒絕後,惱羞成怒地問他是不是不行,謝湛忽生逗她的心思。</p>
他側傾身子靠近扶萱,雙目意味深長地斜視她,悄聲與她道:“大不了醉了後,再命令一回我替你沐浴罷了。”</p>
對上謝湛那認真的神色,扶萱腦中嗡了一聲,驚疑不定地問:“命令你……沐浴?”</p>
彼時二人不過是僞裝成郎君愛妾罷了,她清楚地很,那時對謝湛毫無感覺,怎可能主動要他給她沐浴?</p>
然,許是模樣好看的郎君,一本正經地說起謊話時,天生便有比旁人更高的欺騙性,扶萱見得謝湛面上一副正色,心中難免慌張。</p>
她咽了咽口水,抱着一絲僥幸,期待謝湛說是跟她開個玩笑,不料,謝湛卻是說出了她最不想聽的事情——</p>
“你彼時醉酒後神智不清,誰也不讓靠近,許是還記得是我的‘愛妾’,獨獨抓着我不放。我被你磨地沒有法子,被迫伺候了你一回。事後又礙于你的顔面,未挑明罷了。你若不信,大可以去問你那婢女,看她承不承認當初我給你包紮傷口的事。”</p>
仔細揣摩這話,便知道這位郎君有多麽狡猾了。</p>
大半段實打實的謊言說完,卻是在最後加了句事實,刻意引導聽者往此處去思索,便是如他所言去求證,出來的,那也隻能是事實。</p>
果不其然,扶萱回憶起當時大腿上那規規整整的紗布,還就當真信了謝湛的一番話,覺得自己早就在彼時還算陌生的郎君跟前,狂放不羁地不要臉面了一回。</p>
于是,不可自抑地,頃刻之間,她那一張白生生的小臉就燙紅了個徹徹底底。</p>
謝湛眼中閃過遊刃有餘的得意之色,微翹唇角。</p>
盛大的宴席之上,身爲主角的郎君提着酒壺,一改往日清清冷冷,臉色肉眼可見地柔下幾分,傾身與女郎交頭接耳,女郎聞言面色幾變,而後定格在含羞帶怯,垂眸嬌羞上。</p>
——這幅未婚男女忘卻身外之事,溫情脈脈的場景,使得那些成婚數載,日子早已過地平淡如水的夫妻不由多看幾眼,心生感歎,果真是未經歲月滄桑的感情,無畏又純粹。</p>
可這番景象落在本也不喜見此的人眼裏,引出的,便就是幾分錐心又刺骨的感受來。</p>
酒過一巡,坐在近處的謝夫人開了口,關懷謝湛道:“六郎此次出行,可是已全數準備就緒了?”</p>
謝湛點頭,應道:“勞母親挂心,兒已安排妥當。”</p>
謝夫人目光轉移,揮手朝坐地偏遠的陸沅招了招。</p>
扶萱見狀心中陡然一墜,一股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p>
果不其然,陸沅甫一來謝夫人跟前,謝夫人就朝謝湛道:“沅兒久未出建康城,此次出行,目的既是巡自家産業,不如就帶你這位表妹去開開眼界罷。”</p>
她的話聲量不高,也就他們夫婦和謝湛三位能聽到,但卻是字字刺耳。</p>
呵,又來。</p>
謝湛面色迅速沉下,心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強烈到無以複加的厭惡來。</p>
扶萱更是連呼吸都頓時滞住了。</p>
哪有一個郎君獨身外出,帶着妙齡表妹的道理?</p>
合着,她還沒與未婚夫成婚,準婆母就已開始給未婚夫房中塞人了?</p>
饒是世家大族有娶嫡妻納貴妾的規矩,但手伸地這般長,還當面打她臉面,未必也太過分了些。她還當謝夫人轉了性子,邀她參宴是一番爲了讓她多與謝家人熟悉的好意,卻萬萬未料到,不過是要再給她一場難堪而已。</p>
她轉眼看謝湛,見他面罩寒霜,目色冷厲,當下心中明了,謝夫人這話他應是不喜的。</p>
這時,謝淵打圓場道:“六郎外出事務良多,何來時辰照顧沅兒?再說天冷路寒,非是賞景遊玩的好季節。”</p>
謝夫人對此不以爲然,道:“那不整好?六郎出行繁忙,沅兒還可順便照顧她表哥的衣食起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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