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南城門處。</p>
燈火通明,陣雨微駐。</p>
狂疾的風聲刮過耳畔,疾馳的駿馬被“籲——”一聲猛地拉停。</p>
匆匆趕到此處的謝長珩目光霎時怔住,勒住缰繩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死死盯着城樓上處,一顆心一沉,再沉。</p>
自從夕照湖的茶樓中,他問扶萱,她口中的“如意郎君”可是門外的那位陳恬,扶萱朝他道過“我就喜歡溫柔郎君,喜歡對我笑、對我千依百順、對我如珍似寶、恨不得将我捧在手心、怕我受絲毫委屈的郎君,這些,都是你謝湛給不了的”之後,在那些沒被扶萱接受的日子裏,他曾在黯淡無光的夜色裏,那些無邊無際的惡夢裏,見到過眼前的場景。</p>
如意郎君,郎情妾意。</p>
扶萱被陳恬摟在懷裏,一人擡眸凝視,一人溫柔相對。</p>
以前在夢裏,可這次是真的。</p>
尋了她幾日,見到地卻是這般場景,謝湛當下一顆心從擔憂,徹徹底底變成憤怒和委屈。</p>
他喉結滑動,心裏問她:萱萱,這就是你不願嫁我的原因麽。</p>
片刻前。</p>
晚風拂過,又冷了一些。</p>
南城門的城樓上,扶萱朝着前方看,已等了三日三夜,現下身心極爲疲憊,可她不敢去别處歇息,也不想去别處歇息,阿父幾日前離去後她便來了此處,與駐守的士兵們同食同飲,困了便裹好身上的狐裘披風,縮在角落裏暫且歇息。</p>
陳恬給她說,阿父出城後,作戰方式應是阖圍整個京畿,将餘家部曲連帶建康城一并圍住。</p>
已是三日過去,而那餘家部曲并未朝建康城處挺進,便意味着,他們在往外突圍,也就是說兩方士兵是在城外激戰——斥候來報亦是證實了陳恬所言。</p>
按形勢來說,不出意外的話,今夜應是能定成敗。</p>
往前在荊州,扶家得了将軍們凱旋的消息,她就是這般,去城樓等他們的。</p>
可往前回回出征的,是伯父、阿父、扶潇、扶謙、扶昀、扶炫、陳恬等等,他們至少也會有四位她熟悉的人,他們可以互相照應。</p>
現下在這夜幕裏,不知何處作戰的,是她的父親。</p>
孤獨一人的父親……</p>
倒并非是懷疑父親和麾下将士們的作戰能力,而是,剛失去母親不久,扶萱此刻對父親的擔憂,不在正常人的理智範圍内。</p>
扶萱哽咽了一聲。</p>
陳恬來巡視時,看到的便是她彎腰捂嘴,身形一晃的一幕。</p>
陳恬不明緣由,隻覺她是連日來熬着,身子虛弱,似要暈倒,故而,往前一大步,伸手扶住了他心中正搖搖欲墜的她。</p>
扶萱突地被人摟住肩,吓地眼淚一顫,擡頭看他,“陳恬?”</p>
陳恬保持着摟住她的姿勢,問:“可要回去歇息?身子還好麽?還能等?”</p>
扶萱點頭,“能的,要等。”</p>
陳恬輕呼一口氣,知道勸不動,便隻能作罷。</p>
這時,扶萱腦子後知後覺地想起,方才城樓下傳來的馬匹嘶鳴聲,直覺使然,扶萱身子一僵。</p>
她隐約猜到,馬背上的,此刻看着二人的,就是對她和陳恬介意重重的那個人。</p>
扶萱後退一步,脫離了陳恬的攙扶,這才又道:“沒事的。”</p>
她垂眸僵在原地。</p>
多年領軍作戰習慣使然,陳恬五感卓越,在扶萱後退一步時,他就察覺到了城樓下那位一身鶴氅之人。</p>
他往樓下看一眼,默默勾了勾唇。</p>
扶萱曾朝他半真半假地道:“我白白叫了你這麽多年哥哥,如今你都二十有四了,嫂子也沒一個,侄子也沒一個,我覺得不劃算,萱萱往後就不叫你哥哥了。你快娶妻生子、幸福美滿,全了老王妃的心願罷!”</p>
理由牽強無比,就連話語邏輯也不通順,但他自然也明白,她是怎麽個意思。</p>
他也曾以爲時間是良藥,他會把這位想着的、念着的人逐步忘掉。</p>
呵,到底是高估自己了。</p>
陳恬從謝湛面上收回目光,柔聲道:“萱萱,謝六郎在城樓下等你。”</p>
扶萱一驚,本不敢看過去,被陳恬這麽一提醒,現下可不得不朝那個,她都能想象得到樣子的“煞神”看過去了。</p>
扶萱怯怯地擡眸,緩緩側了一點身,朝謝湛看。</p>
四目相對,扶萱被那幽邃愠戾的目光駭地抖了抖肩。</p>
他看到了。</p>
絕對看到了。</p>
看到二人在“擁抱”了……</p>
陳恬看到她眼中難得一見的慌亂和懼意,心裏十分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她這是因害怕失去,不敢直接面對。</p>
陳恬道:“萱萱,你如今同謝六郎相處,他是否冷待你?”</p>
扶萱聞言,慌亂的目光漸漸回攏,道:“并未。”</p>
陳恬心中有數,遂看着她的眼睛,再問:“你可需要我陪同你下去見他?”</p>
這是在問,可要他陪她去解釋一回。</p>
随着陳恬這句善意的話,扶萱驚慌失措、砰砰砰慌亂跳動的心漸漸穩定,她深呼吸一口,平複心情後,開口道:“不用,他一向慧眼如炬。”</p>
陳恬聞言,略是釋然地笑了一下。</p>
他待她好,便好。</p>
扶萱看着城樓下立于馬上的郎君,隻見他挺拔身形一動未動,一目不錯看着她,一直在等着她。</p>
還是那個,隻要她會去,他就會一直等着她的謝長珩。</p>
她擔憂什麽,隻是個誤會罷了,她去解釋就是了。</p>
這般想着,扶萱揚起唇角,朝陳恬道:“我走了。”</p>
陳恬看着她已忘了方才的神傷,眼睫挂着淚,提着裙擺,蹬蹬蹬下樓的活躍樣,朝着她背影,在心裏回了她一聲“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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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萱下樓來時,謝湛已翻身下馬。</p>
若問一句,方才他爲何沒有當即調頭就走,他定會答:“誰知道呢。”</p>
扶萱跑到他跟前,沉默地跟他走到街邊,站定後,她輕車熟路地将手伸進他的大氅,雙手環住那把勁腰,仰起臉嬌嬌地喚他:“長珩。”</p>
當街被她這麽抱住,謝湛擡了擡眉尾。</p>
小女郎這是以爲二人在隐蔽處,沒人看得見。</p>
當真無人看得見麽?</p>
怎麽可能!</p>
不說那些所謂目不斜視地在城樓上上上下下巡邏的一隊隊士兵,就這條街後,那一排屋子二樓的幾個窗牖縫裏,還有好幾雙明亮的眼睛,正在偷偷觑着二人,感慨着,現在這建康城當真世風日下,正正經經的男郎女郎,這就當街摟抱上了。</p>
此外,随自家公子趕來的石清在遙遠的大樹後,滿臉臊紅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p>
三日前,公子沒找到夫人,從永栖巷的别院被匆忙叫回了大理寺,整整忙碌了三日,這期間,他帶着人,都要翻遍這建康城了,今日這才找到了夫人的下落。</p>
公子跟瘋了似的甩着馬鞭趕來,終是如願見着了夫人。</p>
可,現下這……</p>
或許是他們這種粗人,體會不來,世家公子女郎之間的精細綿綿的情意罷。</p>
石清轉身,面對着大樹幹,手中長劍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樹杈子。</p>
謝湛由着扶萱抱住,并不提醒。</p>
将大氅結結實實裹住小女郎後,他垂眸看她,開口的語氣十分冷硬:“怎麽穿這麽點?”</p>
天知道,他是如何艱難地把那句“怎麽到這兒來了”換成了“怎麽穿這麽點”。</p>
謝湛話落,便看見了懷中人紅透的眼眶,既像勞累,又像哭泣後才有的樣子。</p>
他心髒猛地一縮。</p>
手指擦拭小女郎眼下的淚痕,謝湛問:“你哭什麽?”</p>
扶萱有些不好意思地彎了彎眼睛,低聲道:“我想我阿父了。”</p>
謝湛故意輕嗤,“就這點出息。”</p>
被人取笑,扶萱瞪了他一眼,她問他:“你怎麽來這裏了?”</p>
謝湛反問:“我不能來?”</p>
從那雙薄涼的眼裏,扶萱分明看到了“恐怕我來的不是時候罷”的意思,她率先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p>
扶萱說的坦蕩,尤是濕潤的眸中,還帶着一股子罕見的唯唯諾諾。</p>
見她如此,謝湛眼裏刻意露出的涼薄退了大半,他看着她泛紅的眸中,微微躬身,憐愛地吻了吻她的眼皮。</p>
吻完後,他又問:“我想的,哪樣了?”</p>
扶萱一怔。</p>
眼前這郎君當真是變化多端。</p>
對她一會熱、一會冷的,方才吻她,像是在說他相信她,可轉眼,又突然變成對她诘問的意味了。</p>
扶萱在心中恨恨地“哼”了一聲,面上疑惑地問:“那你看到什麽了?”</p>
此話問出,不出意外的,謝湛瞬間變了臉色。</p>
方才陳恬摟住她肩,将她擁在懷中的場景再現,謝湛拳頭都要捏碎。</p>
她擡着這張小臉,仰頭看那人,他都覺得下一瞬,那人的嘴就要啃上這隻小白兔了!</p>
她往前總言要多與幾位郎君試一試,莫不成是真動了這心思?</p>
見他冷臉不語,扶萱也不繼續折磨他了,她踮腳往他臉上來,想吻他。</p>
可謝湛此刻滿腦子她要背叛他的想法,壓根不與配合。</p>
兩人身量差别太大,他不躬身,扶萱是不可能吻上他的唇的,更何況現在這位高傲的公子還是微擡下颚,睥睨着她。</p>
踮腳湊上去後,扶萱湊不上他面部,看他高凸的喉結,即刻變了主意。</p>
咔——</p>
謝湛覺得,在小女郎這裏,自己那點子微不足道的定力,當真算得上是不堪一擊。</p>
此刻,她唇湊他喉結上,他若一個被獵狗突然銜住的小雀兒,渾身隻剩僵直。</p>
血液凝固一瞬,而後再猛然沸騰。</p>
扶萱滿意地感受到了郎君的變化。</p>
她作惡般,伸出了自己的軟糯小舌。</p>
“扶萱!”謝湛啞聲喚她。</p>
也就是敢在這樣雖黑黝黝但是幕天席地的地方,她敢如此放肆,若敢放在鶴園清溪園那樣“他的地盤”,扶萱早就成了麻辣兔丁。</p>
如願以償地見識到了他的崩潰,扶萱這才退下去。</p>
她擡臉看他,一隻小手放在他身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畫着圈,誇張地可憐兮兮道:“我在這裏等我阿父,方才,傷心地差點暈倒了呢。”</p>
謝湛顯然不想信她的話。</p>
但作爲男人,他自然不會再逼問這位小女郎,更不會問“非得要暈倒在那位的懷裏麽”這樣拈酸吃醋的問題。盡管他心裏如是想。</p>
不得不承認,同一類事情,男女兩方處理的辦法會截然不同。</p>
若今日是扶萱碰到謝湛摟住誰,以小女郎的性子,不鬧出人仰馬翻的動靜,也會保準從此放棄這位“負心人”。</p>
謝湛沉默片刻,不動聲色地問:“暈了幾回?”</p>
扶萱潸然欲泣的表情一滞,濕漉漉的眸子瞪圓。</p>
這位郎君當真不愧對他“酷吏”的稱謂,扶萱故作姿态的嬌弱,在其眼前不過是一種拙劣不堪的演技而已。</p>
一眼就被看穿。</p>
扶萱頂着被人拆穿的些微難堪,就着最後一絲耐心,冷冷道:“就一回。”</p>
寒風卷湧,二人身側的樹葉在沙沙作響。</p>
謝湛将人往懷裏摟緊了一些。</p>
他早就冷靜下來,在聽得扶萱的“差點暈倒”時便已經肯定,他看到的不過是誤會。</p>
雖是方才看到了“郎情妾意”的一幕,但他相信,那位即使對扶萱有想法,也不是那般趁人之危、不顧顔面,且在此任上的關鍵時刻,與人親親我我的人。</p>
而且,他的小女郎坦蕩率真,真要做什麽事,絕不會藏藏掖掖,隻會大大方方地做。她嘴上嚷嚷着要找别的郎君,不過也就那點子好奇心罷了,她又不真是那等放蕩不羁、不知廉恥的女郎。</p>
謝湛勾了勾嘴,輕笑了一聲,這才勾起那冷下臉色的小巧下巴,朝紅唇上吻了上去。</p>
緩緩地吻,輕輕地吮。</p>
逐步攻城略地。</p>
吻到二人和好如初,扶萱嬌臉染紅,謝湛這才放開她,朝她道:“這處,從城樓上,應是可以看地真真切切。”</p>
扶萱腦中轟隆一聲,目光看向城樓方向,騰一下從他懷中跳出來,壓着聲音怒道:“謝湛!你方才爲何不說?你故意的是罷!”</p>
謝湛點頭,眉梢輕擡,大大方方地:“嗯。”</p>
扶萱徹底火了,恨恨道:“你、你、你、你個無恥之徒!僞君子!”</p>
謝湛垂眸看她,見她滿眼憤憤然,已徹底忘了方才說的想她阿父的事,這才放下了心。</p>
然而,這份放心也沒有放心多久,南城門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p>
謝湛警惕地豎起耳傾聽。</p>
扶萱發現他臉色突變,一種強烈的預感襲來,心中情緒難定,心髒陡然狂跳起來。</p>
須臾後,城外的馬蹄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連扶萱都聽到了。</p>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謝湛:“你可有聽到什麽聲音?”</p>
謝湛扶住她的肩,吐氣道:“有,馬匹聲。”</p>
扶萱美眸一亮,“是我阿父他們!”</p>
按那往前她在城樓等待的經驗,次次都是如此,隊伍會轟轟轟地急急朝城門趕來。</p>
謝湛點頭,肯定她的想法。</p>
扶萱現在再也顧不得其他,提着裙擺,朝剛才才下來的城樓上跑上去。</p>
在她身後,謝湛無奈地搖搖頭,而後默默地跟着她走上了城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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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兵戎相見,無疑是大梁建國以來,距離建康城最近的一場慘烈交戰。</p>
餘家十萬部曲士兵壓城,而扶以言大軍在京畿外圍,使用包抄之勢合爲餘家部曲。兩邊人馬死傷無數,更有衆多将領不幸魂斷戰場。</p>
但值得慶幸的是,最終,扶将軍的軍隊經過三日三夜的鏖戰和追殺,活擒對方首領餘良。</p>
凡是參與過此次戰争的人,無一不是感慨萬分。</p>
既歎扶以言的老當益壯,又歎其鐵骨铮铮。</p>
彼時,在靜等一日兩夜後,餘良心急如焚,一無東宮傳出建康城的消息,二是城門封閉,他派出的人無法探出城内虛實。心下暗恨此事事态有些失控,便一咬牙下令,不再等待,直接攻占建康城。</p>
豈料,令下之時,從他們背後殺來一隊五兵人馬,直取位于他們隊伍後方的辎重部隊。</p>
得知腹背受敵,糧草損失泰半時,餘良已是臉色鐵青,他即刻命令調轉作戰方向,軍隊首尾相調換。</p>
餘家部曲之人斷然料想不到,提着長刀,一馬當先而來的那位雙鬓斑白的老者,竟是如此強悍!</p>
在戰場之上,扶以言身上的那份儒雅徹底消失,他不懼死,也不懼傷,眼神淩厲冷酷,拍馬沖向他們的陣營,揮舞長刀,利落砍殺,宛如虎落羊群,遊刃有餘。</p>
他手下的幾位将領亦是骁勇善戰,英勇無比。</p>
五兵以少戰多,戰鬥整整兩日半,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有敗者慌不擇路,落馬逃竄,追殺的人锲而不舍的一路趕去,直到手起刀落,人頭落地止,然後再去追殺下個目标。</p>
那些餘家部曲的将領雖時常在操練,但論實際作戰,比不得在百嶽軍中,與大周強敵戰鬥多年的扶以言。</p>
戰鬥最後一日,扶以言最終殺出一條血道,而後,徑直沖向他們的首領餘良。</p>
餘良與扶以言近身對峙數招,餘良便被扶以言打落馬下,餘家部曲見狀,知此戰勝負已定,頓時大部分人都喪失了鬥志,他們逃竄的逃竄,求饒的求饒,僅有少許士兵負隅頑抗。然而,終是全數敗下陣來。</p>
硝煙彌漫,偃旗息鼓。</p>
扶以言目光狠戾,禁盯在那已被他砍傷數刀的餘良的臉上。</p>
他恨聲:“何以對我兄長趕盡殺絕?”</p>
餘良沉默少許,狂笑數聲,并不作答。</p>
實際上,也不用餘良解釋,誰也知曉緣由。在他們心中,扶家進了這世家林立的建康城,成了中樞一員,本就是“另類”,變革、新政,這些種種種種,他們根本不會接受,扶家本就是那個該被他們剔除掉的“毒瘤”。</p>
扶以言面無表情,收起直指他脖子上的長刀。</p>
見他不準備殺他,餘良詫異擡頭,恨恨地道:“何不給個痛快?你忘了你兄長是如何死的了?肝腸寸斷啊!”</p>
他自知若是不死,活着更是受罪。</p>
甫一聞得扶以問死狀的言語,扶以言眼裏陡然閃過血光,他握緊長刀的刀柄,緩緩平靜下來,這才道:“且留你一命,你得親眼看着這大梁是如何變的,看着我扶家是如何将這天下改變的。”</p>
餘良眼中升起駭意,“你殺了我!”</p>
扶以言手起刀落,“啊——”,在餘良凄厲的慘叫聲中,砍去了他的一隻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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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中,随着馬蹄嘈雜之聲,火把的光照亮天際。</p>
扶萱看着領頭的戰馬上,得勝歸來的一身黑甲的老父親,一邊不住地揮動雙臂,朝城樓外高呼着“阿父!阿父!”,一邊任由激動喜悅的眼淚不斷線地從眼角滾落。</p>
而那位從戰場退下,一臉仍殘存肅殺之色的将領,在看到城樓之上揮動的手臂時,一臉厲色霎時消散,眼中變成柔和的光,滿臉皆是溫雅的笑意。</p>
城門大開,建康城敞開懷抱,熱情迎接戰勝歸來的守護者們。</p>
戰馬之上,五兵将領随扶以言與康王緩步進城,他們身後的囚車上,押解着餘家部曲的幾位統領。</p>
“阿父,你回來了!”</p>
見扶以言進了城門,扶萱高喊着,奔到他的馬前去。</p>
從未見過這般場面的五兵将領們詫異對望,斷然未曾料到,戰勝歸來,要去朝聖人回話的一軍将領,剛進了城,便被一位女郎攔下。</p>
扶以言不覺有異。</p>
作爲将領,敵人已滅,他的國已護,城已保,民已安,足矣。</p>
這一刻,戰場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煞神”褪下一身悍肅,成了一個溫和的老父親。</p>
于是,衆人便見到了無比溫馨的一幕——</p>
山羊胡斑白的老将軍,在馬背上躬身彎腰,滿目慈愛,朝馬下的小女郎伸出手,溫聲道:“乖女,阿父回來了。”</p>
小女郎牽住父親的手,蹬上馬腳蹬,“噌”一下身子就竄高了起來,被她父親伸手一抱,坐在了她父親身前。</p>
像她小時候,每回在城樓迎接他們時,老将軍,或者老将軍的兄長會做的那樣。</p>
陳恬早已迎上前,站在道路旁,面對這熟悉無比的一幕,忽覺眼眶發熱。</p>
謝湛看着扶萱昂首挺胸,驕傲地行在隊伍最前方,這才真正體會到,扶家小女郎在家人心中,是如何如珍似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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